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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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父亲

文/晏凌羊 01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爸有点笨。

我上初中那会儿,他送我去县城上学。车来了,他自个儿拎着米和被褥先上车了(那时候我们还需要自带米和被褥),车走了好远才发现没带上我。

第一次坐那么久的车(全是盘山路),我吐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找不着北,脑袋是木的,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到了学校,他又径直把我安顿去了男生宿舍。看到有男生在铺床,他也跟着人家铺,边铺边说:这个学校男女混住的?

年轻时候,他也学开拖拉机,但根本都没学会。一次撞倒了别人家的院墙,赔了好多钱。另一次则是直接从悬崖边上翻下去,连人连车钻到江边(幸亏命大,人没事)。

小时候,我们家特别穷。到了春节,全村就我们家买不起鞭炮。他就从工地上来回了一点炸药(现在肯定不允许了),搞搞气氛。

到了年三十晚上,村里四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我们家会出现轰隆一声巨响。这一声巨响后,全村的鞭炮声停了有几分钟,大家反映过来刚刚不是在地震,才又开始愉快地燃放起鞭炮。

早些年,他去丽江打工,做的就是建筑工人。今日的丽江机场,都留下了他当年的汗水。辛辛苦苦工作几个月,挣了几百块,他准备把钱捎回家,但路上遇到一个骗子,向他兜售了一坨金条,他把身上所有钱都拿出来也不够买下了那根金条,就又搭上了一块外公送他的石英表。

那个金条,他拿回家两个月就生锈了(根本就是铁做的)。

他经常丢钱,因为他总是把钱随意放在裤兜里,但裤兜有时候很浅。我整个童年时期,最爱干的事就是帮我爸洗裤子,因为我总是能从他裤兜里搜到零钱。

我老家宅基地很大,大概占地一亩,是把邻居家的古屋兼并了(当然给了钱的),才有了那么大的面积。建房子的时候,村里一个老汉跟我爸说:古屋的那面墙你们别拆啊,拆了可惜了。

然后,我爸就听了。

现在,我们家院子中间,就立了一堵毫无美感可言的古墙。这一立,就是二十几年。

去年,我家旁边那块地卖出去了,那户人家要建新房,需要拆掉我家一部分院墙(不是那段横在院子中间的古墙,而是围墙),拆完再给恢复原状。

我妈说,刚好趁此机会把古墙给拆了,不然等围墙垒砌好了,再拆出去,运输成本会提高。

我爸没把我妈的建议当回事,等到邻居把我家院墙都恢复好了,才悠悠地说了一句:唉,你妈说得对。

02

我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我爸妈一直在吵架或打架,家庭氛围一团糟。我妈是出了名的心眼小、爱钻牛角尖,我爸又是出了名的愣、傻、二、没眼力见。

两个人年轻时候虽然也会彼此关心,但性格完全合不来。到了晚年,即使住同一个屋檐下,他们也互不搭理了。

我爸是个“老好人”。他看到别人家里有困难,例如说办喜事用的锅碗瓢盆、给单车打气的打气筒、打稻谷的机器、农用手推车等等,就主动跑去跟人家说“我们家有,你随便去拿”。可实际上,他常年在外打工,很多年都没去清点过家里还有什么物品。

等人家借上门来的时候,我妈说东西坏了丢了(确实也坏了丢了,只是我爸不知道),结果人家将信将疑地嘀咕着走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村里人都说我妈是个吝啬鬼而我爸豪爽大方。

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工地干活,有时候是老妈过去给他们做饭。老妈觉得老爸辛苦,有时会偷偷地给老爸“开小灶”,结果,三杯酒下肚,我爸喝高了,就把我妈给他藏的私房菜在众目睽睽下拿出来,还大声嚷嚷:“有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嘛,怎么能留给我一个人吃呢。”

我妈尴尬得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从那以后再没给我爸开过小灶。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赊账买了一台电视,约定年底付清电视款。

到了年底,我家卖甘蔗确实卖了一些钱,我妈就在私下里跟我爸说:“要不跟卖电视那家商量下,他们的钱再借段时间,我们先把银行贷款还了吧?银行利息太高了。”

年底,卖电视的来催债,我妈说:“欠这么久不好意思了,我们早就想还你们的了。”

我爸马上接话:“哪有!那天你还说要把这笔钱先去还银行的贷款!”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爸其实并不知道我到底做的啥工作。别人问起,他就跟人说我是“首席法律顾问,每年赚十几万”,可当时我才本科毕业一年、收入也没那么高。

听他这么说,我羞得想把脸埋进裤裆里。而且,他这样说话,很容易给我惹麻烦——亲戚邻居可能会开口跟我借钱,可我当时连国家助学贷款都还没还完。

我爸对外人热心到哪种程度呢?

