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被记住的叫日子

被记住的叫日子

1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怎样过去的,几乎没有人知道。

被记住的某一天,叫作日子,忘却的某些天,叫作岁月。

郭成志的散文,如同一条潜水船,在岁月里打捞日子。有了这些日子,岁月才闪烁出某些经世的光泽。

一年二十四个节令,均匀的分布在岁月里。一个节令到来的那天,就是一个被祖先和我们共同记忆的日子。郭成志用敏感的情愫记忆了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这些特殊的日子,或许是想带你走进古典的岁月,或许是想带你走进古典的原野。哪怕是一只燕子归来,也是披着一汪春水归来的,它们的翅膀上系着和人一样的某个日子。尘世熙攘纷扰,某些日子不因纷扰而困倦,该来那一天它就从燕子的叫声里来了,从半山的雨滴里来了,从蜻蜓翅膀上背负的一个露珠上来了,从稻田里青蛙鸣叫里来了,从一片落地就融化的雪花里来了。这些日子一共二十四个,不是郭成志制造的,而是郭成志经历的。时间越久这些日子就越是闪光,就像挂在脖子上的珠子,时间越久就圆润。

记住这些日子吧,或许就记住了岁月和生命的节点。

2

人是很卑微的。

难怪米兰·昆德拉说,散文就是写出“一直被人忽略的美,一些卑微的感情之美”。

郭成志坚守着这个写作原则,在散文里不把自己拔高到贵族的位置,不在散文里把自己装扮成伯爵之类的人物,的确是难能可贵的。看多了假贵族假伯爵,真的想看见一个脱掉高贵帽子写散文的人,郭成志就是一个。

郭成志说:一个人的离世和一片叶子的凋零没有什么两样。一个人,也不过是一片雪花而已。

郭成志的情怀是这样的:我也堆了一个雪人,这个雪人就是前世的你;你也堆了一个雪人,那个雪人就是来生的我。

前世是要融化掉的,来生也是要融化掉的,因此,卑微并不可怕,就是装扮一个贵族一个伯爵,也是要被岁月融化掉的。

3

种一池塘莲藕,开一池塘荷花,午后像洛夫一样看一朵午荷,寂寞加寂静,是坚守在乡村学校诸多年的郭成志,一个乡绅模样的梦想。

这个梦想好像不是当代的,而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间或是古代的。然而就是这样的梦想者,距离散文很近。

“种莲藕的时候,那几个农民工兄弟和我一样。泥塘是他们的纸张,藕种是他们的笔墨。写文章的时候,我和那几个农民工兄弟一样,纸张是我的泥塘,笔墨是我的藕种。人世之间的辛劳,都是这一种修行,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这就是郭成志的生活态度。写作者总是在生活的低处,看待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一旦揠苗助长,他就不是自己了,他就缺少了一份最美好的卑微情感,那么辞藻越是华丽,就越是让人想起妓女的口红。

郭成志的藕塘里,总有鹳鸟飞来,他经过藕塘,总要惊飞几只鹳鸟。郭成志就认为是自己一不小心惊扰了鹳鸟们的宁静。郭成志说:“如果说这方荷塘是我圈占的领地,这几只鹳鸟和野鸭就是入侵者;如果说这方荷塘是鹳鸟和野鸭的家园,那么我就是入侵者。大自然是万物共生的,也是万物共有的。万物之间,并没有尊卑之分。”

把个人置于鹳鸟一样的境地,人才能拥有属于自身的那份宁静。

郭成志一个人绕着荷塘的那份宁静,仅靠读乡愁散文,是不能体味的。

4

郭成志的散文,是自己心灵的编年史。

不论在哪一天哪一年,人的心灵是有历史的。

郭成志的心灵编年史里,忽然走进一群蜜蜂,来荷塘的荷花上采蜜。这群蜜蜂就来自荷塘边一个小小的院子,里边住了一个老人和二十几笼蜜蜂。人只有一个,蜜蜂是无数的,他们在一起生活,叫作亲密无间。

荷塘是郭成志的,荷花是郭成志的,荷花上的花蜜却是蜜蜂的。生活就是一个链条,不论是郭成志还是蜜蜂都是荷塘这个链条上的一部分。

当荷花落去,郭成志的荷塘里剩下了支离的残荷,内心些许落寞的时候,养蜂老人找到郭成志,给他送了一瓶槐花蜜。他是来感谢郭成志和三亩多荷塘的,是来感谢从夏到秋那些满塘荷花的。

此时,卑微的生命,开放出的花朵,用温暖两个字是不能完全表述的。

在生活的原野上,郭成志拥有的,也绝对不止三亩多荷塘和夏秋的荷花。

5

郭成志的散文,写自己具体生活的,归结为平民化倾向。

一个写散文的人,最难得就是平民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自己,却要在散文里把自己拔高到凌驾于平民之上的高度,这个过程就叫矫揉造作,就叫油腻装酷。

郭成志不装酷不油腻,不矫揉不造作,才让自己的散文有了咀嚼的可能。

他的《卖藕记》,卖的不是自己勤谨经营的莲藕,而是作为一个乡村教师的无奈。当他冒着雪花勤苦了一个寒假,才发现种的莲藕只卖掉了一半,还有一亩多埋在荷塘里。郭成志和帮着他卖藕的三哥四哥一起喝酒的时候,已是腊月二十八,四哥建议腊月二十九再卖一天,郭成志一饮而尽,那杯酒里装满了无奈。三哥长叹了一声举起酒杯说:“喝酒,喝酒!”这四个字,表述的是三个男人的无奈和茫然。

平民的茫然是生活的一部分,假若郭成志的散文不去面对自己的茫然,那么他的散文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散文里看到一个真实的郭成志,总比看到一个虚假的郭成志要好得多。

