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姜丽/布谷声声

话题源于六一国际儿童节。这是孩子们的节日,可也许孩子们并没有多少节日的感触,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每天都是节日。各个微信群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反而兴致勃勃地回忆起童年,他们互道节日快乐,称自己是老小孩,聊各种童年的话题,不知怎的,在青州作协的文学群里,谈起了布谷鸟。

我们小时候唱的童谣是:“ 你在哪里?我在山后。你吃什么?我吃绿豆。你喝什么?我喝露水。你穿什么?我穿花裤。谁给你做的?媳妇儿媳妇儿。”

布谷鸟在俺这儿叫“黄谷道士儿”,小时每当听到布谷叫声,我们总以家乡口口相传的对答式童谣应和:“黄谷道士儿,你在哪里?我在山后,你吃什么?黄瓜炒肉,给我吃点吧,不够不够。”

我不说话,只看他们对答,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我小的时候怎么和布谷鸟应和了,似乎是很简单地模仿着布谷鸟的叫声,它叫一声,我们就回一声。不像群里的大哥大姐们,能够用文字记录下来。

这些童谣是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又是那么充满烟火味。

我静静地看,默默地读,仿佛看到一群孩子奔跑在田间地头,山林树荫,他们把手圈在嘴边,发出童稚的声音。我听到,远方“布谷布谷”的叫声传来,接着孩子们一声声的应和,化作是最动听的音乐从田野山岗流出。

我看着其中一个绑着两个小辫、穿着一个半旧褂子的女孩,忽然就想笑,然后眼睛就热了。那是我呀,那是小时候的我,已经跑得一脸汗了,脸蛋红扑扑的,可是那眉眼间的笑,是那么纯粹。那是一种纯粹的欢乐,是往后余生很难再寻到的东西。

“现在呀,布谷鸟依旧叫个不停,却听不到一声童稚的附和。有些东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喽。”一位大哥感叹着。

“布谷鸟还在叫么?我很多年没有听过它的叫声了呢?”我终于说话了。

“不会呀,我们这里满山满坡都是。”

“满山满坡?”我重复着这几个字,是呀,有山有坡的地方,自然是有布谷鸟的。而我已经从田野乡村搬到城市很多年了。

麦子黄了,我在城市,稻子熟了,我还在城市,这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我都在城市,到哪里去听布谷鸟的叫声?原来,变的不是布谷鸟,是我,是生活。

而那些生活在乡下的孩子,怎么也没有了奔跑的乐趣了呢?是学业太重了吗?是手机里的游戏太吸引人了吗?还是爸爸妈妈到城市里打工让他们没有了兴致呢?也或许,根本没有人和他们提过那些童谣呢,就这样一年一年,自然而然,一些美好渐渐消失掉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原来对童年的怀念逐渐被淡淡的伤感所代替。而我的思绪也似乎收拢不住,除了童年的应和,还有一些和布谷鸟有关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之河里漫溯,就像那个绑了小辫子眼睛里闪着快乐的我呀,以为早已经模糊,可是想起来还那样清晰。

大约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吧,那时我的五妹妹已经出生了,连着生了几个女娃子,让我母亲在村里很是抬不起头。尤其是我们家是一个大家族,新进门的婶子泼辣好强,我母亲不善言辞,又觉得没有男娃底气不足,颇是受了不少窝囊气。我作为家里的老大,其实已经懂得了母亲的悲哀。

那天傍晚,我照例在家烧饭,带妹妹。母亲回来了,放下农具,向堂屋走去。我从厨房出来,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诧异。母亲的头发乱了,后背和裤腿都有泥巴。这是怎么啦?

“妈,你不洗脸了?水我打好了。”

“先放着吧,一会儿洗。”母亲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转身进了屋。准备炒菜,等我把饭菜端到饭桌上,母亲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洗了脸,看上去和往常一样了。

“妈,快吃饭。”

母亲搂了小妹一边吃一边喂。我出了门,去喊二妹回来。

“姐,咱妈挨打了。”二妹在南地田埂上坐着,两腮挂着泪。

我的心扑腾扑腾跳着,像是要着火:“咋回事?”

“是咱婶子,把咱妈按地上了。我听人家说的。”

说起打架,我母亲身高还行,但是她天性善良,为人也软弱,她下不去手。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人打架,或许根本称不上打架,而是单方面的挨打。

我听了妹妹的描述,肺都要气炸了,手脚也哆嗦起来。我也是个怂的,只会气,只会哭。

我们姐妹俩坐在田埂上,谁都不说话,泪水滴落在泥土里,倏忽就不见了。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回家了,既然母亲装得若无其事,我怎么能再去惹她伤心。

夕阳还剩一缕残红,挂在天边,我和妹妹被巨大的悲哀笼罩着。

正在这时,布谷鸟的声音传来:“布谷布谷,布谷布谷。”我和妹妹都竖起了耳朵,只觉得这布谷鸟是在劝慰我们:“不哭不哭,不哭不哭。”两个孩子感觉神奇极了,怎么会有这样一种鸟呢,在你需要的时候,它就来安慰你了。这叫声就好像是天籁一般,让我们姐妹从悲哀中回过神来:“妹,不哭了,等咱长大,一定要有出息,给咱妈争气。”二妹点点头,我俩手牵着手向家走去。

