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诗歌中的历史兴衰之叹
杜牧(803年—852年),唐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字牧之。杜佑之孙。大和进士。历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监察御史、宣州团练判官、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左补阙、史馆编撰、司勋员外郎以及黄、池、睦、湖等州刺史。晚年尝居樊川别业,世称杜樊川。性刚直,不拘小节,不屑逢迎。自负经略之才,诗、文均有盛名。
诗人杜牧,走过安史之乱的困顿与颠簸,在倾圯颓然中,饱蘸着深情凄然的泪水,声嘶力竭地唱着渺渺悠悠的历史兴衰之感、细致幽微的人生省悟之思、哀婉绝望的家国黍离之憾,那咿咿哑哑的声气,流窜在诗篇中,成就了晚唐独特的动人风调。
杜牧以厚实的史学涵养,在面对诗歌时,又总是追叙真人实事,像一个历史学家,不仅用理智,也用情感去揣想,不为历史与现实的时空所限制。透过诗人的同情共感,诗人与历史彷佛合而为一,历史走入了诗人的生命,成为诗人内心世界的投射,诗人在历史的逻辑中意识到繁华如梦、人生无常的悲剧性,寻找自我生命的安顿与定位,或讽论现实,或论断是非,甚至在其中照鉴人格生命的典范,思辨生命的永恒价值,历史,不再只是烟销云散的往事,而是一个巨大丰富的内蕴。
杜牧诗歌的历史悲剧性
深情是杜牧悲剧的来源,也是创作的泉源, 对于时间,杜牧是敏感的,在他的诗中,时间总被当作是一种“赋予生活以魅力的东西的特性”来鉴赏,“今日须丝襌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岁月染上霜华,在吹落鲜花的风中轻轻的飞扬、散去…,诗人宛若不舍前去的茶烟,在飘忽的时光、把握不住的刹那中。
历史是时间的串连,时间是历史化整为零的单位,因而诗人的历史意识也深受其时间意识的影响,敏锐的时间意识成为他诗歌中的基调:
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
时节序鳞次,古今同雁行…
地顽压不穴,天回老不僵,屈指百万世,
过如霹雳忙,人生落其内,何者为彭殇…
诗人震慑于天地的浩瀚无垠,时间如大鹰,成群而逝,渺小如微尘的生命,终究是历史长河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的存在。
《汴河阻冻》
千里长河初冻时,玉河瑶佩响参差,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重题绝句》
邮亭寄人世,人世寄邮亭,何如自筹度,鸿路有冥冥。
《望故园赋》
万世在上兮百世居后,中有一生兮孰为寿夭,生即不足以纽佩兮,顾他务之纤小。
这些诗用“冰底水”、“邮亭”形容人生的短暂匆匆与“万世”相比的虚渺,诗人在回忆中得到的尽是“悲哀的认识”,相对于历史长河,人生是荒诞、琐碎、细小的存在。
《题桐叶》
江楼今日送归燕,正是去年题叶时。
叶落燕归真可惜,东流玄发且无期。
笑筵歌席反惆怅,朗月清风见别离,
庄叟彭殇同在梦,陶潜身世两相遗,
一丸五色成虚语,石烂松薪更莫疑…
这首诗表现了对过往的惋惜与眷恋,历史终究像幻影,不可捉摸,使诗人的悲伤流荡在生命中的每一个美好场景:“笑筵歌席”、“明月清风”,徒增惆怅,人生是一场梦,五色金丹是虚妄,石烂松薪的沧桑幻化才是真相,处在万世与百世之中的刹那生命,只好学会看待这虚诞的方式,要不,就选择相遗忘。
正因如此,对于时间在脆弱的生命中辗转的痕迹,诗人总是感触良深,他的《张好好诗》正是“感旧伤怀后的体悟,以敏锐的时间之感,书写张好好在短短六年间的际遇变化,借时序迁移的时间风景,暗喻人生无常的悲情,由昔日张好好得宠时的“龙沙看秋浪,明月游东湖”的笙歌丽日,写到“双凋谢楼树,沙暖句溪蒲”,同是秋日,却暗喻着幸福流光一点一滴的流失,终于“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日,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依旧是秋日,却是失去了颜色的悲秋,在沈传师去世之后,张好好以当垆卖酒结束了风华岁月。诗人在人的生命流转中,阅历了时间的无情、生命的虚无,历史,恍然一梦。
又如《杜秋娘》序曰: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后锜判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命秋为皇子傅姻,皇子状,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异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
