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人的样子 之 张爱玲

我明知说她有些危险,太多人说她,但还是忍不住。她的文字实在是很有意思。才20岁出头,她就在她的文字里,穿着大人衣服,化着成人妆扮,看上去非常世故的样子。

她似乎有先见之明,知道自己如一切天才,将过早凋谢,所以急急地要出名,出名得趁早,否则来不及,一切来不及——来不及痛快,来不及欢喜,人生就忽喇喇大厦倾,昏惨惨灯将尽,跟她那煊赫可讲的家世一样。

这家世,不讲也罢,她一俟出生已经是末世了。深深庭院里晒着太阳,古旧的太阳,照不见人影,照见了也形影孤单,让人心发慌。幽冥中似乎有苍老又急切的催促声: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5岁那年,她在天津老家。年初一的早上,她醒来时鞭炮已放过了,她嚎啕大哭,阿妈强替她穿上新鞋的时候,她还是哭——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这个5岁的孩子,仿佛一个历经了苍凉人生却什么也没抓住的老人,放声悲号。出生在没落贵族之家的她,人生的晚景的确很早很早就降临了……

后来在她的文字里,无不透出这种苍凉,繁华过后的苍凉。《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里,青砖地、刻着绿泥款式的紫檀匣子书箱、早坏了机括停了多年的珐琅自鸣钟、咿呀呀拉着的胡琴……这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是她的父辈,她的亲人,阳台里的亲人。她坐在书房里,如唱《长恨歌》的琵琶女,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昔日相府的繁华、花园里的洋楼、大红钿金花的“汤杯”、朱漆描金的箱笼、箱笼里累累积积的“陪嫁”:灰鼠、灰背、银鼠、貂皮袍子、猞俐女袄……偌大的家要靠祖母当年的妆奁来维持了。这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的,还有屋里一代一代原本明亮后来却给磨钝了的眼睛,怯怯的眼睛……树倒猕猴散,食尽鸟投林。多年后的她,垂暮之际,提笔写《红楼梦魇》,一写也是十年,她写的,应该是她自己的“梦魇”吧?

这“梦魇”,她赖以生存的“梦魇”,将她搁置人世如同置身孤岛的“梦魇”,如同当年,她被暴戾的父亲囚禁在空屋里,陪伴着她的楼板上那蓝色的月光,潜伏着静静的杀机……多年后,她借白流苏的嘴说: “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

住不得的,何止是这蛛丝儿结满雕梁的华屋?随着屋子坍塌的,还有一大片废墟,古中国的废墟,重重叠叠,遍地尸骸,过往文明的尸骸。王国维活不下去,投湖了。一大批遗老遗少,躲进小洋楼里,苟且偷生。她逃了出来,从被关押的黑屋子里逃出来,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在她年轻的眼睛里,这个世界如此可亲,她在街沿急急地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多年后,她存活下来,在十里洋场,且活得任情恣意。居华屋、着异服、写奇文,孤寂的童年、黯淡的少年统统过去了,她的青春如同眼前的日子,闪闪发光。随着青春和盛名而来的,还有爱情。一个又一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她跟她心爱的人窃窃私语。她爱他,看着他,连眉梢都带着爱意: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陷在情爱里的她,如静夜深山春花开,满心欢喜。

但窗前的月亮,仍是多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这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难掩劫毁将近的末世忧思。在浩浩荡荡的时代面前,她仍是那个惨红少女,是继母淘汰的一件旧红棉旗袍,冻疮的肿红,穿不完似的穿着,一冬又一冬,冻疮后来是好了,心底还留着冻疮的疤。

也许,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在人世,能抓住的一点温暖。他跟她眉飞色舞说起他的家乡,那是江南水乡的一个小地方。夏夜里许多人都在石桥上乘凉,老人们拍着芭蕉扇聊天,聊累了,就把搽汗围身的布头一摊,睡着桥上。天上好大的月亮,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他有个乡亲,会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和屋瓦变成笛声。“那一刻,天地都打开了,仿佛古往今来,没有生死成毁,没有英雄圣贤,有的只有花红柳绿,燕语莺啼。”

这清亮的月色,跟她眼中的月亮,多么不同啊,有人生素朴的底子,是人生安稳的一面。她一下就喜欢上了,顺带喜欢上眼前这个舌灿如花,叫“胡兰成”的男人。

这个男人,投身政权,长她15岁,且有妻室,她就这么看上了。一代又一代的文青替她不值,跌足、扼腕、叹息,想不通,猜不透:一个玲珑剔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天才女,怎么倾倒在一个失节的“文化汉奸”面前?

她写过一篇不足四百字的短文《爱》,写的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女人,总也忘不了十五六岁时,在后门口的桃树旁,对门的年青人轻轻地说了一声: “噢,你也在这里吗? "那是个春天的晚上。

这是真的。胡兰成给她讲过,是他过继给俞家的庶母的真事。只不过后门口是杏树,不是桃树。胡兰成大概是故意要说成桃树一一这是他的本命树。

她不过是实录。

于千万人之间,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 “你也在这里吗? ”

情字路上,她认缘。

有人说,她的爱是不问政治的。我觉得是曲解她,不问政治并不等于政治幼雅,宦海险恶,以她的家世,不至于迟钝如斯。

也有人说,她爱上这个男人,是知已感,因他懂得并崇拜她,但她说过: 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她送给他的照片,背后分明题着: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百般卖弄,犹如闻鸡起舞。他初见时不见得多喜欢,只觉得她与自己所想得全不对,连不以为她美。但眼前这个女子的顶天立地,横绝四海,让他感觉如同薛仁贵与代战公主在两军阵前相遇,忍不住想比斗一番。

男女相悦,大概先要从男女相难开始。胡兰成后来在《今生今生》里承认:“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

