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
老家公喃喃自语:八十七岁,回忆起来,思之不尽……
民国二十三年,枞川大旱,六十三天没落雨。六月时间,酷暑难当。午饭后,爹爹坐门檐下瞌睡,听人喊他车水,醒来原是一梦。想起水车栓子断了,找菜刀砍栓子,遍寻不着,喊格枝找菜刀。格枝是我姐姐,随口就说:纪元天天拿菜刀砍东砍西,用时就找不着。我在隔壁间私塾读书,隔一堵木板墙,听见,委屈嚷了几句。娘最惯我,出来嗔怪姐姐:一天就晓得把嘴架你弟弟身上讲,叫你找个菜刀,也话多啰嗦。爹爹正火气上头,就赶到房里打了一巴掌。
姐姐十九岁,在家做姑娘。那么大,挨打,心里过不去,躺床上就没起来。当天晚饭也没吃。
娘也失悔,毕竟那么大姑娘了。托人带信给东乡大奶奶,是姐姐干娘,请她来劝。大奶奶傍晚出了门,又折回去,想趁天光还亮洗个澡,把衣裳洗了再出来。
娘跟我也防着,晚饭后,洗了碗盏,坐后门口乘凉,耳里听着房间动静,等大奶奶来劝慰姐姐。
忽听到房里一响,娘慌忙点油灯去望,姐姐已经吊在横梁,用的是纳鞋的底索。娘劈手就去抱腿,才碰到,绳索就断了。后来看到绳索断处,犹如刀切……姐姐就这么一索吊死了。
东乡大奶奶洗完澡出门,就听说小格枝寻了短见。大奶奶要是早来,或许劝得回心。洗个澡的时间,前后这么一错脚的功夫,姐姐就去了。凡事都是该应。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二十几里的事情。
姐姐性子刚烈,又内向。死后,魂灵还跑到婆家去了。姐姐婆婆说,本当讨亲准备的喜衣物事,都妥帖放房内,那天无端被扔得屋前屋后到处都是。
她的魂灵,都有那么烈!
十八岁讲亲,十九岁寻了死。头年定亲的光景,还闹热洋洋,亲友邻里都来庆贺。男方书香门第底子,家里还做些小生意,光景也还不错,小康人家。喜衣四套分四季冷暖,胭脂水粉,样色齐备。定亲礼十八块光洋,那时候叫大龙洋,用牙粉擦得雪亮,每块用红纸包妥当,托盘送来。那时候十八块光洋不少钱呢,物价不同时代,那时间,豆腐4个铜钱一箱,一箱豆腐4斤,现时豆腐价格1斤两块钱,一块光洋3吊钱,100个铜钱合一吊。你算算合现在多少钱?
定亲是三月晚里,我记得桃花都开过了。请了族里长辈喝酒,媒人坐堂,热热闹闹,排场也有。然而姐姐心里不安,听传言男方瘌痢头,又是烂体花,还害大疮。格枝在家做姑娘生得漂亮,心性也高,心里忧虑,又说不出口。过去,姑娘都不出门,托叔娘假装打猪草去那村庄望望,又没望到。男子在江南做生意,常年不在家。
死了过后,男方得到消息来奔丧,才见到姐夫汪洛农,生得高高大大,俊俊朗朗,一表人才好小伙子。过去不像现时间,交通便利,托人搭信到江南,姐夫日夜兼程赶回,已是头七晚上,进门望见灵牌,哭倒尘埃地。夜晚守灵,与爹爹商量,格枝虽然没过门,也是明聘的妻子,后事一应做汪家媳妇操办。
亲邻都为姐姐惋惜不尽,奈何人死不能复生。
这汪家也是厚道人家,过两年,姐夫讨亲,还带来认我母亲做干娘,我们都叫干姐姐。二年生下头生子,又承继给姐姐,也是让她脚下有人的意思。前娘发后子,外甥后来读书,聪明伶俐,我娘疼之不尽。跑反以前两家还多有走动,年节往来,战乱后,从江北逃难到江南,才渐渐断了音讯。
西乡有个推独轮车的,下晚回家,过衣襟桥,见一个姑娘,油头小脚,漂漂亮亮,桥头招手搭车,不敢过桥,把些钱,求推车的哥哥送一程,言说去魏庄某某人家。送到,姑娘从帕子里拈几个钱,扔到推车钱筒子里,推车后面都有个木格子钱柜,也听到哗啦一响。夜晚到家,车夫老婆数钱,钱筒子里倒下许多纸灰。
车夫惊倒,这是鬼呀!难怪推起来轻飘飘。桥有桥神,她不敢过去,才搭车一程。从来没有过的事,今天推了鬼。
第二天,过村庄,听敲锣放铳做丧事,魏庄格枝姑娘一索吊死了,原来头天搭的是喜神娘娘去投胎。喜神都找未出嫁的姑娘做替身。
七岁启蒙,描红,认字片,念国文,国文是吴玉龙编的,一共八册,农村的行事都在《国文》里。“污水中有孑孓,化为蚊,齿生锐”“张袁南邻,有二杏树,杏熟,多坠园中,群儿欲取食之,袁独不可,要送还邻家”……过去,有那么规矩,旁人东西不可取。国文念完,开始念《四书》《诗经》《春秋左传》,下午读《千家诗》《唐诗三百首》……
老家公喃喃自语:人愈老,少年时间往事愈清晰在目,就靠回忆消磨日光了。光阴易过如穿梭,倏忽韶光八十多。回忆起来,想之不尽……
注释
家公:外公
枞川:原属桐城,后改枞阳县。
底索:桑麻砍来浸水,三浸三泡,捶打去杆,剥皮晒干做纳鞋底的麻线。
烂体花:烂腿。桐城方言,腿称体。
害大疮:害,患病,大疮就是梅毒,性病。
三月晚里:三月暮
下晚:傍晚,也说下昼晚。
「清晨五时二十分,老家公忽而从昏迷中醒来,问今天什么日子,舅舅答初一。
老家公闻言叹息一声,阖目,两行泪顺眼角流下。继而再无声息。
老家公昨夜曾作诗一首,可惜舅舅不识字,未能记下。
六年前听老家公讲桐城往事。今天,九十三岁的老家公辞世,谨以此文祭之。
老家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