杜牧以敏锐的时间意识,感知了杜秋娘一生的虚诞与悲哀,“感其穷且老”,一个“老”字,也是时间摧折的痕迹,写杜秋娘坎坷的一生,二十七年的宫中生活,竟经历了四任君王,他为杜秋娘感慨不平,诗人对时间的敏锐充塞在:“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却唤吴江度,舟人哪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时移事迁,岁月幻化人生的力量,使杜牧歔欷慨叹,时间如刺猬,刺痛他的脆弱热情,他哀婉的质问:“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痛心的原来是实现自我的落空与绝望,于是他像屈原的《天问》对历史、对人生,生发出一长串的问号:“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耳目何为而听,木何为而窥,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指天问地,慨叹福祸无常,终究仍无以安抚这时间、历史撩动人的创伤。
深情如杜牧,一生最大的悲剧即在于怀着如此深重、纤细、多感的情愫,却必须一次次在时间的摧折中形销骨毁,童年的家道中落,命运无情索尽他来不及拥有却极致渴慕的辉煌家世,青年时“不得君王丈二殳”的壮志难酬,面对政治的黑暗险恶,弟弟杜顗的严重眼疾,使他已有“景物不尽人自老,谁知前事堪悲伤”,中年以后中酒花前,赢得青楼薄幸名,终成绿叶成荫之慨,及至晚年“自笑苦无楼护智,可怜铅椠竟无功”深体重建唐王朝的无望。
面对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憧憬一一落空,杜牧在时间之流黯然神伤,他感受到历史的苍茫与悲哀,于是他以最灵敏的感受突破时空的扞格,将轰然前去的历史拆解成一段段时间的场景,在登山临水的游历中,照鉴了生命的荒凉与虚无,与历史展开一场隽永的对话。
《题敬爱寺》
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楼,
独登还独下,谁会我悠悠。
开成元年,三十四岁的诗人在暮色苍茫的皑皑雪景中,登上了洛阳敬爱寺,面对现实政治的残破与绝望,诗人翻唱着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伤基调,诗人把自己置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一面透露着踌躇满志、曲高和寡,彷佛古往今来皆在自己的感通中的孤高明澈,一面也意识到上下无依,往者已矣,来者未至的绝望孤独、虚无与苍凉,两个“独”字更泄露了自己的孑然无助。这复杂的心境正是典型的中国悲剧意识之展现,杜牧的悲哀是来自儒家对现实深重承载的热情,却又体悟一切人物、事业皆为虚幻的道家智慧,两相交融成如此纠葛、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愫。
《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山村水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诗人在春天的黄莺巧啭声中来到江南,山河秀丽,风景如织,红绿相映,山村水郭,酒旗飘飘,迷人的春色、光影、处处是时间流荡的痕迹,这一切使人如痴如醉,诗人突然意识到历史中的朝代与废,递嬗无常。根据南史卷七十《郭祖深传》时帝大弘释典,将以易俗,故祖深尤言其事,条以为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
“多少楼台烟雨中”。在这里,诗人通过虚实结合,有眼前而历史,内心无比感慨——历史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朝代的更替也是必然的。在当时耗资与建,盛况空前的佛寺,虽然仍屹立在烟雨之中,但兴建它们的王朝呢?早已灰飞烟灭,化为尘土,诗人利用今昔对比,物是人非,深刻传达了历史的沧桑无情,人生荒芜的悲剧性。
《题宣州开元寺》
南朝谢朓城,东吴最深处,
亡国去如鸿,遗寺藏烟坞,
楼飞九十尺,廊环四百柱,
高高下下中,风绕松桂树,
青苔照朱阁,白鸟两相语,
溪声入僧梦,月色晖粉堵,
阅景无旦夕,凭栏有今古,
留我酒一罇,前山看春雨。
开元寺设置于东晋,原名永安,唐开元二十六年改为开元寺,诗作于文宗开成三年,诗人在文宗大和四年时曾随沈传师在宣州寄寓三年,旧地重游,因而发而为诗。前四句描写南朝时位于东吴最中部的谢朓城,如今已渺无踪迹,只留下开元寺在烟雾飘渺的深山之中,“楼飞”以下二句描述寺院的壮阔雄浑之姿,“高高下下中”以下六句则叙写寺院清丽静谧幽美的风致,这六句正是诗人拆解历史后的对时间的永恒印象。
松树桂树杂陈,在风中喁喁作响,历史的苔痕累累,像要攀爬上艳艳的红楼;“白鸟两相语”一句轻松藉一对白鸟的窃窃低语,铺写自然的清倩可爱,“溪声”二句,看似静谧优美,实则暗寓时光消逝的无情,走入僧侣梦境中的涓涓细流之声与白墙上推移前进的月色,正象征着时光分分秒秒匆遽消逝的无情之姿,而历史亦正如月色、如溪声,互古依旧、永不止息,究竟修道中的僧侣在梦中体悟的是永恒的刹那、亦或是刹那的永恒?
