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记
韩少功老师是我最喜欢的当代作家之一。读完了他的小说《马桥词典》的那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痛快地哭了一场，而后写了题为《不忍断的根 不忍离的家》的读后感，并作过一次题为《一本书改变一个人》的阅读分享，道出了自己读完这本书后的成长。在第二遍读完他的散文集《山南水北》之后，写了一篇题为《山南水北有我家》的读后感，把作者对他的山南水北的家的感情、及其在那里生活的心境同自己作了对比，承认差别也深受启发。文章的结尾写道：“如果说《马桥词典》唤醒了我沉睡的乡情，让飘忽的游子之心有了着落，那么，《山南海北》促使我正视不敢承认的乡恋，让流浪的人找到回家的路。一个人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一生，最终还是要回到山南水北，因为山南水北有我家。”
打动人心的文学作品很多，多数是在一种普世的层面上触动了人的共同情感。像这样因为文学作品，而让自己深入到内心深处曾经不敢正视的角落，并因此揭开老疤而治愈之，多么难得。因此，我非常感谢韩老师。虽然韩老师并非生长在山南水北，他却有了回去的行动与自由。我尽管真的生长在我的山南水北，回去于我可能永远只是梦想。因此，特别好奇是怎样的灵山秀水让韩老师忘我地扑进画框，乐于反璞归真？韩老师的山南水北和我的山南水北有什么异同？在一次活动中，我对韩老师与他的夫人梁大姐说：我想去你们山南水北的家里看看，他们表示欢迎，并告知他们在一年中哪些时间定居在那个地方。于是，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很现实的梦------走进《山南水北》中，拜访作者山居的家。
当我和我的同学陈新启、梅炼石一起从武汉驱车去汨罗时，我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虽然事先很小心地问过韩老师，从武汉去他家该如何走，但始终未能确定。直到陈新启的车如约来到炼石家接上我俩，才敢给韩老师发信息，告诉我们一行前来的消息。在这之前，我和爱人有过约、和书友有过约，在中考评卷时说起这个梦想、也有人许我来年同往。在这个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的年代，我没法安心等待。庆幸的是，我的同学陈新启、梅炼石、汪丹红得知我的梦想之后，表示积极的支持。细致的陈新启同学规划了路径、备好了车，甘为此行当司机。炼石不顾体弱加暑热，欣然同行。丹红因妈妈生病需要照顾被我们劝止。就这样，我和同学们一起踏上追梦之旅。
我们的车在手机地图与韩老师的短信双重导航之下一路前行，按照地图导航，我们中午十二点前应该能到达目的地，梁大姐为我们准备了午餐。可是，在大荆下高速后，我们走的是直行走大道而非左转弯走小路，车一路跑到岳阳的一个镇上。眼看地图上的导航线路越拉越长，我们才发现南辕北辙，问路之后重新规划线路调头前进。当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一分，导航显示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发信息让韩老师先吃饭午休，我们慢慢来。他回复说：没关系，等你们。在炼石和我反复要求、由我替陈新启开一程车、让他休息一下时，他说，没事，不用急，我开车，你们要么休息一下，要么好好看风景吧。他握着方向盘，发现一座陈姓小牌坊，停车拍照。遇见好风景，放慢速度或停车让我们拍照，有时候提醒我们欣赏。他不急不徐、随遇而安、豁达大度的态度，很好地影响了我这个急性子，让我们此行始终有一个愉悦的心境，有满目的风景。
在陈新启同学的带领下，我们谨慎而又顺利地通过了一段拥堵而又危险的路段，炼石克服了晕车与轻度中暑的不适，我则一路上充满庆幸与感激。炼石难受扯红了自己的鼻梁时，我有点过意不去地说：因为我的一个任性的梦，苦了两位同学。陈新启则说：很美的文化之旅啊，我们要不是沾你的光，哪有这样的机会呢？观赏着沿途如画山水，交谈着读书体会、人生经验，车顺着山路绕着水库行驶了九曲十八弯，终于在下午两点多到找到了八景学校，导航开始呈现的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用了六个多小时。我几乎要雀跃起来：到了！嘿嘿，到了！惹得炼石开怀地笑。韩老师迎出来指挥我们停好车，把我们领进他的小院，领进他的家。
