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结海┇苦难的父亲

苦难的父亲

安徽怀宁  檀结海
  每当看到报刊上怀念父亲的文章,我的心就像被刀刺一样地痛。不堪回首的少年时光,已经在我的记忆里尘封,偶尔回想起那些过往的碎片,脑海里总不免浮现出天国里父亲的身影,思念的泪水一次又一次遮迷了我的双眼。父亲节快到了,我又想起了当年苦难的父亲,更增加了我对父亲的怀念。父亲是屈死的,他死得好惨,好冤,好苦。
  那是公元一九五六年腊月,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新年,打豆腐,买灯笼,贴门神,写对联,一向贫穷的乡村比平时多了几分热闹。一天傍晚,母亲和我姊妹四人正在家等候父亲吃饭。父亲是个厚道人,也是个很认真的人,说话做事有板有眼,每次出门都要同家里打声招呼。那天下午,父亲说是到地里锄草,可是掌灯时分了怎么还不见人影?母亲显得有些焦躁和不安。不一会儿,家族中有位长者急匆匆地来告知我母亲,父亲刚才被人打了,而且伤得不轻。母亲赶紧随着那位长者赶到父亲被打的地方。那是通往庄稼地去的一段路上,中间没有人家,比较隐蔽。有人看见四个腰圆膀阔的人,手里拿着用铁丝拧成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父亲。父亲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只剩下一口气了。当母亲赶到现场时,已不见了打人的人影,只有父亲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后来才知道,那伙人是望江、怀宁两县毗邻一带的地痞流氓,他们纠集在一起,趁解放初期国家百废待兴,社会治安尚不稳定之机,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群众背地里称他们像解放前一样的土匪。土匪头子姓曹,他早就看上了我小姨母,三天两头上门纠缠,小姨母因受惊吓躲得无影无踪。曹某恼羞成怒,硬是咬定我父亲知道小姨母的下落,就趁傍晚在路上把我父亲截住拷问,父亲本不知情,口口声声说不知道,结果无辜遭到一顿毒打。
  虽然捡回了半条性命,可是除了脸上,父亲的身上被打得体无完肤,衣服和肉连在了一起,有的地方还伤及骨头。那时候家里太穷,根本拿不出钱给父亲治伤,母亲只得天天用淡盐水给父亲擦洗伤口,父亲整天痛得嗷嗷大叫。时间一长,伤口受到感染,皮肉都已成了紫色,打得重的地方已开始溃烂化脓,黑色的血水从伤口处往外流淌不止,惨不忍睹。
  转眼到了除夕。那个除夕之夜,对于我家来说是个黑色之夜。别人家都在热热闹闹的喜庆过年,而我家始终弥漫着悲伤的气氛,没有人吃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入眠,个个脸上挂满了泪水,一家人在煎熬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现在想来,那是一段不忍卒读的伤心史,它早已成了我生命的底色,悲伤已经渗透到我的骨子里,抹不去,忘不掉---尽管那时我只有六岁半。
  日子在一天一天的过去,父亲的病也一天比一天严重。他无力摆脱伤痛的纠缠,在疼痛一阵又一阵袭来时,他总是咬着牙,习惯性地击打着床板。我们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能不能扛得过去,我们都企盼他还活着,哪怕多活一天,因为他是家里的支柱,也是家里的希望。
  这样的日子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个多月。最后一个月,全家过的是梦魇一般的生活。母亲领着儿女们日夜守在父亲的床前。大面积的疼痛迫使父亲多次拽住母亲的衣衫,音容复杂。时间正不分昼夜地一分一分地逝去,恍如水滴声声。父亲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躯已萎缩成一片枯叶。白天,光线从床尾土墙上狭小的窗户漏进来,落在床沿的地面,反衬出微弱的灰白。他身体蜷缩,背对着那抹光亮。夜里,他暗淡的脸面染上一层煤油灯光,梦一般的短暂与虚幻。
  这时候的父亲已病入膏肓,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瘦弱的脸上经常滚满虚汗,不,那应该说是泪---心酸的泪,痛苦的泪,带血的泪。此时的父亲仅46岁,他被伤痛折磨得鬓发全白,越发显得苍老,仿佛全世界的创伤,全都背负在他一个人的肩上。有时候,我听见父亲在轻轻呜咽,他压抑着,声音沙哑,像一块破碎的抹布,被风席卷在空中。今天回想起来,父亲的呜咽里,何止是伤痛,也不只是绝望,更多的其实是气!是恨!!是对受尽屈辱的不平!!!还有对亲人的无限牵挂。