身后,布谷鸟的叫声还在盘旋:“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多年后,我长大了,也算是有出息了。母亲和婶子都老了。那一场架她们也许早忘了个干净。每次我回家,婶子都是灿烂地笑着:“回来了闺女,赶紧回家吧,你妈盼着呢。”母亲脑出血住院的时候,婶子去医院探视,脸上的焦灼眼角的泪无比真诚。

几十年的岁月啊,流逝的是矛盾和争斗,留存的是美好和真情。如今年老的她们,也是由年轻气盛逐渐成熟又逐渐老去的,她们老妯娌之间,自然有她们珍惜的东西,这些东西就藏在她们日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沧桑的皱纹里。

如今,我在城市里工作,很少再下田间地头,布谷鸟的叫声也很少听到了,可是那年那日的一声声“不哭”,让我记到了今天,除了抚慰,她还在我的心里布了种子啊,这么多年经历了发芽、开花、结果,让我终于长成现在的我。

大学即将毕业,我面临选择,是留在城市,还是返回家乡?

那时候,似乎是谈了个男朋友,说是似乎,我是自己也不确定。常在一起玩,也玩得很好,只是从来没有谈过以后,谈过将来。没有未来,还能有什么?当然,那个时候我是没有想那么多的,只是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前行。

毕业前夕,去一个私立学校应聘。那个学校在安阳市的郊区,环境挺好,工资也不错。市里的亲戚说以后的私立学校很有发展前途,可是一想到留下,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仿佛缺少了什么。站在那学校的大门往四野观望,四周全是麦田,绿意盈野,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这里和我的家乡很像,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乡。

那个男孩问我面试结果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样,我也没有问他将来如何,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安阳,不是他的城市,也不是他的家乡,更不是他要呆的地方。

此刻,写这些文字,眼睛倒是湿润的。可是当时,我没有眼泪,似乎傻乎乎的,似乎是不在意的,只是在远处传来布谷的叫声时,我已经明白,它呼唤的不是“不哭不哭”,而是“不如归去”。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此时早已经知晓,布谷鸟就是杜鹃的一种,“不如归去”是古诗中常借这个意象表达的情感。

我回到了家乡,那个男孩留在另一个城市,他打过电话,也到村子里看过我。可是,模模糊糊的,没有方向,已经注定了要成为陌路。我始终明白,布谷鸟的叫声只是一种附会,选择其实一直都是自己掌握。“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是因为留下没有希望啊,就让它担了恶名吧,祭奠那不知道是有还是没有的爱情。

慢慢地疏远,慢慢地断联,我嫁了人,他娶了妻,多年后重逢,才忆起当时,都是少年心性,哪有那么多周详,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人依着本心前行而已。

其实鸟只是在本能地叫,多情的是人。

传说也好,典故也好,都是人根据内心需要编织的故事。

布谷鸟的另一个名字是杜鹃,这两个名字给人的感受有很大不同。关于杜鹃,有更多的解读和附会。

“望帝啼血”的故事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杜宇有恨,化为杜鹃,啼声悲切,闻者落泪。鲜血化为杜鹃花,漫山遍野都是夺目的红。所以,杜鹃在人们的印象中,就是悲情的鸟,它在古诗词中飞来飞去,鸣声不断,叫得人心碎,叫得人憔悴。

诗仙李白的笔下杜鹃叫声让人断肠:“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杜牧笔下的杜鹃还是积恨难消:“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至今衔积恨,终古吊残魂。”

杨万里借杜鹃来写征人之苦:“泣露啼红作麽生,开时偏值杜鹃声。杜鹃口血能多少,不是征人泪滴成。”

辛弃疾借杜鹃来渲染愁情:“杜鹃声苦不堪闻。却解啼教春小住。”

我不知道在他们的耳朵里,杜鹃的叫声是怎么样的,也许是“不哭不哭”,也许是“不如归去”,也许是“行不得也,哥哥”,也许,这叫声的含义,只有他们知道,毕竟,他们当时的心境没有人能真正从一首诗里揣摩出来。

这么些年,我读了不少诗,也注意过这些凄凄惨惨的关于杜鹃的诗词,心里不止一次感叹,人呀,总是善于引申拓展,从原本的含义中幻化出几十种甚至几百种来。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是叫它布谷鸟也好还是杜鹃也好,它们的叫声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它带给人们的情感体验。在我把布谷鸟的声音当成“不哭不哭”“不如归去”时,我早已经忘记它原本叫的是“布谷布谷”,不,它真正叫的是什么,谁又真的知道呢?即便是“布谷布谷”,也不过是农人根据他的叫声和时令进行的猜测和演绎罢了。

某日漫步在公园,忽然听见布谷布谷的声音传来,欣喜之余,和文友分享,就有朋友发了录音过来,千里之外的布谷声和我身边绿树上的互相应和,竟成了最动人的乐曲。

又有文友老兵一枚说他的家乡欠发达,故而布谷鸟时常提醒他们“致富致富”,我会心一笑,说道:“关于布谷鸟声音的各种解读,都是人内心需求的外化啊。今天早上跑了近万步,没耽误聊天吃饭,退而写文喽。”

不想那老兵反应真快:“那就又有了'跑步跑步,吃饭写书。’”哈哈,真有意思。

“你在哪里?我在山后。你吃什么? 我吃绿豆。你喝什么?我喝露水。你穿什么?我穿花裤。谁给你做的?媳妇儿媳妇儿。”

吃过饭,喊儿子过来,把这童谣读给他听,一问一答,一唱一和,那些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似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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