有一年,我妈动个小手术,我爸前去照料。病房里来了一个四肢健全的男子,坐下来就开始哭诉说他老婆得了绝症。

我妈一看就是骗人的,不断给老爹使眼色,但我爸根本没留意到我妈的眼色,而是慷慨地“拔钱相助”,一给就是一百。

要知道,当年他为了省钱,自己只舍得住三十元一晚的旅馆。

我妈气得要死,跟我爸说:“你实在要给,给几块钱就行了啊。”

事后果真有人证实,那名男子是行骗的,我爸说:“怎么可能呢,他哭得那么真。”

说真的,如果把我爸不小心丢掉的钱、心一热捐出去的钱加起来,应该能有不少。

也是十几年前,我们从老家一起坐车去昆明,车行到鸡足山附近,车上有人下货,我爸就下车帮着那个年轻小伙子搬抬货物。

我那会儿不知是生气还是高兴:您老都六十岁的人了,是社会“尊老”的对象了,还有必要这样助人为乐么?

他中风后,腿脚就一瘸一拐的了。

我跟他一起走在老家的大街上,路上遇到有司机问路,他立马凑过去给人指路,还一瘸一拐地凑到车跟前仔细跟人描述,恨不能亲自带人家到达目的地。 03

我爸年轻时候,不管在谁面前,都敢高谈阔论。

看电视,讲到朝鲜,我爸开始给我那些不识字的阿姨、姨夫科普:“韩国有两个政府!你懂不懂?一个是北朝鲜,一个是南朝鲜。”

我说,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是俄罗斯。

我爸说:“错了,最大的国家是联合国!”

至于“每个国家都有一种语言,美国人讲美语,加拿大人讲加语,澳大利亚人讲澳语,泰国人说泰语,日本人说日语,只有英国人才说英语”,也是他的名言。

有一次,我妈买了一箱产自大理的滇西山泉。

我妈看着矿泉水瓶身上印的字,发问:“滇西在哪儿?”

我爸回答:“这都不知道!云南贵州四川简称滇西!”

这几年,有了手机和网络,也不知道他这些认知都纠正过来没有。

上回我揶揄他,他死活不承认有过这事儿了。

我爸的愣、傻、二、没眼力见,不是老了或中风以后才有的,而是他一直都那样——年轻如是,老了如是。

他总是丢三落四,这一辈子不知道弄丢了多少东西。现在,我就不敢给他买贵的手机,因为他经常把手机弄丢。我也不敢给他超过两百块零钱,因为他可能去超市一趟就把剩下的钱全弄丢了。

他坚决不用钱包,只习惯在裤兜里装钱和手机。去到哪儿,随便往地上或椅子上一坐,手机就从裤兜里“吧嗒”一声掉下来了。起身时,他从不回头望。以后这手机还能不能找到,完全靠运气。

他的钱一般是怎么弄丢的呢?

比方说,他去买瓶水,需要花两块,他就从裤兜里夹10块零钱出来递给售货员,等着人家找零,而他夹那10块钱出来时,100、50面值的钞票也被他带了出来掉在地上,而他不知道。

他一辈子拒绝用钱包、只把零钱放裤兜里也就罢了,他洗裤子从来不检查裤兜里放了什么东西,经常是第二次穿裤子时才发现兜里有被洗得皱巴巴的钱。

三十几年前,家家户户日子都苦,而农民则是“苦中苦”。到了插秧的季节,每家每户插秧的日期都是由灌溉水流到田里的日期决定的,时间窗口期就三四天。

那时候,我妈干农活干得很辛苦,却总是吃不上肉。

我爸插秧插不好(他只适合去工地干活,比如做爆破什么的,那才是他感兴趣也比较擅长的事儿),家里的秧苗几乎都是我妈插完的。

眼看就要插不完了,我爸爸嚷嚷着说要借钱请人来帮自己家插秧(人工费一天六元)。

我妈说,你哪儿来的钱,你真能借来钱的话,就给我买一斤肉,吃点荤腥我就有力气干活了。

后来,我爸还是没借到钱,还是我妈坚持着插完自己家的秧田后,再帮人去插秧,赚了六块钱,买了两斤肉回来给自己补营养的(那时的肉价三元一斤)。

我小时候,我家穷得叮当响,可我爸还老是借给别人钱。当然了,他借出去的钱,绝大多数都拿不回来。到老了,他也是这样,别人把话说得好听些,他就飘飘然找不着北了。

上次我妈让我爸找邻居拿一下他们家几年前欠我家的三千块钱,我爸去了,但是,钱还没拿到,他却提前写了收条给人家。

我妈说,你为啥写收条?

