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的故事

1天堂村村小只有三个学生:莫文才、莫小聪,莫丽兰。清早起来,阿欢老师便发现学校四周的窗台上落满了鸟粪,黑黑点点的一大片,就像教室的墙面上被莫文才用黑蜡笔涂抹的一个个逗号。他有点埋怨,叽咕了一下,但一想到平日里也全靠了这些鸟儿来凑热闹活跃气氛,也就忍了。他拿了自扎的笤帚和木瓢铲,开始清扫起来。那些逗号刚被拾掇完毕,一只大鸟呼地从前面一排古枫林子蹿了出来,在他的头顶绕了绕。嫌我,嫌我,这是鸟儿发出的叫声。阿欢老师被翅膀扇动的声流冲击,笤帚从手中滑落。他顺势用胳膊朝空中挥了挥,做出要抓住什么的样子。但发现什么都没有,晨风徐徐,送来几片颤动的暗红色枫叶。请不要讲那样的话,如果你也走了,我该怎么办呢?他低着头,似对鸟而语。今天是星期一,按照平时惯例,每个星期的这一天,他親自来学校值日:打扫卫生、擦净黑板、移开或摆正桌椅。之后的星期二至星期五,学生就依他的样,按部就班,不差分毫。一切打扫完后,阿欢老师开始摆放桌椅。桌椅整整齐齐地叠在教室后面,有五十三张。那还是几年前山外的一个什么老板按照班里学生人头捐赠的,不多也不少。不过现在不需要那么多了。就在上个学期,还有熊清宇和熊清艾一共五个学生呢,虽然熊清艾在花名册外,但阿欢老师的心里仍把她当成其中的一员。熊清宇住在另一个叫池坪村的行政村,门前有一条大河,一座石桥连通两岸,通往县城。因为交通便利一些,学生进城的进城,到乡完小的到乡完小,学生寥寥,加上后来那儿的校长意外溺水而亡,学生再也没人去那儿上学了,学校成了一所空校。熊清宇住的地方叫燕子岩,是个偏远之地,离池坪村远,离天堂村反而更近,所以在没学可上后,熊清宇干脆进了天堂村村小。熊清宇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会读书,勤思考,在全乡十多个村小的统考中,每次都名列前茅。不过也不知是否得到过他那聋哑姐姐私下里的辅导。姐姐熊清艾曾被送到吉首自治州的聋哑学校学习过,后因为生活不习惯,一年之后跑了回来,打也打不走了。每天,她跟着来天堂村小就读的弟弟熊清宇,坐在旁边看他读书,守着他做作业,无论酷暑寒冬,清晨黄昏。熊清艾长得白皙,身材高挑,又乌黑又浓密的发辫总是干干净净的,她静静地坐在弟弟旁边,阿欢老师也不讨嫌,有时还让她坐到讲台,和他平坐,就像新闻联播里的两个节目主持。阿欢老师在讲台的前面依次横摆了五张,自己坐到讲台上去看了看。视觉太宽了,眼角的余光有点力所不能及。又把桌椅竖着摆放了一次。这次的感觉是太远,会让人力不从心。第三次,他在前排摆两张,后排摆了三张。但看来看去又总觉得也不妥,有点不符合他的队列审美要求。阿欢老师弄来弄去,最后的决定是在前排摆三张桌椅,在后排摆两张。他端端正正地坐到了讲台上。“莫文才,8加0=?”他问。“8加0=8——”教室里仿佛飘来莫文才的声音。“8加1=?”又问。“8加1=8——”回答。“8加8=?”再问。“8加8=8——”阿欢老师愤怒而起,教科书巴掌一样甩了过去。书没有打在人的脸上,刚好落在莫文才坐的右边第一排座位上。教室里空空如也。2阿欢老师快满五十岁了,一九八四年高中毕业后,就回到这里的老家天堂村教书,先是代课,后转民办,尔后公办,三十多年间,从宿舍到学校,再从学校返回宿舍,他的工作、生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从来就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了。当代课及民办老师那时,天堂村小大着呢,一至五年级,几百个学生,老师常常带的复式班,两个年级挤在一个教室里,一个布置好作业,另一个又开始讲新课。作业本改不过来,天天晚上加班到深夜。慢慢地,学生渐渐少了,父母打工,外出挣钱,把孩子也带到了四面八方。学生一少,教师也一个个调走了。在这里教了多年书的刘老师,就是上学期调走的。刘老师走时,带走了学生熊清宇,因为熊清宇要升三年级了,这里不设三年级课程,两年就毕业了。阿欢老师每当想起这些事,总要发会儿呆。这当儿莫文才、莫小聪、莫丽兰依次悄悄绕过他身后,坐到了座位上,阿欢老师才想起什么似的,他绕到他们身后,将属于熊清宇和熊清艾的后排座位悄悄移走了。星期一也是升旗的日子,以往都是由熊清宇和莫文才各站一旁,一人甩开旗面,一人拉动旗杆拉绳,音乐声中,旗帜缓缓地升起了。熊清宇和莫文才个子一样高,身材敦实,配合也很默契,一点差错都没有。现在,阿欢老师看来看去都没有适合的黄金搭档,因为莫文才大两个新生整整四岁,站在一起怎么搭都是一架高低柜。