从未曾参禅悟道的杜牧,始终有一种能超越时空、凝聚时空中的刹那于互古历史长河中观察与思维的敏锐能力,只是这灵光乍现的领悟,并未使他参悟人生,他反倒在今古的恍惚对照中,徒见惆怅与迷惘,由历史照鉴的生之悲剧,令人低回不已,在“凭栏有今古”中认清了生的现实,于是只好在浅斟低酌中,无奈地看着这苍茫的春天绵绵的雨丝。
《池州废林泉寺》
废寺碧溪上,颓垣倚乱峰,
看栖归树鸟,犹想过山钟,
石路寻僧去,此生应不逢
零落的山峰旁尽是斑驳倾圮的断垣残壁,清溪旁是一座被岁月蚀融的破落古寺,荒烟蔓草中,仅有归巢倦鸟,寺庙的钟声,当年如何敲响这寂寞的山寺?诗人发思古之幽情,在废林泉寺深体兴废无常之道理,末二句托出生命短暂渺小的绝望慨叹,隐约叙写人生的迷离。
在时间之流,在登山临水的观览中,诗人以绝对而纯粹的深情奔赴,进而看见生命的荒凉绝望并照鉴生命的虚无,杜牧像一个纵横今古的智者,在他的诗中,历史已不再是历史,而是幻化为一面照映生命悲剧性本质的明镜。
杜牧诗歌中对历史的批判性
杜牧秉持着对历史的庄严信念,他要在诗歌中寓褒贬大义,他以过人的学识才情及深厚的史学素养,选择适当的历史人物与事件,通过追忆与批评,思考他们和现实的牵连,或批判现实,或评断史实,或臧否是非、品评人物。
杜牧一向对“治乱兴亡之迹”潜心思考,对帝国的兴废,有鞭辟入里的见识,在诗中,他经常以历代荒淫误国的国君为对象,探究兴废继绝之理。
《扬州》三首之三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
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缨,
柂轴诚为壮,豪华不可名,
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
此诗批判隋炀帝,展现春秋褒贬大义的批判精神。杜牧曾在扬州任淮南节度府推官,扬州在他的印象中是“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投,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的奢靡华丽之都,是“蜀般红锦重,越橐水沉堆”的富庶之都,杜牧显然对位于长江与大河交会处商业繁荣、市井华奢的扬州有深入的体验与观察,而隋炀帝当时都长安,却在扬州大兴骊宫,流连不去,并有迁都之议,认为炀帝因迷恋扬州而导致亡国,扬州似乎成了堕落的根源。
但诗人却反驳此说。首二句刻划扬州街道柳影婆娑、霞光掩映的迷人景象。三、四句铺写扬州秀丽的亭台楼阁与清风中明亮悠扬的乐音缭绕,五六句则叙述往来其间的仕女贵族、纤腰玉佩的曼妙风致,七、八句则形容此地依山傍水、形势壮阔、建筑豪华、不可一世,末二句则点出主题:迁都扬州不是灭亡之因,炀帝荒淫无道、沉溺逸乐之中,才是祸亡之由。诗人在此严厉批判了荒诞的君王,还原了历史的真相,具史识卓越、铿锵不凡。
《台城曲》二首
整整复斜斜,隋旗簇晚沙,
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
谁怜容足地,却陷井中蛙。
王颁兵势急,鼓下坐蛮奴,
潋滟倪塘水,叉牙出骨须,
干芦一炬火,回首是平芜。
台城是三国时吴国的后苑城,后为东晋、宋、齐、梁、陈各朝的台省和宫殿所在。这组诗以批判陈后主荒淫误国为主题。第一首前两句描写隋军蓄势待发、虎视眈眈,随时竖起军旗准备攻陷陈国城门。三、四句刻划陈后主的荒诞丑态,濒于亡国却仍眷恋着与宠妃张丽华饮酒作乐的情景。五、六句写这群君王后妃的荒唐与无知,竟羡慕起能藏身井底的青蛙,却毫无反省羞赧之意。
第二首首二句描写隋朝将军王颁发动猛烈攻势,陈国将领任忠等纷纷投降,三、四句写陈高祖当年创业维艰建立陈国,未料陈灭以后,竟被掘墓焚尸,末二句则述国亡城毁,台城终成一片废墟。两首诗论说简约,以理性思维批判了陈国灭亡之理。
《过骊山作》
始皇东游出周鼎,刘项纵观皆引颈。
削平天下实辛勤,却为道旁穷百姓。
黔首不愚尔益愚,千里函关囚独夫。
