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朗读:一曲倾听尹月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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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倾听尹月樵

作者:刘新阳

朗读:柳暗花明

不爱人民爱绣袍,由来酒色误英豪。

眼中六百年前事,一曲倾听尹月樵。

这是已故著名书法家沈延毅先生在1958年观看新编京剧《新美人计》后即兴口占的绝句,在沈老诗中提到《新美人计》中饰演李健之的演员,就是已故东北著名京剧女老生演员尹月樵老师。

(《定军山》剧照,尹月樵饰黄忠)

尹月樵(1921.1.13-2006.2.10)原名刘金喜,幼年因父丧母嫁而从养父姓尹。尹老师的养父尹子斌是河北梆子的老生演员,今天活跃在舞台上的相声演员尹博林、尹卓林即是尹子斌先生的嫡孙,博林、卓林昆的父亲尹柄正与尹月樵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因此,尹月樵老师也是博林、卓林的姑母。

尹月樵老师从九岁便开始随戚富奎、周富贵等老先生学习河北梆子,由于家境艰难,此时的尹老师不得不一边学戏,一边想办法挣钱贴补家用。尹老师挣钱的方法在那个时代被称为“串巷子”,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卖唱,因而,十岁左右的尹老师便在家人的带领下,拿着梆子开始往来于哈尔滨的茶馆酒肆和街头巷尾。关于这一段经历,尹老师生前曾为我做过详尽的描述,此中的辛酸绝对是今人难以想象的。及至尹老师稍长并掌握了几出梆子旦角剧目的完整演法,才开始在哈尔滨的安乐、华乐舞台以及石头河子等地区的剧场中唱“帽戏”,由此也开始了她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舞台生活。

随着视野的开阔,尹老师于1939年正式在天津改工京剧老生,并先后自费向杨玉奎、王法樵等位先生学戏,为了交学费她还典当过一双自己心爱的皮鞋。尽管如此,那时尹老师手里只要能攒下一点钱,不是想办法置行头,就是去学戏。1947年,尹老师在哈尔滨参加东北文协平剧工作团,首演了《九件衣》(饰申大成)、《红娘子》(饰李信)等新戏,新中国成立后,她又在沈阳首演了《新美人计》(饰李健之)、《梁祝哀史》(饰梁山伯)等剧,其中《梁》剧于1952年在北京举行的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上获表演三等奖。虽然在东北京剧界已颇有名气,尹老师却没有放弃任何学习的机会。她一面向名票王亚东先生学习余派剧目,一面又通过1960年进京汇报演出《海瑞背纤》和《西海郡王》的机会,向余派名家于世文先生学习靠把戏《定军山》,并在这一年正式拜在马连良先生的门下,由马先生亲授《十道本》和《问樵闹府·打棍出箱》等剧。“文革”后,她还向邢威明先生学过《苏武牧羊》、《白帝城》和《捉放曹》的“公堂”等戏。值得称道的是,在尹老师一生不曾间断的学戏过程中,光是《战太平》一戏,她就先后向富连成的刘世勋、关盛明以及山东富连成的王富岩先生(《战》剧富岩先生曾得李少春先生亲授)反复学过三次。

坦诚地讲,尹老师作为一名女老生演员的个人天赋条件并非绝对上乘,对此尹老师生前曾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的“雌音重”,“学马派根本就不够材料”。对这种由于生理因素造成的艺术上的缺憾,其根本原因自然不在尹老师主观方面。然而,尹老师能够从她的家庭环境和天赋条件等等不利的逆境中杀出一条血路并取得后来的艺术成就,确实已相当不易并属难能可贵了。尤为难得的是,虽是女老生演员,尹老师却从没来有因为性别的原因而降低对自己艺术上的要求。例如扮戏,无论何时她都会在演出前把鬓角及颈部的头发推得干干净净,并把眉梢的眼眉刮去,以致勒头后在水纱的外边看不到一根头发,定妆后的眼眉也决不上下分叉,以此确保自己和观众“看着干净”(尹月樵语)的舞台形象,至于台下和生活中是个什么形象,她从来不予考虑。直至2002年初,在我的怂恿下,已82岁高龄的尹老师在家里拍了生平最后一次由她首演的《海瑞被纤》的剧照,在当天化妆前她同样让儿子为自己推掉了鬓角上本已稀疏的银发。尹老师不仅自己始终如一地保持着这样的扮戏原则,还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她的学生,并且不论男女学员,从不妥协。

优秀马派再传弟子朱强最早是沈阳京剧院少艺班的一名学员,毕业后分配在沈阳京剧院一团做老生演员。无论是在戏校学习时期,还是在剧团工作阶段,朱强都是尹老师的学生,因而在尹老师生前朱强也一直称她为“师父”。朱强在调入北京京剧院之前,尹老师不仅把自己的艺术无私地传授给了他,而且还曾带领朱强去向邢威明先生请教自己不会的马派戏。对朱强,尹老师不仅教戏,而且还主动负责看功,即督促与监督朱强每天扎靠、穿厚底儿地跑正、反场各三十圈儿圆场。用尹老师的话说,跑圆场不仅可以磨炼演员脚底下的功夫,而且还能够锻炼演员在演戏过程中有充沛的气息供唱念使用。