我多次想像过这个地方以及我来到这里的情景。独家独院应该在村头并且与村庄保持一块水田或一汪水塘的距离，房子外观看上去一如普通人家甚至更加朴素，里面的布置简约而又方便实用。小院里有小猫在追着鸡嘻闹，有刚刚下过蛋的鸡在欢叫。菜园里青菜长势正好，韩老师和夫人戴着草帽在菜地浇粪、拔草、为瓜菜搭架子，见有客来，才擦把汗停下手里的活计。村民和孩子们见有客来，都来到韩爹家凑热闹，他们不知道客人对他们的韩爹如何崇拜......我也不知道这想像的依据是什么。
事实上是这样又不完全是这样的。韩老师独门独院的家和村民不是隔着一块水田或一汪水塘，而是隔着一所八景学校。学校和韩家都在一座三面环水的半岛上，从学校面向村庄的大门进去，从后面的小门出来行至半岛深入水中的那一角，便是韩老师的家小楼大院，比想象中的位置还要隐蔽。一幢红砖砌成的两层楼，外墙没帖瓷砖也没粉刷，座北朝南安静地立于半岛一角。门前左一棵桂花树、右一颗杨梅树，枝叶茂盛。水泥搭成的葡萄架空着，空地上种了很多指甲花，有一小畦菜地，一条丝瓜醒目地挂在腾上。鸡们在屋子侧面的院子一角悠闲地散步，一只黄猫在门口走来走去。虽然此处山深水远，但是，在岳阳，在三江镇，在去到八景的水库边，问及去韩老师的家往哪里走，仿佛路人皆知。他们还知道韩老师不常住在这个家，提醒我们不要找到家却找不到人。
韩老师的家里的布置低调而有内涵。从餐厅到客厅摆的是一套梓木做的实木家具。桑梓桑梓，有桑树、梓树的地方就是家乡，韩老师如是说。我们都觉得这套家具非常别致，椅子的坐面、扶手，桌子茶几的面、栕门，凡人体接触到的地方是实木光面，而人体不及处则留着树皮，显得厚朴而又天然。韩老师说，这是山里的一位木匠按照他的意图做的，木匠没有什么文化，但他说了，木匠就懂得，并把它变成了实物。他对此非常满意，感叹民间有能人、高手在民间。木匠只收了韩老师些许工钱与运费。村民们见了都说：这套家具连树皮都不刨，丑死了。一老板则愿意花四万块钱买走它们。我想，村民也好，老板也罢，他们都不太清楚这看似粗笨的家当中所含有的天地之灵秀，自然之华美，归真之意趣，不然，他们何以认为它们奇丑无比、或可估价四万呢？
我们喝了茶后，梁大姐端上饭菜，快到下午三点了，老两口一直等着我们一起吃午饭，几个家常菜全是梁大姐的私厨。粉条是汨罗特产，虾子是乡亲从水库里捞的，那笋丝是山中野生的，也是乡亲给的，腊肉、香干是乡亲自制的，茄子、辣椒、土豆是自家或乡亲种的，只有煲汤的排骨和蘑菇是用钱买的。韩老师一边吃饭一边介绍菜品特色，我们为吃到地道的八景菜、韩家菜感到荣幸，那顿饭吃的格外香，是我喜欢的味道。
吃罢饭，我急于去院子里看山看水、看菜看树、看猫看鸡，看韩老师笔下的景观与生灵。韩老师说外面热，先在家里坐一下。我这才注意到，餐桌一端放着一堆书，翻开一本，是一名文学新人赠阅的新书。茶几上也翻开了一本外文书，显然是他正在读的。这里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学校放假了，校园空无人迹，半岛上一户人家两个人，多么清静啊！餐厅的墙上挂着两双草鞋，一个背篓，一块干了的芭蕉叶，还有用竹条做成的一个造型，简简单单却别有意趣。客厅的门两边是一幅板刻楹联，写的是“笔底大块文章可圈可点，窗前满湖风月宜画宜诗。”韩老师说这是他的朋友为他的家特拟的对联，“窗前满湖风月宜画宜诗”倒是写实，“笔底大块文章可圈可点”却不敢当。因此很久不敢张帖。后来，作联人身患绝症，特嘱其为书法家的儿子书写此联，并刻于板上，亲自送至家，他再也不能拒绝这番心意，便当着朋友的面把他的联挂在这里（可惜逆光照片拍的太模糊）。我感动于朋友的情谊，也感动于韩老师的谦逊。我说：您的朋友写这联还是很低调、客气的，依我读了您那么多大块文章来看，可圈可点改为可歌可泣都不为过。韩老师连连摇头说：不敢不敢。
客厅里除了梓木家俱，屋角还有一段梓木顶着一顶帽子，如衣帽架又像稻草人。有两个书栕，书架四条腿使之空立，那是《山南水北》中韩家的小狗三毛和人赌气时躲起来的地方。三毛生气了躲在书栕底下怎么也叫不出来，但只要你一夸猫，说猫多好呀，他立即跳出来，小狗也有虚荣心。三毛不在了，十年的黄猫还在。过去他们带着三毛到处飞，至今离开八景要托付学校老师喂猫。狗恋人，猫恋地方，狗肯跟着人走，猫则在半路上一不留神会跑了。猫更敏感，没有安全感。韩老师说起家里的小猫小狗，特别亲切也特别了解。
客厅里还有两个竹床，我小时候很多人家有，夜间乘凉搬到露天空旷通风的地方睡觉，现在已不常见。梁大姐说他们晚上有时候把竹床搬到院子里乘凉，有时候在家里一人睡一个竹床聊天。韩老师不无自豪地指着竹床说：这可是宝啊，现在越来少，不容易买到了。神仙眷侣，莫过于此。电视墙上一幅山水画，青山绿水恰如当地，旁边两幅小画，一幅就是门前山水写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所赠。一幅是水彩花鸟，是韩老师的学生的作品。对面墙上两幅字，也是朋友所赠，也许是一方名家，但我皆无所知。总之，韩老师家的摆设都有故事，引用中央台某栏目的广告说，那些摆设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韩家的每一个物件，无不体现出韩老师对普通人情谊的珍视，这也是与他的作品始终立足普通人的立场，为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更自然、更真实、更温暖、更美好而鼓与呼的情感态度相照应吧。
