与母亲的散步和谈心——关于抑郁、信仰和爱
我的母亲50多岁,个头不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她温和、柔软,容易让人亲近,却又有些固执。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离婚了,我跟父亲生活在一起,而她独自熬过了人生最艰难苦涩的漫长时光,直到十年前,她找到了信仰,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几年前,我大学毕业,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互相照顾——其实主要是她照顾我:这几年我抑郁缠身,好半年,病半年,憔悴不已,而她靠着坚定的信仰,竟然陪着我撑了下来,我最不堪的时候,她依然坚信我会好起来。她这种近乎迷信的乐观主义帮我走过了最黑暗的日子。
今年三月份,经过了长达约一年的恶劣心境,我慢慢恢复了对生活的热爱,而母亲......
我的母亲
四月份,春姑娘正调皮,忽冷忽热,时阴时晴,我和母亲却喜欢每天晚饭后出去散散步、谈谈心。
“妈,今天听道有没有什么新的收获?”
我大多数时候都会这样打开话匣子,这天下午她去教会聚会了,我想听听教会的新鲜事。
“收获可大啦,A牧师讲的都是真理,比之前听的道(注:“道”是基督徒的精神食粮,牧师讲道,信徒听道,这是信仰生活的基础)要好,讲得很清楚,感谢上帝,让我找到了这个道......”
“好在哪里?”——我打断了她。
自打她信上帝以来,已经换了好几个教会,每次都说找到了最好的道,不会再变了,可是一段时间后,她又觉得另一个教会讲得更好,于是说原来的教会有种种不足。
“这个道很清楚,不会让人迷惑......”
“什么地方清楚,不就是'因信称义’吗,哪个教会都是这么讲,你要告诉我具体哪个地方清楚。”
我有点急,每次母亲用模糊的语言时我就会“苏格拉底”上身——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倒不是故意敷衍我,而是她的表达和思想有时候会有点混乱。
“就是......”她顿了顿,“这么说吧,之前的教会都没有让人深刻地认识自己,A牧师的道能够让人完全地认识到自己的黑暗和罪恶,从而能放下自己,让耶稣基督作主人......”
“可是,基督教本来就说人是有原罪的啊,任何教会都会强调这一点,凭什么你认为别的教会就不好!”我针锋相对。
“这个是这样的,”母亲有点为难,“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因为你听不懂,这是灵界的事情,灵眼打开才能体会到......”
“如果是这样,也不能说别的道不对或不好,只能说你的“灵眼”开得大些,适合现在的道,别人“灵眼”小些,适合别的道......”
“不是这样的,灵打开了,听到真理的道自然会有感觉,这些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讲明白,因为你不信!”母亲有点生气。
“那有什么标准来判断“灵”的打开与否呢,世界上这么多教会,其他教会的信徒灵眼都没打开吗?”我不依不挠。
“我们不聊这个话题了,你不懂......”
“好吧!”
母亲不理解我的钻牛角尖,我不理解母亲的固执。
当晚,夜风习习,轻抚绿柳,我和母亲却各怀心事......
又是一个静谧的黄昏,城郊的生活少了些车马喧嚣,多了些安逸闲适。
我和母亲吃过晚饭,照常在公园里散步谈心。
“昨天,Y姊妹(注:基督徒不论年龄大小都互相称呼“兄弟、姊妹”)在微信群里面做了见证,之前她一直误解我,在其他弟兄姊妹面前说我的不是,现在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哭着说她误解了我,我听着她的见证,都流了眼泪。”母亲心情不错。
“那Y姊妹进步真是不小......”
母亲曾带过一段时间的教会,那时我跟教会的朋友都认识,对他们的情况知道一些:Y姊妹是一个比较固执的姊妹,据母亲说,常常自以为认识了真理,却还差得远。
“是啊,Y姊妹就常常喜欢论断人,比较自以为是,会伤害别人,不过听着道,她慢慢会进步的......”
我看到母亲笃定的神色,想到她在带教会的过程中其实也时常会论断别人,想提醒她一下:
“这种见证需要勇气,我们应该像她学习。”
“是啊!我相信教会的其他弟兄姊妹过一段时间也会理解我,虽然不一定会向我道歉,但会明白我的心。”
母亲这么说是因为去年她带了几年的教会分裂了,她说自己遇到了信仰的瓶颈,于是到处找新的道,后来听到了A牧师的道,才稳定下来,而一部分原来的弟兄姊妹并不认可A牧师的道,还是觉得原来的道更好,所以认为母亲的信仰走向了错误的道路,加上我的抑郁状况糟糕,更加让他们确定母亲的信仰出了问题。然而,她这么说,显然是没有捕捉到我的本意。
“我觉得,妈,你也应该理解弟兄姊妹对你的误解,因为你忽然对听了多年的道——而且是你一直赞赏有加的道进行了否定,这让谁一时都无法接受。”
我不能接受母亲对教会的分裂不想承担责任并一直为自己开脱的想法:
“就向Y姊妹反思自己错误,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不对!”