这一次,阿欢老师亲自把校旗升了上去。他决定,直到学期终末,他都会任其飘飘,不再降下来了。升完旗,他才发现自己竟忘了放音乐。好在几个学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感觉,他们正扯开喉咙,开始了课前朗读,和平时那样,将朗读声传出窗外,像鸟一样在门前的枫木林里回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这是一本由县里一位支教的老师赠送的《三字经》,里面的内容还附加了《弟子规》、《百家姓》,节选了《中庸》《大学》的内容等,自从得到了这本课外书后,阿欢老师如获至宝,每天上课前半小时,都要让他们大声朗读,这种课前作业似乎比任何学业都重要,他要求他们背诵起来必须一字不落。莫文才十岁了,从六岁半开始读一年级,读了三年半如今还在读一年级。帮忙看守学校的老支书走路已经带喘了,仍能诙谐地幽他一默,给他取一个外号abc,意思是他年年读的abe,知道的事物也只abe。他的名字差不多被这一诨名取代了。但就算他对数学、英语学不进记不下,莫文才却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他对《三字经》和《弟子规》的内容能读得风生水起,倒背如流。但这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三字经》不见了。放学回家,在一遍遍翻箱倒柜仍没有结果后,莫文才首先找到了他的妈妈,一个既聋又哑,而且疯疯癫癫的女人。他怀疑她生火做饭时将书撕裂,用作引火烧掉了,这种事经常发生的。有一次他还与母亲狠狠地打了一架,母亲抓烂了他的脸,他扯掉了母亲的一绺头发。此时莫文才的妈妈正在灶屋生火,可能柴有点湿,满屋的烟子升起,让本来就暗淡的屋子更加黑暗。但火光映着母亲的脸,让母亲消瘦的脸更加清晰,看得见她发丝的凌乱影子。村里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估摸她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多岁。打一开始,她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孤儿,一个好心的女人将她从麻阳带到这儿,做了父亲的媳妇。那时父亲二十九岁。看没看见我的书?莫文才跨过灶屋的门槛,用手势比画了一下,对母亲打着哑语。咿呀呀,咿呀呀。母亲拍拍胸,又摸摸肩,用手指指地上,又指指被无数柴块盖住的楼上。很多时候,她的手势和思绪都一样混乱不清。书!那本《三字经》!莫文才又比画出了两个小孩的脑袋,再伸出指头变成小孩脑袋上的羊角辫。——那正是《三字经》的封面图像。母亲将下颌骨前倾,裂开嘴唇,整个牙齿露出,嘿嘿嗨嗨笑了起来。这让莫文才紧张起来,他像鸟一样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母亲膝上。果然,灶眼里有一团纸,正开始熊熊燃烧。莫文才以手当铁夹,伸进去将那纸团抢了出来。不过,已经烧焦了的并不是《三字经》,而是他的同学熊清宇特意给他准备的一张试题标准答案,这之前,那些答案让他始终能保持试卷考试的100分。莫文才很生气地走了出来。站在堂屋,他看见父亲将五元钱揣进荷包,然后抓过靠在车谷子风车上的一根拐杖,两脚踩石臼一样往外走去。父亲并不是瘸子,只是一次帮人盖房子喝多了酒,回来的路上跌进了坎洞,腰骨断了,没有钱进医院,躺在床上让草医治了几个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要去哪儿,爸,莫文才对着父亲的背影,问。去会计那儿,交房屋保险,父亲说。你可看见我的书?莫文才问。问你妈,父亲说。我不懂她的意思,莫文才说,你帮我问问。我也不懂,父亲说,她的手势这么乱,没个准头。你去做什么?莫文才又问。我去交房屋保险,父亲又说。莫文才哦了一声。除了灶房是半密封的,有土墙和门,堂屋和偏厦全是敞开,虽然有的地方用竹子或木板子夹了’一下,在墙洞码了些柴块,但仍看得见里面的风车、箩筐、鞋子、衣物、凳、床、蚊帐……对于这样一个家庭,一个厨房就可以装下他们所有值钱的家当,那就是米和油,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3除了莫文才,莫小聪和莫丽兰都是九月份才招的新生,一男一女,两人都是六岁半。三个人的学校,阿欢老师惹得他校的很多老师羡慕。其实也不尽然。