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马关记

出  马  关  记

作者:

窦小四

那个冬天,雪很大,我十四岁。

是日中,不是清晨。

我走出家门,走出巷子口,走过瑞莲家的柴草垛,走过连旭家的院墙,走过虎生老爷家横卧在连旭家那摇摇欲坠的院墙下面的青冈木垛子,走过村头的大柳树,正准备下坡坡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个老男人聒噪的怒声。

是孤生子老汉,年届五十的孤生子老汉,站立在虎生老爷的门口,穿着没有罩衫的、大针大线的走过的青灰的破棉袄,整个人显得臃肿而肮脏,积攒多年的垢痂和鼻涕,冻住在袖口,使得他的两只短促的小胳膊,看起来像是两节冰冷生硬的铁管子。他的肤色很沉,浓厚的如同夜色一般,只是披满了褶皱。

在漫天大雪,满地皑皑的白雪的衬托下,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截枯木树桩,矬而粗糙。

就是这样一个老男人,骂人倒是利索。

一口唾沫一声骂:“我把你个骚婊子。呸!”

“我把你个驴日哈的,呸!”

“我把你个扫把星,呸!”

“谁着你把雪倒着水渠里哩?啊谁着你倒哩?我把你个有人养没人教的混怂我把你。呸!”

“你今儿不给我把你倒哈的雪趴下舔了,你问着我来。”

“还站哈着咋哩,你不舔雪你还等着我收拾你哩吗?呸!”

“实话告诉你,这个庄里,早就没你的地方了,你男人都走了不要你了,你把个院占哈着你死恰吗?呸!”

……

那个女人,那个被骂被唾的女人,齐耳短发,白皙脸庞,两只乌黑的眼睛也好,那一隆笔挺的鼻梁也好,还有嘴唇,都够得上一个实足的美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欢喜看这个女人的面目。因为,只要是冬天,我一看到她的面目,我就没有任何缘由地,觉得天气也不那么冷了。然而,我从来没有见这个女人笑过。

那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长在四岁畔畔里的男童,那稚嫩的男童的眼睛,和他的娘亲的眼睛一样乌黑明亮,唯一的区别是,娘亲的眼睛低垂,而孩童的眼睛滴溜溜地四下里乱转。

女人不哭,女人也不动,女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孩童一脸懵懂,他完全不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它们是什么,它们又意味着什么。

女人的衣着是从头至尾的一色黑,黑衣,黑裤,黑袜子,那手工十分精巧的高帮的布鞋,连同她的脚一起,深深地埋在了厚实的白雪里。

女人的男人没有死,女人的男人失踪了,有人说,她的男人其实是跟着树坡里的一个妖娆的年轻女人跑到大上海去了,可是,女人的公婆异口同声说,他们的好儿子可怜着,失踪了,说着说着,她的婆婆还时常地要作出抹去眼泪的动作,然而,袖口总是干干。

可是,我不觉得她的脚冷,我觉得冷的,是她的心。

这样的一场辱骂,早就不是第一场了。

然而,虎生老爷的第三个儿子被土匪乱枪打死的时候,这个女人,依旧生活在这个村庄里,因为她有她的幼年的子息要将养。一个为娘者的心,是什么力量也退却不了的。

看到费了好大力气,既没有让这个女人能够屈服于自己的淫威,也没有让这个女人离开这个村庄,而能够如愿以偿地占有她的院落,于是,虎生老爷终于火冒三丈了,火冒三丈的虎生老爷,就把给他家里做短工的孤生子辞退了。

我听人说,虎生老爷为什么不顾一切想要得到这个院落,是因为有人私告他说这个院落的某一个角落里,有当年土匪留下的元宝。而女人的公婆不知就里,听虎生老爷愿意以高价买这个他的不知所踪的二儿子的院子,也是日日里逼迫,想让儿媳走人。

而我家里,正好发了一笔大财,于是,兴头上的父亲,雇佣了几个壮实的小伙子,从遥远的蒙古买回来了几匹上好的枣红马,于是,人手就不太够了。

光混汉孤生子就来找我的父亲,说看我父亲能不同恩准他,让他给我家里喂马。

穿着长筒马靴的、正在给第三只马刷毛的我的父亲,看也不看他一眼地说:“能成么,咋不能成哩。只不过,你要像我善待你一样地善待我的马。”

孤生子老汉用他那枯树皮一样粗糙的左脏手从头顶往下压了压他的毡帽,赶紧应声说:“一定,一定,老爷。”