苏格拉底再次上身。
“你不明白......我是有问题......但是教会的弟兄姊妹跟我一起这么多年,我帮了他们多少......之前的道确实是有问题......我发现了,总不能再让他们一直错下去......我的发心并没有错,只是在跟弟兄姊妹的沟通上、处理上有些不妥......她们却完全看不到,不理解......”
母亲的语气生硬而急促,她觉得我也不理解她。
我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母亲的心被一个脆弱的保护罩包着,保护罩外面布满了尖刺,却外强中干,稍一用力,就会破掉。
于是,我强压住内心的“苏格拉底”,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抬头看看天空,星光闪烁,月光皎洁,我让母亲也看看。她抬头望了一眼,又低下了头,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几天后,全国迎来了大范围的降温,春寒料峭,我们生活的城市也阴冷异常。
母亲聚完会,回家时已经下午六点多了。一进门,我就注意到她眼圈红红的,却没有太在意,也许是在教会做分享时哭了一场,这很正常。
她进屋换了衣服,出来后,竟有些哽咽:
“我今天坐在公交车上,眼泪一直止不住,心里面想了好多事情......”
“那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说......”
我现在确信,母亲确实遇到了问题。
“今天...教会里...有些姊妹老是指责我......W姊妹虽然一片好心......可是她不理解啊...她是跟我走的最近的......你去年抑郁...她也帮了不少......一路陪过来,她应该最了解我...她也是一直和我找新的道,一起接受了现在的道......可是,她怎么就不理解我呢......”
母亲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充满了委屈。
“她们这么说我,让A牧师也对我产生了误解......现在他们觉得我的灵不对,我的认识不对......”
“我现在需要安慰,不需要纠正、指责,可是她们好像停不下来,老是指责我......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一心想帮大家,大家却不理解我......”
母亲越说越伤心,眼泪哗哗流下,这时我知道:母亲有些抑郁了。
我想起去年的景象:我因为抑郁,生活混乱不堪,有时在网吧连续熬夜两三天,有时睡在床上不吃不喝,而她要配合我的作息,随时给我准备饭菜。
我的情绪很不稳定,常常发脾气,动辄摔东西,这时候她只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知所措,巨大的响声往往吓得她小小的身躯颤抖,待我发泄完了,情绪稍微平静时,她又安慰我:“会好起来的,相信我!”然后默默地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有时候,深夜里我会突然很烦躁,就粗暴地拍开她的卧室门,一股脑地把负能量全部倾吐,全然不顾是否打断她的睡眠,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摸着戴好眼镜,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倾听着,等我累了,满意了,她才能再次躺下,而这往往要一两个小时。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多次,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心理和身体上的创伤!
去年也是她信仰上危机最重的一年,她渐渐感到带教会时力不从心,安慰弟兄姊妹越来越没有力量,她苦苦探索问题的根源,到处寻找合适的道,而找到时,弟兄姊妹却不能接受,教会四分五裂,弟兄姊妹还在背后说她的信仰走向了歧途,这一切让她的精神痛苦万分。而她一直没有垮掉,因为她知道不能垮,再难也得有信心,一旦垮掉,她的儿子怎么办?!
就这样,母亲的精神在痛苦中紧绷着,一直到今年三月份,在我渐渐好转的时候,她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她终于可以把自己的软弱表现出来了......
而之前的我还不理解,还觉得她固执、敏感、为自己找借口。一直“钻牛角尖”顶着她的我无形中又伤害了她......
我抑郁时,她为我受了多少苦,而她抑郁时,我却......
想到这,我泪如雨下......
“妈,没关系,如果教会目前不能安慰你的话,可以暂时先不去了。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们每天去公园里散散步,周末去海边走一走,等坚强一些的时候再去。”
我想着怎么能让母亲尽量安稳地度过这段时间:
“可以给W姊妹和A牧师发个微信,真诚地把自己的情况说一说,我想,他们都是善解人意的人,会理解你的。”
母亲情绪平静了一些,脸上露出些许欣慰:
“好的,我考虑考虑......”
第二天,母亲认真地给W姊妹和A牧师各发了一条微信......
后来,W姊妹给母亲语音留言,听得出来,她是一边流泪一边录音的,她表达了对母亲的歉意,希望母亲能快快好起来,一起在基督中成长。
A牧师起初不同意母亲在家听道,他说只有来参加聚会才能好起来。后来母亲进一步说明了情况,他也赞同母亲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但要母亲保证在微信做一些分享。
这是后来有一天我和母亲晚饭后散步时,她告诉我的。那天她心情不错,我也替她高兴——不论之前她怎样被误解,教会里还是有关心她,爱她的弟兄姊妹。
那一晚,月亮格外明丽,星星格外闪亮,公园里温度刚刚好,池塘里青蛙的合唱格外悦耳......
我是个怀疑论者,母亲是个基督徒,以后,我们的争论可能还会继续......
母亲是个固执的人,教会中有形形色色的弟兄姊妹,以后,母亲和教会可能还会有摩擦......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们有爱,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了的!
耶稣说:
“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一样,这就是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