除了莫文才脑子有点呆,莫小聪完全就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母亲是父亲打工时从常德带回来的女人,习惯高跟鞋的她踩不了深山沟壑,她在莫小聪生下来满月不久就将一双奥康挂到脖子上,赤着脚跑掉了,而父亲则因为空虚孤独而嗜酒嗜赌,欠下的赌债不计其数,整整六年了也没敢归家,电话也没打一个,莫小聪全靠爷爷和婆带着。莫丽兰是个灵巧的孩子,父母在浙江的一个厂当车间工人,制鞋。莫丽兰的脚上一年四季变换着鞋的花样,衣衫却很单薄,因为她只有一个爷爷,爷爷自己都一身的病,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哪管得了她的冷暖。很多时候,阿欢老师充当了父母的角色。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这是莫小聪的口头禅。什么?狗和狗为什么扯粑?扯什么?扯屁股。扯蛋!阿欢老师将一只用剩的粉笔头朝他的脑袋丢了过去,粉笔头跳蚤一样蹦了几蹦,“滴答”一下落到了地上。老师,我给你唱一首歌,莫小聪说。唱吧,我听着呢。我是一个兵爱着咱老百姓日本鬼子打来了啊管我卵事情……阿欢老师脖子粗了起来,脸顷刻间红成了下蛋的母鸡。他扬起了手掌。是难教你的?是大大(哥哥),莫小聪畏惧起来,用手指了指莫文才。阿欢老师放下手掌,从他们三人中拎出了莫文才。说,是谁教你的歌?!是,是我们寨上的莫苕崽大大,他打工回来了'我抽着抽着他的烟,就会唱了这首歌。阿欢老师叹了口气,拎着莫文才耳朵的手垂了下来。那好吧,你们现在齐声跟我唱,他狠狠眨了下眼睛,說,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老师——回答说。我是一个兵爱着咱老百姓日本鬼子打来了啊把他消灭尽!歌声嘹亮,响彻云霄。有枫叶嗖嗖而下,像风中颤动的和弦。不过,这让人更真切地感到:秋天来临了。秋天真的来临了。真是冷啊,莫丽兰缩紧了=身子。阿欢老师才注意到她仅穿了件薄薄的碎花内衫。莫丽兰告诉他,昨晚她爷爷咳血,把她的外套弄脏了。阿欢老师从屋里拿出了件自己的毛衣,不过莫丽兰死活也不肯穿,她告诉他,如果穿了男人的衣服,自己就会生孩子。谁告诉你的?阿欢老师很尴尬。我自己知道!莫丽兰说。4不管对于之前的熊清宇,还是对于之后的莫小聪和莫丽兰,阿欢老师在他们用笔写的作业本或试卷上,该打勾的打勾,打叉的打叉,毫不含糊。唯独对待莫文才,对的地方打勾,错的地方全部以斜杠代替,等到莫文才用准确的答案改正之后,在斜杠上再添一个斜杠,就又变成了勾。因此,莫文才的作业本也好,考试试卷也罢,几乎全是对号,所有的分数也全是一百分。对于阿欢老师这一特殊待遇,莫文才当然不懂。但他对那种表示对的符号以及好分数无限珍爱。每次,他都会郑重地拿着给他父亲看,表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超出常人的能耐。父亲并不笨,他既不欣喜若狂,也不自怨自艾。应该还有一百二十分的吧?父亲说。没有,从来没有!莫文才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熊清宇也没有!但不管怎样,在父亲的内心里,他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母亲在这方面像是有点感觉的,每当这时,她总是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手里拿一根筷子串着两个煮熟的鸡蛋,真是像极了试卷上的一百分。她咿呀咿呀地,叫莫文才吞下去。莫文才并不是先天脑子不好,在他三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疯癫的母亲虽然平时的举动异于常人,但对自己骨肉的爱与袒护却是与生俱来的,她生了一堆大火,用毯子捂着他烤,以为这样就可以祛除寒气,却不想适得其反加重了莫文才的病情。等到父亲从坡上做完工回来,莫文才已经气息奄奄了。好不容易抱到乡镇的医院,医生诊断出莫文才脑子的哪根神经已经受损,有些脑膜炎后遗症。这一个星期,阿欢老师都没有在莫文才的试卷上打勾了,试卷上的那些斜杠像一个人躺在那儿,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百分的位置也是空着,像一个人缺少了两只眼睛。莫文才因为没有勇气拿给父亲去看,他也因此再也没有吃到一根筷子上的两个蛋。这使得他很想念熊清宇。熊清宇是唯一一个可以给他试题标准答案的同学,某种意义上来说,熊清宇就是他的满分。但熊清宇走了。