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四)
16
深夜,落叶敲响村庄的窗棂。
一片树叶,在月色里一闪,树叶的轮廓印在窗纸上。
那些没有激情也没有颓废的事物,跟着落叶,悄然驻足于村庄的屋檐。
月色的脚步踏碎时间,却踏不碎一片落叶。
轻柔的东西只在季节里玉碎,没有声音的陨落,让落叶在月色里伟岸。
黎明捡起那片曾被月色镀亮的叶子,退去金黄,染上淡红。
岁月就是这样给任何东西染上颜色,最后让它们老去。
村庄遗忘那片落叶,如同村庄根本就没有记住那片落叶一样。
而无边的寂寞,让坐落在大地上的村庄和树木年轻。
而无边的喧闹,让转动在苍穹里的月亮和太阳苍老。
17
村庄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水井里捞月亮。
月亮跳入水井,是时间的必然。一个高高在上的物体,总要落进低凹的地方。
水井能把月亮装进水井里,月亮却不能把水井装进月亮里。
低凹的村庄在一个不能置换的前提下,躲在大地的一角。
村庄的人们,仅仅是这个一角的孩子。
但是,村庄的每一个人,谁都可以把月亮装进自己的水桶。
一个村庄的男人,挑着两个月亮。水珠从水桶里碎落,每一个水珠里都有一个月亮。
水珠散落在从井台到院落的小路两旁,所有的野菊花都是黄色的。
浇水的时候,水珠滴在道路两旁,月亮也随着水珠滴落在道路两旁。
那些野菊花的颜色,就是月亮的颜色。
任何村庄的事物,都不会轻易毁灭。就像村庄相对于大地,永远也不会改变位置,改变的只是村庄的方向。
当村庄的井台成为遗址,通往院落的路旁,就再也没有野菊花开放出一抹月色。
18
给玉米浇水的夜晚,月亮总会落到河流里,星星总会落到水渠里。
一个月亮浇灌一片玉米林,一棵星星浇灌另一片玉米林。
钻在玉米林里,在土地里给水挖路,锄头往往会挖到水流里的月牙子,也会挖到水流里的星星。
水。月色。星光。都是玉米需要的。
没有月色和星光的玉米,是多么的乏味啊。
掰玉米的早上,我们的箩头里有黄玉米,有红玉米,还有几个紫玉米。
一块土地,一样种子,不一样的玉米。
祖父说:黄玉米,是有月亮的夜晚浇水浇出来的;红玉米和紫玉米,是掉在水流里的星星浇出来的。
我们吃玉米的时候,既吃到了大地的味道,也吃到了太阳的味道,同样,也吃到了月亮和星星的味道。
19
玉米杆子堆积在村庄的场院里,我们堆积在玉米杆子旁边的月色里。
一个教过私塾的男人,在月色里说《聊斋》,把我们的童年介绍给漂亮的狐狸精。
她在深夜舔透我们的窗纸,给乡村男人一个媚眼。
她在深夜挤进门缝,走到床前,用鲜红的嘴唇吮吸男孩子的血液。
她有的时候,钻进花轿,扮成新娘,漂亮的让村庄所有的男人窒息。
她有的时候,给光身男人烧饭,鼻涕放在锅里,比芝麻油还香。
在童年的夜晚,我们都想娶一个狐狸精当老婆,又害怕狐狸精掏吃了我们的心脏。
在童年的夜晚,我们都想让狐狸精给我们做饭,又担心她给我们的饭菜里下毒。
我们靠着私塾先生,恐惧的不敢离开,不敢走回自己的院落。玉米杆子成为我们和狐狸精的帐篷。
月色和《聊斋》,恐惧和胆怯,滋养了我们的善良。
20
玉米棒子挂在屋檐下,每一个籽粒饱满得如同玉米的灵魂。
每天早上,村庄的人们抱着粗糙的瓷碗喝玉米粥,把玉米的灵魂装进肚子里。
我们走进城市,遛鸟的大爷说我们的牙齿是玉米粒子。
我们在城市说话,打太极拳的老奶奶说我们的语言是玉米渣子。
我们在酒店说话,大堂经理说我们的语言是玉米酒。
我们走下脚手架,在城市的马路上晃荡,晚报说我们是一群倒在街道上的玉米林。
我们坐在城市的广场上喝啤酒,路过的诗人说我们是玉米在灌浆。
市长慰问农民工的时候,说:看见你们的脸膛,就看见了乡村的玉米。
我们问市长:你见过玉米啊?
市长说:我祖父是种玉米的,我父亲是种玉米的,我没上大学的时候也是种玉米的。
那天晚上,我们染红了头发,大街上,一群玉米棒子顶着玉米胡须行走。
我们不知道,一个种玉米的市长,是不是把城市当成了一望无际的玉米林,把城市的人也当成了一棵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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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