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侵了另一个女人的家
1
宋玉兰打算辞掉老年合唱团的主唱职位。
在这座巴掌大的小县城里,退休老太太不少,但是想要从中找一个长得好、气质好、声音好的老太太充门面并不容易,尤其下个月,他们要去市里参赛,正是缺人的时候,所以团长不愿意让宋玉兰走,一个劲儿挽留。
宋玉兰苦笑着说:“团长,实话跟你说,我要去帮儿子儿媳带孙子,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
团长是个同龄老太太,闻言眉头瞬间拧出个扭曲的“川”字:“你说啥?去带孩子?你怎么那么傻?带孩子是什么好差事?出力不讨好。”
宋玉兰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儿子长期出差,儿媳妇工作忙。孙子3岁前是姥姥带的,现在孙子姥爷身体不好,姥姥得回去照顾病人,轮也轮到我了。”
团长露出一副看透人情冷暖的样子:“我跟你讲,你就不要去,让你儿媳妇辞职!反正你儿子赚得多!你好不容易熬到退休,退休金在这县里也够花,正是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时候,何必给自己添堵?”
宋玉兰不想再跟团长磨叽,站起来说:“我就是去帮忙接送孩子,有空就做点家务,累不着。反正这事儿已经定了,我把老房子都卖了,买家也一直催我腾房子,没有退路啦。”
宋玉兰在团长的惋惜声中离开,走到半路才想起自己把买菜用的手推车落到社区办公室走廊里,赶紧回去取,结果在门外刚好听到团长和别人吐槽。
“宋玉兰真是缺心眼儿,非得往儿媳妇跟前凑,早晚有她哭的时候。”
另一个老太太说:“你看她平时好像挺矫情,其实心里可怵她儿媳妇。儿媳妇家里条件好,工作能力也强,她总巴着人家,我们都知道,她动不动就给儿媳妇打电话,还给人快递土特产,用年轻人的话说,叫……叫,对,就叫癞皮狗……”
后面的话,宋玉兰没再听,拎着小推车、踮着脚下楼了。
那几个老太太说得没错,她平时确实挺“舔”儿媳妇赵雅。至于原因,倒谈不上“怵”,而是她眼光放得长远。
她知道自己迟早都要和儿媳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喜欢家里人多,她怕老来冷清,住养老院那更是不可能。她丈夫死得早,独自一人撑了这么多年其实挺累的。当年孙子轩轩出生时,她就做好准备去当劳力,但赵雅找了自己亲妈,她也不便往前凑。
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她再不融入那个小家更待何时?等她老了不能动弹、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再搬进去吗?那时候怎么去?舔着老脸、无所顾忌地去?
当然,若从她的本心讲,她和别的老人以及婆婆一样,不愿意去带孩子,不愿意受这份累,也不喜欢看儿媳脸色。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儿媳妇是两路人,很可能处不来。
可是她六十岁了,越来越迟钝、孱弱的七十岁、八十岁渐渐逼近,她连个老伴都没有,儿子就是她的指望。那么,儿媳妇就是指望中的指望了。
2
儿子出差不在家,是赵雅来火车站接的宋玉兰。赵雅跟她不亲近,但礼数非常周全,上车后赵雅说:“妈,后座有热饮和小点心,你先吃点垫一垫肚子。我把你送回家就得回公司。晚上轩轩我接,饭我做,你好好歇着,周一开始你接送轩轩哈。”
宋玉兰说了声“行”,本来还想说点别的套近乎,但赵雅已经开始用无线耳机和同事沟通业务了。
宋玉兰坐在车后座,听着赵雅公事公办的语气,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心底慢慢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让她的心里生出一点对未来的畏惧,就好像年轻时,去厂办报到见领导和工友的忐忑和无措,明明心里明白要跟人搞好关系,就是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赵雅把宋玉兰送到楼上就回公司去了。
宋玉兰在这间一百多平的房子里转了一圈才开始收拾行李,整理自己的小卧室。安顿好以后,她坐不住,又把家里擦洗了一遍。看看时间还早,她打开冰箱找菜,打算把晚饭做好。
宋玉兰把米饭焖到锅里,把菜肉处理、切好以后,还没开火,赵雅带着轩轩回来了。轩轩蹦过来喊奶奶,宋玉兰满心欢喜地抱着孙子亲了又亲。直到赵雅提醒轩轩去洗手,祖孙俩才分开。
赵雅看到案台上切好的菜,一边挽袖子一边说:“妈,你去和孩子玩吧,我做就行。”
宋玉兰心里飘乎乎的,努力拿捏着分寸,听赵雅安排,去和轩轩玩。但轩轩要看动画片,宋玉兰见不得小孩可怜兮兮的模样,就打开了电视机,一直看到赵雅打开厨房的门喊他们去吃饭。
赵雅听见电视的声音,脸色不太好看,走过来直接关掉,然后对宋玉兰说:“妈,以后尽量不要给孩子看电视,非要看的话,不能超过二十分钟。”
宋玉兰有些忐忑,点点头:“行行行,我知道了。”
赵雅接着说:“规矩已经给他立起来,就不能轻易破坏,否则再也立不起来。我跟你说一下,不能看电视,不能吃太多零食,不能玩手机,饭前便后要洗手,不好好吃饭就让他饿一顿,如果他在路上看到玩具撒泼打滚地要,坚决不给买,让他哭。”
宋玉兰心虚地应着,感觉自己做不到。
3
周一开始,宋玉兰正式上岗,第一天就犯了赵雅的底线。轩轩在路上看到便利店,非拉着宋玉兰进去,最终还是买了糖。宋玉兰没办法,只好告诉轩轩,偷偷吃,不能告诉妈妈。
可轩轩只是个3岁多的孩子,晚上读绘本看到棒棒糖时,跳起来大喊:“妈妈,这个糖和奶奶给我买的一样。”
赵雅问他:“奶奶偷偷给你买糖了?”