我感觉我的头上的毛发立时竖立起来了,那一刻,我想,我要是变成一只恶狼多好啊,我要用我尖锐的,沾满了动物毛发的血性的牙齿,一口咬穿这个老东西的肮脏的骨头,让他再不要像个走狗一样的害人。

可是,我的目光里铁一样冰冷的凶狠才暴露出一丁点儿的时候,就被我的父亲看到了眼里,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好退缩。

虎生老爷第五个儿媳死于瘟疫的时候,孤生子老汉还在我家里喂马,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我曾瞄见他把父亲分给母马的玉米偷偷地拿回他的破屋子里去了,还把我父亲的一双旧马靴,也偷偷地顺走了,可是,父亲不知道,或者,父亲知道了,也并不在意,因为他的马靴实在太多了,那一双旧的,是连我也可以自作主张送给孤生子的,可是,谁都没有发话,孤生子在一个日暮黄昏的幽暗里,就把那一双还没有来得及刷去马粪的马靴顺走了。

那个在我十四岁时候的那场白雪纷纷里,被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辱骂过的女人,依旧生活在这个村庄里,她的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她的乌黑的眼睛,不再那么乌黑,平白地增添了一些灰扑扑的气息。

这个女人,原本和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可是,就是因为我亲见了的那场辱骂,我竟然时常地格外地在意起她来。

我会时常地从我的饭菜里,偷偷留出一个白花花的白面馍馍,捂在我的怀里,偷偷地给她的年幼的孩童吃。

我为什么不直接给她,一来,是我觉得不好意思:二来,我发现,给她的孩童吃,比给她自己吃,会让她露出笑容。是啊,没有人知道,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的时候,我的心是多么地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温热,也充满了从来也没有过的欢喜。在这里,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们,在那一刻里,我其实是流下了泪水的。

我喜欢看她笑,我时常觉得,她每笑一次,那年那个冬天里发生的那一场辱骂所留在我心里的冰雪,就会稍稍消融了薄薄的一层。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更大的不幸来自什么地方?来自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三个孩儿身上。

大的两个女儿还好,只不过是学了心肠生硬了些,骨子里狐媚了些。

二的早早地跟上人跑了,大的那个,却和死了女人的虎生老爷的二儿子交缠了不清楚。

父亲当年没有宣泄的淫威,到了小一辈手里,竟然也落到了实处。虎生老爷得意地四处宣扬:“老子得不到你,你的女子还不是被我儿睡了。”那女人的女儿丝毫不管她娘亲的疼痛,只一味地和虎生老爷那个抽着大烟的儿子厮混。

虎生老爷的歹毒远不止于此,他这样四处宣扬了,却板着脸孔下了死命令,睡她可以,但是,绝不许迎娶她进他虎生老爷家的大门。

有人说,虎生老爷是嫌弃那女人的这个女儿作人不检点才这样的,也有人说,虎生老爷骄傲,看不上她们的出身贫寒,更有人说,虎生老爷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想报复这个当初他怎么也没有得到的女人,甚至有人说虎生老爷自己就说过这样的话,得不到人算了,还不滚,让我连院子也得不到。

这一切,让那个不幸的女人,眼睛里乌黑的明亮,又暗淡了一层,只不过,她依旧是不言不语,不哭,不动,脸面上,也依旧没有表情。

最让人绝望的是,她的最小的男孩,才近十岁,却已经听信了祖父母的教唆,也和当初孤生子老汉辱骂她的娘亲一样地辱骂她的亲娘:“我把你个老女人,我家的院子是我的,你咋着不走,我爷说了你走了,他们会把我养得更好,会天天给我有肉吃。”

最后的一次,女人终于是气不过,拿起扫把,在她的孩童滚圆的屁股上打了几下子,可是,那其实皮肉并不曾疼的孩童,因为是冬天里,穿得厚,这个孩童,竟然就在地上嚎叫起来,一边嚎叫一边打滚。

终于,那女人的公公婆婆就来了,那作公公的,也根本没有什么尊长的体面可讲,直接过去用他野蛮的力气,揪了儿媳的头发,把人几把扯到了大门外,丢弃在不知道是第几个初冬的寒雪里,大门关起,整整一夜。

从那儿以后,那女人就不见了。

我的心竟然因此充满了惆怅,竟然像是我失去了一个原应有的娘亲。我的和这个女人年龄相仿的所谓的娘亲从来不对我笑,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小老婆生的,而我父亲的小老婆,也就是我的亲娘,是早早就夭亡了的,听说是在我三岁的时候。