在客厅喝茶时，韩老师讲到前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他和夫人在屋里做事，听见屋外鸡叫的异常，出门一看，一只鸡掉到水坑里，已经扑腾得浑身透湿，无力飞起。几只鸡见同伴危急，在坑边惊叫，唤人来救助同类。那只鸡一获救，其他的鸡都不叫了。韩老师说：鸡也有同情心、怜悯心，这是很多人所不及的。我们骂一个人说他是衣冠禽兽，其实是不了解禽兽，冤枉了禽兽，它们有时比人更讲情谊。我想起《山南水北》中那只吐哺母鸡的公鸡，那个翻山越岭为小狗送食的母狗，韩老师从人们见怪不怪的现象中发现了禽兽之间纯粹情谊，它们身上有值得人类学习，值得人类深思的东西。
炼石提议我们和韩老师照相，我们便从客厅照到院子里。出得门来矮墙环护，清水环绕，水那边青山相照，如韩老师所说开门见山。屋子倚小岗面清水，家用水的水塔立于岗上，韩老师说塔中水来自对面山泉，利用虹汲现象引至塔中，沿途水道埋在清凉湖底。湖中水清且幽，夏日里每天都会下水游泳。围墙边修竹林立，蝉鸣鸟唱，真是难得的世外桃源。鸡埘边立着一个接收电磁波的大锅盖，韩老师说这个锅盖能收到很多电视信号，它把这里弄的像情报站一样。我看着那个锅盖，脑子里冒出一句诗：冷眼向洋看世界。
我问韩老师：隔壁的八景学校有没有请您去上课？梁大姐说：有哇。他是从幼儿园到博士都教过的人。言语中不无骄傲。韩老师并不说他住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如我孤陋寡闻，也知我读过的《山南水北》、《日夜书》生产在这里。也知他给八景学校募得基建专款、课桌椅，给孩子们上过课、评过作文、送过奖品，一起欢度过多次儿童节......这些他只字不提。在来的路上，我和同学们讨论过人杰地灵、风水等问题，讨论的结果是因为人杰才有地灵。站在韩老师的小院，我更加坚信这一点。
接着韩老师说过的禽兽尚且有情的话题，我向他讲了几件事情，讲了农村老人令人堪忧的生存状况。我还举了两个例子说明自己对善有善报开始有点怀疑。梁大姐坚定地说：要相信！韩老师说：对一时一事一人也许难以体现，但普遍地看，长远地看要相信。他讲自己和一群老人座谈，老人们也问他：为什么坏人长寿，好人不长寿哦？他也不知道如何跟他们说清楚这个问题，就开了一个玩笑说：你们不都很长寿吗？你们都不是坏人吧？在回程中我们还讨论了这个问题，陈新启同学非常赞叹韩老师回答的机智，并补充道，网上有句话说，做一个好人是对好人最好的奖赏。谈至此，我们都感到心情变得格外舒畅。
美好的相聚总是短暂的，我们告别韩老师的山南水北回武汉。一路上，陈新启说：“真好，真好，像朝圣一样的感觉，太好了！我们同学中还有像你这样的人，真好。”我和陈新启同学非常羡慕韩老师夫妇的隐居生活，炼石却说：“还真有人愿意离开城市，隐居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呀！一天两天当然好，时间长了怎么行？韩老师的夫人很伟大，作家在这里可以安静地工作，有自己的事业，她能这样陪着多不容易。所以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他们都感到收获很大，不虚此行。
我呢？感到自己特别幸福与幸运。韩老师在他家对同学们说我：像她这个年纪了却还像她这样读书的人很少，是个奇葩。我为自己并不年轻却还拥有未曾改变的文学热情，还有资格成为这样一名奇葩读者而感到幸福。为自己在物质社会和商品时代里，还有着非物质与非功利的梦想，并义无反顾地做一个追梦人而感到幸福。为自己在追梦时，获得好同学的理解、支持、帮助、陪伴、赞赏，并顶力助我梦想成真而感到幸运、幸福。我还看到，作家的山南水北和我的山南水北，在自然界同样美不胜收，然而，在精神界却相去甚远。他的山南水北是他寻得的远离尘嚣的居住地，是作品的根却不是作家的根，他与那里没有种种结丝绊经的纠缠，才能在那里轻松没有负担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我的山南水北是我的根，有太多盘根错节牵绊，必须保持适当距离，才能对她产生审美的情感。因此，人生的山南水北未必在故乡在桑梓地，不必为自己能不能回去而耿耿于怀。一个现代人，没有被物质社会完全异化，有自己心里向往的山南水北，这也是我的幸福与幸运。
回到武汉，我向韩老师发短信报平安，并发给他一些照片。我告诉韩老师：我们都很开心。韩老师说：我们也高兴了一天。深山迎远客，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