轩轩眨巴眼睛小声说:“嗯!但是奶奶不让告诉你!”
赵雅当晚就和宋玉兰谈了这件事。至于态度,宋玉兰觉得,那不是对长辈的态度。她有点生气,也有点慌张,连连向赵雅承诺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情。深夜失眠时,她忍不住为自己今后的处境担忧。
然而很快,想在这个家中苟住的念头便引导着她去自省:是我不该纵容孩子,赵雅一向对谁都是一个态度,在她眼里,人不分男女老幼,所以我不该玻璃心。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期间轩轩爸爸回来两次,又飞往不同的城市出差。大多数时候,家中只有宋玉兰、赵雅和轩轩。
那个周末,赵雅带轩轩去上英语班,宋玉兰难得清闲,又因为自己在家,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小视频。这时,老家的一个亲戚群里有人给她发电子请帖,有个晚辈要结婚。之后那个亲戚问道:“玉兰,你在儿子家怎么样?”
宋玉兰想了片刻,回道:“还行吧。”
亲戚又问:“赵雅对你挺好吧?”
宋玉兰很久没回复,手指头悬在手机屏幕上,脑子里开始放幻灯片:赵雅嫌她给轩轩搭配的衣服不好看;赵雅嫌她和幼儿园的老师说太多话,吓唬她言多必失;赵雅给她买了不少衣服,嫌她穿得不好去幼儿园给轩轩丢人……
诸如此类的小事每天都在发生,都被她在深夜思虑后,归类为磨合期的小火花。如今被亲戚突然这么一问,她近期以来的孤独感好像找到了释放的出口,急于倾诉的她,回道:“还行吧,挺好的。”
亲戚听出来话外有话的味道,说:“婆媳就没有不发生矛盾的,放宽心。不过啊,你是去帮他们接送孩子的,是他们求你办事,他们姿态得低点,你可别惯着。我瞧着你儿媳妇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你别被她踩惯了。”
结束聊天后,宋玉兰心里有些难过。因为她不知道以后的年头,她该怎么应付。
4
亲戚儿子的婚礼刚好赶在周末,赵雅便开车带着宋玉兰和轩轩一起去参加。她还特意给几个长辈买了礼物,只是从不多说话,一副不易近人的样子。
但破财没能换来太平。席间,有几个老太太忽然就提起,隔壁谁谁家的儿媳妇对婆婆是如何孝敬。有一个老太太瞥了同桌的赵雅一眼,阴阳怪气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知足,总觉得老人帮带孩子没什么大不了,可离了老人他们就得鸡飞狗跳。”
另一个老太太附和:“嫌这嫌那就自己花钱雇保姆,一个月最少五六千,往外掏钱的时候就知道老人的好了。”
一桌的小媳妇都没有说话,宋玉兰偷偷看赵雅的反应。
赵雅抿着嘴,正在给轩轩挑鱼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婚礼结束,三人一起返回省会。宋玉兰内心十分复杂,一方面觉得那几个亲戚帮她说了心里话,另一方面又有些埋怨她们话说得太重,怕她们替自己得罪了人。
好在赵雅一直没说什么。
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周,有天晚上,赵雅在饭桌上忽然问:“妈,你是不是觉得带轩轩挺辛苦的?”
宋玉兰:“啊?没有啊,自己的孙子,谈什么辛苦不辛苦。”
赵雅轻轻笑了笑,说:“以后还是我自己接孩子吧。”
宋玉兰心里惶惶:“那你天天请假?”