6

郭成志的散文,蕴含了不能破解的生命密码和契机。

那个密码,是谁也不能掌握的;那个契机,是谁也不能把握的。

荒坡上的野菊花开放的时候,一个同事猝然去世了。真让人不知道一朵菊花和一个人孰重孰轻,一朵菊花和一个人谁留在世上的明天更多一些。因而郭成志叹息:岁月是一阵阵秋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我们从人生的枝头吹落。

校园里的菊花争艳的时候,同事的女儿诞生了。一朵菊花的开放和一个人的诞生一样,那么一个人的诞生也和一朵菊花的开放没有两样。一个生命的密码就隐藏在一朵菊花里,一个生命的契机就蕴含在一朵菊花开放的那个瞬间。

散文表达的,就是这样很难把握的生命瞬间。郭成志找到了这些瞬间,就找到了散文的某些契机。

7

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人没有乡愁,这是过去对于乡愁的界定。如今的乡愁不是老家距离的概念,而是对于即将逝去的老家古老习俗的怀念。

这种怀念与童年和少年有关,散文所表达的很多事物,都体现了一个人对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信任。郭成志信任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郭成志的乡愁散文就有了根据地。

镇平县农历二月二“炒蝎子”的习俗,来源于二月二之后就是惊蛰,蝎子就要出来蜇人了,把蝎子炒熟了,蝎子就不会蜇人了。代替蝎子的是黄豆,炒熟了的黄豆就成了乡村孩子少年时代的美食。郭成志把炒熟的黄豆装进口袋里,口袋被老鼠咬烂了,把黄豆吃的一粒不剩,母亲因此打了郭成志一顿。这样的童年,怀想起来,却成了一种幸福。

夏天捡地曲莲,少年们往往唱着“天也转,地也转,牛屎变成地曲莲。”,最后地曲莲被包在包子里,是童年时代的美食之一。割了芝麻,母亲炒芝麻做出麻干芽儿,放一小勺子在碗里,给童年时代困苦生活多少深入骨髓的记忆啊。秋后跟着犁地的,捡拾花生芽,回家淖水加葱末姜丝成为凉菜,也是童年时代忘不掉的美食。把这些看似琐碎的事物生动的表述出来,郭成志就有了自己的乡愁散文。

假若乡愁散文就是清一色故乡的云,故乡的雨,那么不是散文老了,就是乡愁老了。写散文的可以老,但是散文是不可以老的。郭成志的散文没有老,很好。

8

郭成志的散文,有某些篇章是描摹地方历史的。

这类散文并不好写,对于地域历史的把握,比对于地域生活习俗的把握难度要大很多。把握习俗靠记忆和才情,把握历史需要深邃的思想和独到的眼界和格局。

彭禹廷是镇平现代史中不可回避的人物,他扎根在镇平的民间土壤里,成为镇平一个半人半神的人物。

郭成志在写彭禹廷的时候,从彭禹廷陵墓的金蛙入手,就知道镇平人已把彭禹廷神仙化了。从彭公祠往前走五十米跺一跺脚,就能听见金蛙的鸣叫。

现实是彭公祠里并没有金蛙,何来蛙鸣?彭公祠旁边的菩提寺内有口泉水,深夜静流,细听之后,浑似蛙鸣。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散文需要的是一种民间的情愫,来表达民间的历史。

郭成志似乎自觉或是不自觉地用散文的手法来表达地域的历史,是难能可贵的。这等于是在自己的故乡挖井,只有挖得越深,泉水才越是旺盛。

9

郭成志也喜欢在故纸堆里找回自己的前生,一部分或许是李白的,一部分或许是陆游的。

如同一只蝴蝶,前生是一朵花。

李白在长安遇到了贺知章,贺知章是唐朝的文化部长兼任文明委主任,他解下腰间的金龟,和李白在一家酒店里喝醉了。李白此时是个类似北漂一类的人物,贺知章如此礼遇,李白记着这个日子。贺知章告老还乡回到会稽,李白乘船而下江南,途中得知贺知章已于一年前离世,却棹酒船回,理由是:谁与我对酌?

和李白对酌的人,在唐朝就去世了。郭成志在故纸堆里,找到的是一份唐朝的诗人情谊。如今这样的忘年情谊,是很少很少了。

郭成志去沈园,遇到的是陆游和唐婉被泪水打湿的姻缘。陆游在长叹错错错和莫莫莫之后,活了八十四岁,在南宋是个奇迹。与陆游低吟难难难和瞒瞒瞒的唐婉,却很快就魂灵消散。郭成志和很多中国人一样,经年之后坐一条乌篷船去沈园,说的是去找陆游,其实都是在寻找唐婉。

能在梦里遇到李白和陆游,就差不多了。不是一篇散文一首诗歌就能装载唐诗宋词的,除非郭成志有一条比一百艘航母还要大的船。

10

郭成志说:日子长满了青苔。

不如走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夜晚。石上流淌的月光,是流淌在青苔之上的。时间弥久,石上的泉水就带给石头以青苔。听到明月照亮松间,就听到了青苔上的清泉。此时时间是很久的时间,比那些青苔还要久远。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要长满青苔的。写散文的郭成志在岁月长满青苔之后,寻找那些日子,寻找生命里最为经典的片段,散文就有了些许个人的魅力。

个人的魅力,是散文须臾不能离开的金币。随着时间向前走去,郭成志个人魅力的金币会越来越多,散文就越来越有个性。

写序的过程,就是打捞金币的过程,我不知道我在郭成志散文里发现的金币,郭成志会视为金币吗?

愚钝之言,是为序。

 王俊义

 2018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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