牧童火入九泉底,烧作灰时犹未枯。
杜牧一向深察治乱兴亡之迹,他又身处晚唐颓圮倾覆之势,二十二岁即作《阿房宫赋》,批判唐敬宗“大起宫室、广声色”之弊,提醒唐敬宗以秦骄奢淫逸灭国的历史为鉴,否则将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本诗为诗人行经陜西临潼东南秦始皇坟墓时有感之作。
诗人以律体形式延续《阿房宫赋》借古讽今的主题。首二句巧妙剪辑始皇东游寻周鼎与刘项引颈纵观两件不同时空下的历史事迹,合而为一,为三、四句预设伏笔,点出秦王朝虽辛勤得天下,最后却仍为道旁纵观的刘邦取得天下的悲哀,而秦失败的关键正在于始皇之“愚”与黔首之“不愚”,以“独夫”谓始皇正表现了杜牧对残贼仁义者的深恶痛绝。末二句描述始皇死后,牧童不慎引燃陵墓的意外,庞大的帝国终付之一炬的惨状,诗人以高度精致委婉的语言,借古讽今,表达了他对秦帝国的批判与对当世的劝谏之意。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一: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第一首根据《新唐书》《后妃传》:“天宝间涪州贡荔枝,到长安香色不变,贵妃乃喜。州县以邮传疾走,七日七夜至京,以称人意,人马僵毙,死亡于道,百姓苦之。……杨贵妃生于蜀,好嗜之,以南海荔枝胜蜀,故每岁飞驰以进”,故选择明皇为取悦贵妃不惜劳役百姓一事为铺写之重点。首句描写华清宫所在的骊山之景致,由长安望骊山,花团锦簇,如大块假我之文章,美不胜收。次句述华清宫中壮丽雄伟的宫殿中之千门万户,次第展开。三句以“一骑红尘”写奔波劳扰的专使,与“妃子笑”两相对比,终于揭开了“千门次第开”原为专宠之美人所爱之荔枝。“妃子笑”更灵巧串连周幽王点烽火博褒姒一笑而终致亡国的典故,含蓄婉转地批判了唐玄宗亦为取悦妃子,不惜劳师动众、倾国倾城的昏昧愚騃,全诗不着声色,含蓄蕴藉,痛下议论,含不尽褒贬之义。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二:
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此诗因唐玄宗宠信安禄山,不察其反,终导致安史之乱而作。首二句点出关键的历史场景:探使正由渔阳经新丰回长安,准备传递受贿之后的不实情报。探使在疾驰中激扬起滚滚黄沙,正暗示着惊天动地的战火一触即发,巧妙刻划出玄宗的昏聩与安禄山的诡诈。首二句夸张描写一曲霓裳不仅可达千峰之上,且能破中原,讽刺唐玄宗沉湎逸乐,夜夜升歌、醉生梦死,终致中原残破、国家败亡。
《过华清宫》绝句第三首: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
此诗亦根据《旧唐书》《安禄山传》:“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马”。全诗着力描写笙歌太平、月明之夜,玄宗完全无察于安禄山已有异心,仍夜夜高枕无忧,纵酒笙歌,甚至为其胡旋舞乱拍助兴,诗以特写方式夸大禄山舞这一历史场景,构思新奇巧妙,再次以犀利而尖锐的笔调鞭挞了君王的愚行。
牧以诗人含蓄蕴藉之笔,史家清明理性之智,巧妙撷取具体的史事为主轴,以送荔枝、霓裳曲、禄山舞三件典型化的事件,对唐代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作出了历史性的回顾与省思,以高妙的文学技巧摆脱了史家说理议论的僵化模式与诗人感伤绝望的颓靡情绪,不仅活化了历史的生命,刻划了历史人物的血肉精神,使人对造成兴盛衰亡的人物,生发无限慨叹,而且其评断论述,隐微含蓄,对统治阶层无斧凿之痕地作了道德的谴责,更是精辟独到,展现了一个伟大史家的风范。
在上述的作品中,杜牧总是站在广大黎民庶子的角度,考虑人的自由与尊严,勇敢批判暴君昏君,若用此历史家的角度去评价杜牧,他也不愧为一伟大史家!