赵雅淡淡地说:“我辞职了,打算换一份时间弹性的工作,以后不用你接了。”
宋玉兰彻底慌了,她没想到赵雅这么刚,几句闲话都受不得,说辞职就辞职。
赵雅仿佛看出了宋玉兰的心事,解释道:“我原来就有这个打算,是轩轩爸不同意,他觉得我做到现在的职位不容易,辞掉的话对我太不公平了。所以这才让您过来帮忙。可现在……也没什么,世上的事儿哪里有两全。”
但是现在的情况就是,赵雅确实不用她接孩子,而她依然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她失去了交换的价值。她只能多做些家务,主动打扫卫生,抢着去厨房做饭。
表面看起来,一家人依然很融洽。赵雅白天偶尔出去面试,回来后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和宋玉兰客客气气,和平常一样不冷不热。
可她越是这样,宋玉兰越难受。
大概是因为心理负担太重了,有天在厨房里不小心滑倒,她下意识以手腕保护自己,结果造成了严重挫伤。
赵雅赶紧带宋玉兰去医院。
5
赵雅联系熟人找了最好的医生,跑上跑下地带宋玉兰做检查,医生让宋玉兰固定好以后回家静养,定期检查,但赵雅又带她跑了趟中医院,找了位名专家给她做理疗。
回家后,赵雅什么都不让宋玉兰动。
宋玉兰很感动,又有点不踏实了。她发现自己可能误会了赵雅,这个儿媳妇心肠其实还蛮好的,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冷漠,她可能只是习惯了那种有距离的待人接物的方式。
很快到了宋玉兰复查的日子,那天,赵雅开车送她去医院,路上接了三个电话,一个是面试通知,一个是幼儿园的电话,另一个是二套房房客要求维修吊灯的电话。
宋玉兰有些愧疚又有些讨好地说:“小雅,要不,你先别找工作了,歇一段,等我手好了,能顾上孩子,你再去。”
赵雅一边开车一边说:“那可不行,那样轩轩爸压力太大了,家里供着两套房,养着一辆车,还有个刚开始花钱的孩子,靠他一个人不得累死?”
宋玉兰靠在车座上,消化着赵雅刚刚的话,好半天没说出话。她觉得,她真得好好再认识一下儿媳妇,她得重新开始。
从她想要融入这个小家的时候,她其实就应该改变“帮”的定位。什么叫帮?自己帮的是谁?儿子忙得差不多背井离乡,为的是这个家;儿媳妇好好的工作半途而废,为的也是这个家;她从老家来带孙子,其实也可以说是为了这个家。
从这个角度讲,他们目标一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以不同的方式付出,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家人之间,平淡如水才是常态,但当你遇到麻烦,能第一时间凑过来的,也只有家人。
自己不能既想做家人,又想做客人。
“少往儿媳身边凑”“老人没义务帮儿女带孩子”这种老年人独立宣言,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因为每个人、每个家庭的情况都不一样。放眼看看,真正能和儿女切割的老人能有几个——当日那些老太太在饭桌上说的那通话,也并非全是为了她,那也是对她们自己儿媳妇的敲打。但事实上,想要搞好婆媳关系,首要前提就是不能在心理上搞婆媳对立。
宋玉兰坐在车里,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想到她当年第一次来儿子儿媳家小住,真是感觉大城市哪哪儿都好,再回到老家的破旧筒子楼里,想着五块钱出租车起步价就能绕城一圈的蔽塞,感觉心里堵得没缝儿。
人往高处走,60岁老太太也可以打开自己,想要更好的生活。她真的喜欢这里,如果没有带孩子这个理由,现在她还留在小镇上的筒子楼吃土,过着寂寥的生活,如果她生病了,根本享受不到如今这样的照顾、资源和便利。
没有谁帮谁,她长舒一口气,我这是成全我自己。
宋玉兰休养了两个月,手腕彻底康复,期间赵雅找到了新工作,虽然时间比原来多了些,但总归还是忙。宋玉兰便主动再次承担起接送轩轩的任务,这样赵雅不至于太累。
赵雅没有拒绝,她们还是像从前一样相处,没有过多热络,日子缓慢流淌,一派平和景象。
慢慢地,宋玉兰在这座城市里交了些朋友,都是和她一样,每天早晨和傍晚等在幼儿园外面接送孩子的老太太。她们会互相询问:“你是孩子姥姥还是奶奶?”以此拉开谈心的序幕,聚在一起说孩子淘气难带,说孩子聪明可爱,再亲近些,也会倾诉抱怨,但说来说去,总会以那样的话收尾:“不管他们怎么办?孩子八点半上学、四点半放学,啥工作能让你天天请假?难不成就看着年轻人因为没人接送孩子不能去上班?那也不现实啊,现在生活压力这么大……”
宋玉兰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跟着乐,那时候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就是这座城市中的一个普通老太太,她在这里有一个家,她晚年时和家人在一起,他们彼此依赖,她失去了一点自由,但她也得到了一个人渐渐老去后,渴望的天伦和围绕,她不后悔当初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