今天在国家京剧院工作的赵丽华是尹老师在沈阳市艺术学校执教期间带过的最后一批学员。由于种种原因,艺校有时制定的教学计划往往是学某个剧目中的一个片段,如教《辕门斩子》不带“见英”、教《打鱼杀家》则不带“杀家”等。对此尹老师有着自己的看法,她认为如果不把“见英”和“杀家”教给学生,那么学生会的只是半出戏,日后进入剧团就不可能有机会演出《辕门斩子》或《打鱼杀家》,这样一来,学的那半出戏也等于白学了。于是,尹老师便在假期和休息日把这些学生叫到家中,坚持利用自己业余时间给学生们说“见英”和“杀家”,并且没有收取过分文的“补课费”,有时还要管饭。

在我同京剧前辈不多不少的接触中似乎这样一种感觉,源于时代与行业的必然因素,使得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京剧老演员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有一点旧时戏班中的习气,但尹老师却是一个极特殊的例外——在她的举止言谈中我丝毫品味不出这种习气的存在。例如在日常的称呼中,尹老师最初曾非常认真地称我为“新阳同志”,及至后来相熟,她才改叫“新阳”,在尹老师的口中从来没有过“小子儿”、“爷们儿”等一类具有典型戏班儿口吻及味道的称呼。当然,这仅是表现在尹老师言谈方面一个小小的侧面。说到尹老师对我本人的指导和帮助例子就更多了。2000年我曾向尹老师提出学习京剧老生的化妆的想法。实际在提出自己的想法之前,我的内心也很矛盾,一方面我渴望得到正规、系统的教授,另一方面也为麻烦长者而不安,更怕老人一口回绝——毕竟化妆不是一说就成的事。没有想到尹老师欣然同意,并按我的要求,在她自己的脸上为我示范老生化妆的先后顺序及应当注意的要领,并允许我录像作为可以随时观看以供参考的视频资料。于是在5月30日的下午,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尹老师家。八十高龄的尹老师见我来了,便开始在自己的脸上从涂凡士林油、打底彩开始,边示范、边为我讲解。直到化妆完成,尹老师又主动问我会不会勒头,见我稍有迟疑,老人家又抄起了网子给自己勒头,当水纱也勒好后,她还在说:“我现在眼睛不好,这边(左额)没勒出'弧儿’来,你要勒这两边都要勒出弧儿来……”之后,老人还把自己用过的一条水纱送给我,用她的话说是“现在的水纱质量都太次!”

还有一阶段我很想学一学京剧老生的台步及身段,恰值沈阳京剧院要恢复尹老师首演的《海瑞背纤》,尹老师受剧院的委托要为常东、赵向军两位优秀演员在家里说这出戏。于是尹老师特许我与两位著名的专业演员一同学习此剧的唱念及表演。由于当时常、赵两位演员的学习任务紧,而我又苦于为生计奔波,只能断断续续地去尹老师家听课,中间便落下了“劝农”的一场戏。为了给我提供范本,尹老师又专门为我录制了这一场海瑞唱念的单讲录音,并在后来还专门给我拉了海瑞在该戏“菜园”、“劝农”和“打差”前三场中的唱念、身上及表演(“算账”与“背纤”两场未来得及学)。由于感觉我的台步不过关,尹老师还穿上厚底靴在客厅里为我做示范并指导我如何走好老生的台步。尹老师去世后,我找出她为我说戏的录音,当再次听到老人家气喘吁吁的示范演唱,并回忆起她教我化妆及海瑞上场时的情景,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与其说,八十多岁的尹老师是对我这个当时的京剧爱好者负责,不如说她是在对自己以及自己的事业负责。

我曾在一次同尹老师的谈话中表示,想为她整理一份口述的回忆性文字资料,当时尹老师并未反对,而是微笑着对我说:“但那得容我好好回忆回忆!”遗憾的是,我当时并不在戏曲或艺术研究部门工作,并且还要因维持生计而四处奔波,故而我同尹老师达成的这一意向直至她去世也未能如愿。对此,令我遗憾的不仅仅在于我的食言,更在于有关尹老师身上的那些可供后人学习借鉴,甚至是反思的有价值、有意义的艺术经验及人生经历没有采取有效的途径和方法保护下来,而是被老人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尹月樵老师是一位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没有社会地位和最普通的底层演员,可以说一个昔日艺人所没有的尊严、荣誉以及社会地位,都是她自1947年7月1日加入东北文协平剧工作团,开始参加革命工作才开始获得的,因此她对党和祖国有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深厚感情。“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答报”是尹老师生前经常说的一句话,正是有了这样一种思想感情,才使尹老师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工作来报答党和人民对自己的培养。晚年的尹老师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像我这样的演员跟金少山怎么比?在过去金少山又当如何?所以今天我知足!人不能忘本……”对于这一切,笔者不想从党性(尹老师入党是在1949年)、觉悟方面为逝去的尹老师拔高,但从中却不难体味出,在尹老师的心中有一本属于她自己的“良心账”。

京剧是角儿的艺术,京剧艺术的辉煌固然在于以京、津、沪等地好角如林的推动与促进,但客观地看,这并不足以支撑起20世纪中国京剧舞台整体艺术水平的推进。因此,我认为有义务,有必要向今天仍在关注京剧发展的有识之士介绍在东北的京剧舞台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德艺双馨,令人怀念的老艺术家——尹月樵。

在人们普遍关注和研究“三大贤”、“四大名旦”、“南麒北马关外唐”的今天,那些分布、流落在全国各地,虽兢兢业业却默默无闻的京剧演员,在本地区对京剧发展所作出的贡献同样应该引起重视和研究,因为托起京剧使之成为“国剧”和“全国第一大剧种”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个群体。

(《中国京剧》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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