上学期期末,守学校的老支书杀了一只九斤黄公鸡,请他们全校师生吃了一次饭,说是给刘老师和熊清宇开欢送会。莫文才当时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从醉酒的刘老师泪眼里,也感到了内心的难过,是一种痛痛的感觉。熊清宇当时还把他拉了出来,交给了他一张暑假试卷的答案。那最后的答案,就在母亲灶笼里灰飞烟灭了。莫文才想哭。很多时候,人们都看见莫文才站在天堂村村小的路口,那也是以前熊清宇来上学的必经之地。他的脖子越伸越长,目光越拉越远。先是透过这一片飘飘落叶的古枫林,看到绕河湾而过的溪流,看到对岸的那座山,再远的山,模糊的山,有云覆盖的山,被天压迫的山,无边无际的山……上课铃响了。很快有莫小聪和莫丽兰的朗读声从教室的空当里传出来,却因为莫文才的缺席而显得特别单调。……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人有余力则学文阿欢老师站在教室的门口,他的目光深沉而安详,却似乎有穿透人心令空气颤动的力量。星期五下午,莫文才又站到村小的路口。阿欢老师已经回家去了,这使他可以将未了的期盼变成一种耐久的等待。鸟归巢了。“扑通”一声,莫文才栽倒地上,他昏了过去。5元旦节放假。今年元旦不再同以前那样拼拼凑凑成三五天假期。阿欢老师的心境也有点古怪起来,突然想和他的学生一起过。所以,在前一天就应该说节日放假事宜时他一字不提。只要他不说,其实他的学生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元旦节该放假了。九点钟,莫小聪和莫丽兰来学校了。熊清宇也来了。因为感冒发烧还没有完全好,迟到的莫文才头有点胀,布着血丝的眼睛有些模糊,他第一眼看到第二排的熊清宇,以为自己两眼昏花,头脑浑糊了。不过熊清宇很快伸手接过了他的书包,把他从前排拉到自己身旁。你怎么来了?莫文才说。阿欢老师说你病了。熊清宇说。没有,绝对没有。莫文才摇了摇头说。熊清宇把手搁到莫文才的额头上。老师说你病得不轻。他说。可是我已经好了。莫文才又说。为什么到那儿等,是想念我吗,还是想那一百分?熊清宇看着他的眼睛。莫文才的眼泪一下滚出,突然抽抽嗒嗒起来。我妈把你给的答案烧了。他说。羞,羞,大大哭,羞,羞!前排的莫丽兰突然做出了怪脸,食指弯弯地贴在下颌处,刮一下,又刮一下。莫文才止住了眼泪,握紧了拳头,他比划着对莫丽兰的后背来那么几下。莫丽兰啊呀呀地嚷叫起来。莫文才停下来又嘻嘻笑了。莫丽兰吐了吐舌头。你应该经常回学校看看我们,莫小聪对熊清宇说,就我们三个同学了’多没趣。在中心完小,课程紧,熊清宇说,我们早晨七点钟就起床了,晚上七点钟还要自习呢。你今天旷课吗?莫文才问。今天放假,因為今天是元旦。熊清宇回答说。是阿欢老师让你来的吗?莫文才问。老师说,我们还有一场未了的竞赛。什么?背诵《三字经》《弟子规》。老师说背不了的学生,还不能真正算是从这里毕业的毕业生。你可以不理它,又不是考试试卷。莫小聪自作聪明地说。我,还算阿欢老师的好学生,是吗?熊清宇说。莫小聪不好意思地又吐了吐舌头。我再也没有得到老师的一百分了,莫文才说,我不是好学生,老师,不再喜欢我了。当然不是,老师最喜欢的是你,他最大的希望也是你。熊清宇说,你是最棒的。莫文才忙不迭地把老师一直未在那斜杠上加一笔的试卷拿了出来,上面蝌蚪样的文字一字未改。帮帮我吧,他对熊清宇说,看不到那一根筷子串两个蛋,我真难受,简直要疯了。但熊清宇把那试卷原样叠好,放回到了他的书包。瘸子如果没有放下拐杖就永远是瘸子,熊清宇悄声说。莫文才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我爸爸就是拄着拐杖也是瘸子,莫文才说。熊清宇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是你的拐杖,因为我不会回来再读一次二年级,你,现在只能靠自己。这时,阿欢老师走了进来。阿欢老师今天穿了套藏蓝色便装,头发也像刚刚梳过,一副过节的神清气爽的样子。他的手里拿着那本《三字经》,里面夹着唯一的一张奖状。老师好!几个同学一齐站了起来。阿欢老师示意他们坐下,一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眼睛依次落在了四个学生身上。他原想在背诵的时候从莫文才开始,依次为莫丽兰、莫小聪、熊清宇。但却临时改变了想法,他将莫文才放到了最后。结局是可想而知的,莫文才除了得到最长久的掌声,还得到了那张唯一的奖状。我早就说过,你是最棒的。熊清宇说。是吗,老师,这是对我的奖励吗?他捧着奖状时有点不太相信。当然,这是你自己挣来的成绩。老师说。我会得到一百分吗?