杜牧在诗中经常展现出卓越的军事知识与政治洞察力,他要鼓吹的是一种坚毅不屈的军事领导精神,藉此勉励军事将领,其苦心经营,言人之所难言,实有其值得肯定之处。
《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此诗乃诗人经赤壁古战场之作。首二句由一件埋藏在沙土中未销蚀殆尽的断戟,引发对三国赤壁之战的无限感怀,古意盎然,末二句以假设语气着墨,指出这场战争致胜的关键,并非周瑜的指挥统筹之功,而在周瑜因势乘便,利用东风之利,始免除国破妻掳的悲剧。
杜牧藉此反方向思考,说明了这场战役攸关东吴存亡,诗中论述东致胜纯属侥幸,隐约欲淡化周瑜的英雄形象,而表达他对历史上的英雄之成功不过是凭着偶然的机运之轻鄙,相较于自己才华横溢、精通兵法、专擅谋略,却终究“不得君王丈二殳”,其愤怼不平亦可知矣。
另外,在杜牧《题桃花夫人庙》也展现卓然奇特的史识: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
息夫人为春秋陈侯之女,妫姓,嫁息侯为夫人,故称息妫,楚王因其美貌而灭息,并掠夺之为妃,生二子。息夫人因一女事二夫而终日不语,传为美谈,至唐有祭祀之庙。诗中首句以楚宫中绽放的灼灼桃花比喻息夫人的美貌,次句刻划夫人以“无言”的方式自责一己之苟活,第三句诗人对这段史实提出了理性的思辨:息国灭亡和息夫人的关联如何?息夫人是否必须为亡国负责?末句翻转至东晋时为石崇效死坠楼的绿珠,以“可怜”表达诗人为其牺牲的慨叹,两位女性的悲剧皆肇因于男性的好色,虽然最后的生命抉择有所不同,息夫人选择沉默抗议,绿珠则毅然殉情,二者实无高下之别,杜牧均为她们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感慨不已。
《隋宫春》
龙舟东下事成空,蔓草萋萋满故宫。
亡国亡家为颜色,露桃犹自恨春风。
论述隋亡之因,纯粹着眼于隋炀帝的淫逸好色,与女子本无关,“露桃犹自恨春风”写出了如露桃般的美丽女子,宛在春风中的摇曳,楚楚可怜,对命运的流转,国家的兴衰莫可奈何!诗意完全超越了“女子祸国”的封建思想。
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杜牧,一个如此设身处地为女性请命发言的杜牧,如此看清封建统治者必须为祸国殃民负全责的杜牧,如此明白女子如草芥般卑微的身份,尤其在家国的消歇之中,她们根本就是最无辜与无助的一群的杜牧,这样的杜牧,如何会去苛责一个柔弱的女子必须为国家兴亡负责?甚至以死相殉?因而,个人认为杜牧此诗的隐微之意,应是对封建权贵操控女子命运的控诉,对两位女性的悲剧致上无限的哀怜之意。
由这些诗,我们观察到了杜牧的胸襟、气度与见识,他的诗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强烈的社会关怀,他能以圣人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以为本,不受限于现实的贵贱尊卑、男尊女卑,他始终秉持自我的道德价值,在评断人物时,展现出卓然不群的史识。
杜牧,身处史学氛围浓郁的文化风尚之中,又出身史家世家,自幼“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的潜心锻炼,使他成为一兼具史识、史情、史意、史笔的伟大诗人。
而政治的黑暗与仕途的穷挫,恰好驱使他转向历史的世界去重新省思政治、社会、自我、人生,透过他和历史的一段段深隽对话,他展现了一个丰富多姿、蕴涵无限的历史意识,不论是他的历史意识中的悲剧性、批判性或理想性,他或看见生命的荒凉绝望、觑见生命虚无的本质,或品评人物、或臧否是非,借以讽论当世,表现个人的政治理成或道德评价,或在历史中照鉴人格生命的典范,发现自我生命的安顿与定位,为自己的生命找到永恒的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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