  弥留之际,父亲的嘴唇干裂着,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发出声来。一双满是老茧的手瘦得皮包骨头,两行热泪止不住哗哗往下淌,神情特别痛苦。时而,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声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能听得见;时而,他良久地凝视着围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亲人,嘴唇微微颤动,欲说还休。
  也许是上苍开恩吧,父亲临死前,眼睛突然明亮起来,用“炯炯有神”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他紧紧攥着母亲的手,用仅有的一点力气,重复着哀求母亲一定要把儿女们抚养成人。母亲边点着头,边哭着对父亲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呀!”父亲没有回答,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滚。不一会,父亲把眼神挪到我的身上,示意我到他的跟前。他拽着我的一双小手,用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呼唤着我的乳名,父亲还想多唤几声,无奈只是回光返照,口鼻间游丝状的气息戛然而止,一口气没上来人便走了。那一刻,时间定格在公元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五日申时。
  父亲的死对于家里来说,犹如天崩地塌。他的生命这么短暂,命运这么悲惨,实在令人痛心和遗憾。可他自己哪又甘心啊,哪又舍得这么匆匆离去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当时家里有钱给父亲治伤,如果我们姊妹都已长大成人,如果像现在这样国泰民安……唉!哪有那么多的如果,这不就是宿命么!
  盛殓时,亲友和家族的人都来吊唁,送父亲最后一程。大家围着父亲的灵柩,灵柩是用几块湿柳树板钉成的,一张芦席、几件旧衣裹着父亲的遗体。此情此景,在场的人个个心生怜悯,泣不成声,有的还放悲恸哭。母亲更是悲痛欲绝,似乎把一世的委屈与不幸都哭了出来,她觉得,只有用哭声来送父亲上路,也只有用哭声来渲泄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出殡的那天凌晨,一夜未眠的母亲冥冥中看见父亲孤独地站在家门口西侧的一角,沉默不语,他的周围,一片昏暗。那是恍惚的幻觉,看上去又像是真实的一幕。也许,母亲看见了一个可怜可悲的灵魂,在他的家周围游荡,不忍离去。
  对于父亲的逝世,虽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更多的细节,但在当时,年幼的我似乎感知到了那种流淌在血脉里的亲情。我也和母亲一样,哭过无数次,流了不少的泪,因为那是我血浓于水的父亲!我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心中感到无限的空寞和害怕,这个空寞是无论如何也填充不起来了。我们都深切地爱着父亲,父亲也深切地爱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们。父亲一生吃了那么多的苦,到终还落得个屈死。他躺在病榻上的八个多月,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痛苦中挣扎,与死神抗争,遭受的苦难简直无法形容,试问世间还有比这更凄惨的苦难么?我已不忍再细细叙述,只是掷笔长叹!还有心痛,心痛!
  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母亲吃尽千辛万苦,终于把儿女们抚养长大,实现了您的遗托。如今,我们都已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敬爱的父亲啊,无论您走多远,您都是我们心底里最好的父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每年清明时节,我们都要到您的坟头烧纸,磕头,寄托我们的哀思。愿您在天国一切安好,静静长眠……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檀结海,网名涛声依旧。喜欢写点东西,曾在各级媒体发表数十万字的新闻稿;退休后,仍乐以文字为伴,习作散文,作品常见于省内外报刊及微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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