莫文才问。这是可以肯定的,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下次不要感冒了。莫文才的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泪水。6每一天村里人都会看到莫文才坐在自家买过保险的破屋里读写语文,做算题,废寝忘食的样子,母亲咿咿呀呀地说什么,他只当风的窃窃私语。父亲虽然瘸着条腿,却比任何人都显得尽心尽力。“莫文才,8加0=?”父亲问。“8加=8——”莫文才答。“8加1=?”又问。“8加1=9——”回答。“8加8=?”再问。“二八一十六——”当秋天的落叶散尽,冬雪来临,期末考试的时间到了。这次是全县统考。监考是从别的学校派来的一位男教师,大概一时受不了山里的阴风和冰雪,而教室又实在没有人气,冷冷清清,所以看起来面目严肃,表情生硬。他似乎等不及莫文才、莫丽兰和莫小聪他们三人交卷,不停地晃动来,晃动去,把人的心也晃乱了。他们最后看见他把试卷卷好密封,放在一个黑色背包里,走出了天堂村。阿欢老师是第一个看到试卷分数的人。事实上他并不担心莫丽兰和莫小聪的成绩。他在小心抖开莫文才的试卷时,看到那卷子的边角有点破损,有些空白處留有细细的鸭脚字,像是琢磨不定时打的草稿。不过他看到那出成绩的地方,红色的笔迹线条明了,勾勒出很漂亮的九十分。他几乎激动得要喊叫了。那一天,阿欢老师走了很长的路,把试卷亲自递到了莫文才的手里。他期待看到莫文才少见的吃惊的样子,甚至在惊喜中给他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但莫文才看了一下试卷的分数,慢慢把头低了下去。我没有得到一百分,老师。莫文才说。其实,九十分就足够了,阿欢老师迫不及待地说。莫文才看着他,不语。知道为什么吗,阿欢老师又说。不知道,莫文才说。因为老师一生平平,从来就没有得过满分!不,我要一百分,莫文才的眼泪流了下来,老师,我已经习惯了一百分。阿欢老师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你已经是我的一百分,他有点激动地说,在这儿,在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现在这么骄傲过,从来没有现在这么自豪过,从来就没有!莫文才有点迷茫地看着他。下一学期读完,我可以毕业了吗,我要走了吗?莫文才小心地问。当然,完小学校的条件更好,在那儿,你,会学到更多。阿欢老师说。又是一年冬与春,又是一年夏与秋。莫文才和莫小聪到三十里外的乡完小读三年级去了。不过莫丽兰却去了浙江,因为她的爷爷得肺癌死了,她不得不跟在浙江鞋厂的父母身边。八月二十八日,和以往任何一个年份一样,阿欢老师准时地坐在天堂村学校的门口,等待会不期而遇前来报名的学生。他整整坐了一个上午。门前稀稀拉拉有人走过,那是去收割的老人和妇女,他们留给他一些弯弯的脊背和散乱衣襟的影子。到下午,他以为不会有学生来了,正准备将招生的桌椅搬到屋子里去,忽见门前的那一片大树飘落几片叶子,几只鸟像受到惊吓,呼地而起。他眺远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少年,正拿着一柄木制的弹弓,以石子当子弹,对着树一阵猛射。那少年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个女孩,两个男孩。男孩一个个都像莫小聪,女孩则像莫丽兰。但仔细看,他们又都不是。几个小孩来到阿欢老师面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是来报名的吗?阿欢老师问。当然,弹弓少年回答道。会背《三字经》吗,阿欢老师说。什么?不会,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三字经》。弹弓少年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年方少,勿打鸟;鸟俱伤,人自殇……这是新《三字经》说的。阿欢老师说。弹弓少年看了他许久,大概为着他的古怪。不过很快笑了。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情……少年说,这个我知道,是呆子莫文才天天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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