那个女人就那样不见了,自从那个女人不见了之后,每逢下雪,我都会站在雪地里,我都会站在当初她被孤生子老汉辱骂时候,她的两只深陷在白雪皑皑中的脚窝的位置里,然后,低垂下我的乌黑的眼睛,不哭,不动,也没有任何表情的,站立一会。

如果只是站立,也没什么,我却总是在站立了一会儿之后,伸出我穿了新棉花缝成的棉袄的右胳膊,吃力地用我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顶,因为,那个女人,就是那个被孤生子辱骂了的,也被她的孩儿辱骂了的女人,在我每次偷偷摸摸从家里拿来那一个雪白大大馒头给她的孩儿吃的时候,她总会在看着她的孩儿吃得满意的当儿,伸出她白皙修长的右手,慈爱地抚摸一下我冰凉的头顶。

其实,第一次,她抚摸我的时候,我是戴着厚厚的羊毛毡帽的,可是,为了能真切地感受她的手心的温度,每次有了馒头给她的孩儿的时候,我总是会一把把那原本戴的好好的的毡帽,拿下来,丢弃在我那所谓的娘亲的大娘滚烫的土炕上,然后一溜儿朝她的院门跑去。

然而,我却再也见不到那个女人了,那个给了我的头顶从未有过的温热的抚摸的女人。我时常想,她要是我的娘亲,该多好啊。然而,可恨的是,这个美丽的女人,她不是我的娘亲。然而,更可恨的是,这个不是我的娘亲的女人,她没有一个孩儿是好的。

不见了那女人,我的心怅然的,这种怅然,只有我一个人默默承受,我不能给任何一个人诉说,因为别人一定会认为我脑子有问题了。

然而,雪还未停,父亲却找我谈话,说让我赶紧娶亲,把早就在我九岁时候绑给我的周顺家的那个三角眼的缠了小脚的女子赶紧娶过门来,因为他想抱孙子。

我的心就更加凉了一层,在这里我丝毫不想掩饰我的情感,我也丝毫不想委婉我的语气,是的,我打骨子里就十分厌恶三角眼的女人,我本意也不欢喜缠了小脚的女人。然而,这一切,就算让我退让一步,勉强把她娶进门也没什么,可是,我无论怎么给自己说话,我都无法忍受她那副永远也不笑一下的生硬冰冷的脸孔,像极了我的盯着我的时候,目光凶狠的大娘。

于是,在一个风雪之夜,我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我生活了二十年的这个叫作“马关”的村庄。我不是不知道“人离乡贱”这个铁定的道理,我只是觉得,外面的风雪再大,也只是会吹到我的脸上,吹到我的衣裳我的头发上,却绝不会,从我十四岁时候看到的那场辱骂开始,甚至更早,那些吹到我骨头里的风雪更加冰凉。

是的,也许,从我能记事起,在第一次看到那个长着三角眼的大娘,在我拿了一把花生往嘴里填的时候,就凶狠地瞪着我的时候,人间的风雪,已经就开始吹向了我年幼的心肠,可是,我敢确定,在我漫长的二十年的在马关的生涯中,最大的一场风雪,就是那个在我十四岁时候那个白雪皑皑的日中,那个像极了我想让她作为我的娘亲的女人,被孤生子老汉一口唾沫一声辱骂的冬天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其实说起来,这个女人,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可是,我也曾无数次深深地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那是我人生里所第一次见到的一场太不势均力敌的辱骂,也许是因为,就是在那次辱骂之后,我就带给她的孩儿馒头,她就开始抚摸我的头顶了,我所忘不了的,是那来自她手心里的温热,或者,我也曾假想,假如她后来并没有不孝的孩儿,而能幸福安康的生活,直至寿终正寝的话,我也不会就觉得那场辱骂,是我生命中最严寒的一场风雪。

其实,我也深深地明白,最后彻底刺痛了我的腹脏的,而让我想彻底和这个地方决绝的,是她的消失。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一个女人家,身无分文,她到底去了哪里呢?她会不会因为太过伤心而跳崖了呢?她会不会早就冻毙于风雪,被人随意丢弃了呢?虽然有可能她其实不会自己选择死?

然而,我深知我的头脑和想象力的有限,我无法追寻到任何确切的答案。我唯一能确定地知道的,是在虎生老爷的第四个儿子死于在争夺从那个院子里挖出来的元宝,据说还有古董的械斗的时候,孤生子那个老东西,终于冻死在他那个只有在夏天时分里有无数个黑红色跳蚤和黑白两色虱子才愿意与他为伴的那个小黑屋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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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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