但这个才情惊世的女子,偏偏稀罕上他。他是个山里仔,母亲抱着呀呀学语的他在檐下看星星: “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酱,辣酱辣,嫁水獭,水獭尾巴乌,嫁鹁鸪,鹁鸪耳朵聋,嫁裁缝,裁缝手脚慢,嫁只雁,雁会飞,嫁蜉蚁,蜉蚁会爬墙——”接下来却是骂他的四哥: “还不楼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汤汤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他在上海静安寺路赫德路口的公寓,跟她说着这些过往,她听得津津有味。日后他在《今生今世》里炫耀:我和爱玲,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两人只要聚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他以为她稀罕自己,不知道眼前的佳人,稀罕的是他背后的那个民间,稀罕的是那一份原汁原味的温情暖意。她从古中国士大夫群里走出来,身后的菁华高贵,如摧枯拉朽般,轰隆隆倒下了,她站在一片废墟之上。柱础阶砌的硕大,花饰雕球的精细还隐约可见,对于年轻的她来说,是巨大的压迫,这巨大而静默的压迫,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而眼前的男儿郎,长相算得上清俊,更难得的,是知情会意,说话有趣。他跟山里的小哥小妹一道,坐在门槛上唱:“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料结牡丹。”望着燕子巢唱: “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楼大屋住——住!”邻家小孩子顽皮,调笑大姑娘“大姑娘,奶头长,晾竿头里乘风凉,一蓬风,吹到海中央,撑船头脑捞去做婆娘——” “油菜开花黄如金,萝ト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黑良心就是你大哥。”这个男人坐在她的房间里,眼前的华贵让他不安,但幸好他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胆识,他把自己在乡里听过的俚语歌谣都搬出来,来讨她的欢心。

她果真上了当,被这一份粗野和清新給迷住,心醉神迷。听这男人说话,真有意思啊,仿佛“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他嘴里吐出的话语,简直是句句莲花。

她的山乡情结是朦胧的。张家的产业、李家的、黄家的陪嫁,大概还有原籍的田产,京城的地、天津上海等处的房子。到了她记事时,家业快败光了,她能记得的,是安徽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地名,一个叫“无为州”的地方,有她家的田产,此外就是姑姑想吃的“粘粘转"——从前庄上人家带来的还没熟的青色麦粒,还有她亲口吃过的暗黄的有谷香的大麦面子而已。

但眼前这个男子,在他的生命里,有纷繁的民俗事象铺陈: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清明时节做菁饺。这期间 ,蚕结茧了,采茶炒茶的热闹又搅腾着山村。到了端午,庭前熏黄经草 ,门上挂草蒲 ,一人呷一口雄黄酒,脑门上让大人蘸酒写个“王”字,最爱看的戏文是白蛇传。而七月初七乞巧夜,方是女儿家的好日子,扎耳孔 ,陈设瓜果敬双星,悄悄在暗处穿针引线,你就算巧儿了……

这一切的一切,曾经与她相距甚远。她一出生,就老了,最初的生命记忆,是被包在一个襁褓里,被抱到一个遗老吸食鸦片的卧榻前。但幸好遇见了他,今生见到了他,她才有了这与她年纪平行的意兴扬扬:漫山遍野都是春天,都是暖雨,都是晴风,都是绿。她生命里的绿,源于这个男人眼里的温情。她贪恋人间温情,贪恋生命里所有发光发热的炭火。她在《留情》开篇写道: 他们家十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暗红的……

炭火烧到最后,她 “把炭基子破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那,炭屑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灯市的记载。“《我看苏青》里的这一段,让人不由捂住胸口,难过得想流泪。

多年后,亡命天涯,远走日本的胡兰成老老实实承认,养育了自己又差点被自己丢弃的这份“民间文化”,多亏了这个叫“张爱玲”的女子给自己调弦正柱,没有她的赞叹和欣赏,他不可能日后写出《山河岁月》、《今生今世》。

这个男人应该是懂她的,他说过: 爱玲所寻觅的,是这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

只是,这个男人自己也没想到,最终,他成为了这个女子寻觅到的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而那一炉曾经温暖过燃烧过的红色炭火,慢慢冷却下去,变为死寂。

我多年后,读《同学少年都不贱》再一次读出眼泪。这是她老来才写的书。里面有很多她在女校生活的遗迹,一些陈年的波光碎影,带着水纹之下的微微错位,是含在回忆这条大河里,被吞吐着的水影,温润、低回,恍兮惚兮,半明半暗……写书的这个女人,跟我记忆里那个女子,也稍稍有些错位,让人恍惚:才情的支架还在,可是文气快泻完了,很多漂亮的小细节,她随手就扔那里了,根本就没有心力去经营,要是依着她从前的任性使才,不知道要铺张成什么样。她年轻时写的文字,真像是元春省亲,随手一掐,都是华美的细节,看的人心里只默叹奢华太过:这样的流光溢彩,一路看过去,要怎么收梢呀?

果真,她的收梢,再一次让人默叹:太凄清了,太寂寥了……那个中秋之夜,我在长沙的橘子洲头,观看一场烟火表演。人山人海中,我痴望着暗夜里盛开的一朵又一朵的“花”,它们犹如彼岸的花朵,绚烂至极,也寂寞至极,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和所有决绝,只为换取世人回眸这一刻的圆满。

我不知道,随众人一道雀跃欢呼的我不知道,我曾经用灵魂拥抱过的一个女子,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如果知道,我会安静下来,抚摸她,抚摸她曾经饱满,后来瘦骨嶙峋的脸,抚摸她所有的伤痛。我会细细抚摸,带着我生命里所有的哀伤和柔情,虔诚地抚摸。

她的脸,如同她的文字,当得起这个词:正大仙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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