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之乡村丧宴:白事上的喧闹,可以缓解家人的悲伤
人哭哭啼啼呱呱坠地,热闹非凡;人悲悲戚戚黯然离世,自然也不能安静地一走了之。离开的人以对尘世不知,活着的人需要一场喧闹来宣泄心中的悲苦,丧宴,应运而生。
过去,在经济条件普遍不好的农村,人们对生死的执着比现如今淡漠。农民们考虑得更多的是血脉的延续以及延续的质量,遇到大病一般不会固执地整治,而是执拗的回乡。在生养他的土地上,犹如一茬茬的庄稼,生了落,落了生,平静如生命的纯粹。
亲人离世,家人不肯让他如此离开,办一场白事,请亲朋吃一顿丧宴,一来让大家最后见上一面,做个告别。二来花点钱财,弥补下心中诸多的遗憾。三来堵住悠悠众口,免得落个不孝顺的名声。
农村人好面子。没办法,卑微到尘埃中的他们,省吃俭用的他们,勤劳辛苦的他们,“面子”是最后的尊严,有些时候比生死都重要。丧宴,是倔强的产物。
白事有悲、喜丧之分。夭折横死的是悲丧,亲友帮忙草草下葬,吃顿便饭就算了事。剩下的全是喜丧,那就得操办了。
我老家农村对喜丧的划分带着浓重的“敷衍了事”。六十岁往上的,不用说也是喜丧;五十来岁的,有子有孙,有女有外孙,也算喜丧;四十来岁的,辛苦一辈子,解脱了,当然是喜丧。
把人离世划定为喜丧,就意味着必须来一场丧宴了。
操办丧宴的主角是总管。总管是每个村子都有的标配,负责全村人的婚丧嫁娶事宜,他们经验丰富,办事老到,在乡间的地位有时甚至高过村长,或者,他们自己就是村长。谁家死了人,第一时间便找来总管,告诉他丧宴的规模和预期的人数,剩下的,不用主家操心,总管全权代劳。
总管安排丧宴的头等大事就是找村厨。我在上篇文章讲过,我儿时村厨稀缺,丧事不能预订,只可见缝插针。若是村厨手头没活,立马过来,若是人家刚好接了活,只能和那边商量,匀出时间来操办这边。
老家的村户,均是家小院子大。丧宴来人多,家中地方不够用,又不能像喜宴一样到别人家借炕,只能在院子里搭帐篷。帐篷是村厨自备,不是那种工地上住人的尖顶帐篷,而是硕大的、类似演出节目平顶帐篷,心灵手巧的村厨还对帐篷进行了改装,可以无限扩大,你有多少人,多少桌,都能装得下。
有的人家院子里杂物多,帐篷遮挡了灵棚,那总管便会和邻里商量,把帐篷搭在街中,活生生地阻断了交通。不过大家尽可放心,没人会说三道四,也没人敢说三道四。人生的最后一程,谁也得经历一回。
丧宴所需的锅碗瓢盆也是村厨准备的,主家只需提供源源不断的清水便可。村厨到来,在亲友的帮忙下搭好帐篷,接通电源,帐篷外面垒起灶台,场地算是齐活了。
与准备场地同时进行的是采买。总管为了避嫌,采买人员均选用主家至亲,他负责和村厨沟通席面花费,食材卖多卖少买好买坏任由主家选择。采买是大任务,乡里的集市不能满足所需,需要到县城方可。在私家车不普及的年代,采买人员骑三轮自行车的、坐农用车的、央求跑村客车的,各显神通,这也是体现主家平时人缘如何的机会。要是跑村客车义不容辞,或者城中亲友能借来汽车,那绝对是全村羡慕的对象。
农村白事分大小烧纸。小烧纸之前,来的全是亲戚和最亲近的朋友。这几天村厨的压力不大,在几个打下手的小伙子的帮助下可从容应对。饭菜是一天四顿,早中晚是家常饭菜,熬菜为主,夜宵是热汤面。
有夜宵是因为农村白事的一项特殊任务:喊街。晚上十点之后,离世之人的晚辈儿们身着麻衣,第三代中年龄最小之人打头,手持白幡儿,后面按照亲疏远近和年龄排好长队,手持戳丧棒,围着村子转一大圈。
此行的全是男子,女子们在门口等待他们回转,回转后门口拢起篝火,哭上一回,方可进门。
喊街是个体力活,也是个热闹活。一行人走着,不管路过谁家门口,只要人家点起篝火,就必须停下回礼,放炮四响,跪拜一回,随行的唢呐手们表演一次。唢呐手心情好,就会露出拿手绝技:拔三截儿。两个唢呐手对着吹曲子,唢呐的喇叭不时互相抛来抛去,端的是费力气、
喊街走到村外,村尾和村头各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这两处需要上香、响炮、烧纸、跪拜,完成后直接回家。入的院门,村厨做的热汤面及时端上,大家饿与不饿都得吃上一碗,意思是子孙后代衣食无忧,请逝者放心。
过了几天,到了大烧纸的日子,也是丧宴的重头戏。这一天,远方的亲友都会赶回来,村民们也可以自愿来烧纸。烧纸类似于喜事的随份子,其实就是给些钱。乡亲们无论和主家关系如何,大多数都会来烧纸钱。礼钱随意给,给100也行,给5块亦可,没人计较。主家也欢喜看到这样的场景,如此,意味着逝者在村中人缘极佳,和钱财的多寡无关。
这一天的丧宴极其丰盛,村厨忙得脚不沾地,使出自己的全部手艺。饭菜流水般端上桌,大家也不用悲伤地玩那吃不下饭的虚伪,该吃吃该喝喝,笑闹可以,划酒拳可以,讲笑话亦可以。既然是喜丧,就得有个喜的样子。
我一直认为,劳累的白事和热闹的丧宴是绝美的配合,它们分别从身体和精神上无形地冲淡了逝者家人的悲伤。试想,白事每天累个半死,回去倒头就睡,没时间伤心。丧宴热热闹闹,无需讳言,家人们看了只有欣慰,无从伤感。
待到出殡日,连续几天的丧宴也到了尾声。村厨做好早饭和午饭,便开始打包东西准备走人。总管主动来和村厨结账,村厨拿到钱后,会亲自打一盆水,放到院子门口,以示对逝者尽了最后的尊重。
主家拿一把刀放入水中,等送殡的人们回来时,每个人翻下刀,再拿起刀在空中虚划几下,脱下孝衣,从墙头扔进院子里。此举表示阴阳两隔,活着的人会继续好好生活。至此,丧宴结束,人们各自回家。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村很多习俗都在发生着改变。丧宴是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传统,只是现在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耗费巨大的人力和财力来进行。毕竟大家都很忙,简简单单的挺好。
近些年,我回村参加丧宴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意味着一位亲人的离开。我很害怕有一天,再也接不到老家人打来的电话,那样,我的家乡真的成了故乡,那些熟悉的面孔真的成了回忆。
或许,丧宴是我们每个人对家乡的告别,是我们人生路上渐少的眼泪吧。
媒体来源:表哥烩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