我爸说,他们答应会给了啊。

我妈气得不行,让他回去找邻居重新写一张字据,注明邻居还没给钱或是欠了我家三千块。

我爸又去到了邻居家,让邻居在收条上加了一个字:无。

收条拿回来后,我妈两眼一黑:你在收条上写个“无”是什么意思?

前几年,我带父母回家处理宅基地纠纷,时常被我爸的笨蠢气到无语。

村公所的人来调解,我爸听到占我家宅基地的无赖邻居说的无赖话,不爱听,就数次走离现场,又走回来。

无赖邻居问他,你走什么走,心虚了是不是?

村干部也超级无语,问他,我们都还在调解,你干嘛老是走开?

我爸说,他说的话我不爱听。

事后,我问他,村干部来调解时,你干嘛要走开?

我爸大概又觉得脸上挂不住,解释说:我中风啊,我腿疼啊,走不快啊。

我在老家给他们买了一套养老房,我爸自告奋勇去盯装修(我原本是想打包给装修公司的),但仅仅因为装修期间事情多了点,我爸就顾不过来了。

有时候,我稍微提点异议,他就理解为“我否定了他所有付出”。有段时间,我都不敢跟他多说话,怕一说他就炸。

后来我跟他聊天,心平气和地问他,我只是需要你量个尺寸,拍两张照片而已,你怎么那么容易炸?

他又开始找借口说,我得了这个病(说中风)后,变得小气了许多。

我说,从我有记忆开始,你就一直这样啊。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04

我爸妈是因为我突围到城市生活后,才跟着我来到城市里居住的。

十几年前,他们刚来的时候,并不习惯城市的生活。我妈会看看别人怎么说话做事的,然后模仿着来,但我爸不会,他反应慢好几拍,还因此闹出了很多笑话。

我第一次带他坐地铁,就在地铁里看到一个黑人。

那黑人皮肤真的很黑,跟泼了黑色油漆似的。

我爸见了,忽然用方言跟我说:“你看,你看看!天啊,怎么世界上有这么黑的人啊!哈哈哈哈哈!”

我吓坏了,生怕那黑人听懂他在说什么,随时准备着替他道歉,岂料他很淡定地说:“哈哈哈,你看他没反应,我就知道他听不懂我们的方言!”

我带他去一家蛋糕店,买了几个蛋挞,准备付钱。我排队付钱的时候,我爸站在一边“研究”那些蛋糕。

我只听他说了一句“这个像是假的哦”,就看到他已经把手指伸了过去,把那个大蛋糕戳出了个大窟窿。

他把指头缩回来,只说了一句:“哎呀,我以为这蛋糕是假的!”

没办法,我只好把那个“天价”蛋糕买下来了,一家人硬着脖子吃了两天。

第一次带我爸妈去电影院看3D电影,看的是《阿凡达》。

我爸刚坐定没几分钟,就把3D眼睛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发现其中的奥妙之后,他兴奋地说:“这眼镜可真神奇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是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奥妙似的,在电影院里大声地说:“那是科幻电影,你们太傻了,懂不懂什么叫科幻?”

我说:“电影院里声音小点哦,会打扰别人看电影的。”

他“哦”了一下,说:“我声音不大啊。”

再看了一会儿,他又大声说:“看到没有?都是假的!都是编造出来的,你们还当真呢,傻死了!”

接着,他像是为自己的重大发现感到无比的高兴,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得意地“哈哈哈”大笑。

周围看电影的人纷纷侧目,我赶紧坐到他旁边,只要发现他有要发表观影感想的迹象,就抢先一步捂住他嘴巴。

那几年,我单身,我爸妈过来陪我,总是在城市里待不住。

我爸一会儿跟我说要拿着象棋去天桥找对手,一会儿说要拿着二胡去公交站卖唱。

我和我妈玩会儿“斗地主”,他坐谁旁边就指导谁,并把谁手里的牌提前说出来,急得人想封住他嘴巴。如果你跟他玩,他的牌可以全部被偷看到,而他却浑然不知。

我们出去吃自助火锅,要的鸳鸯锅底,麻辣那一锅辣得人眼泪鼻涕一齐流,我跟老妈唠叨说:实在太辣了,一会儿再去取菜时,就用清汤锅煮……

我们话还没说完,我爸就从麻辣锅里夹了一大筷子沾满了辣椒油的青菜放清汤锅里。

得,这下连清汤锅里的菜也辣得吃不成了……

我妈气得要死,直接骂了他一句:没长脑子的老畜生!

我妈曾跟我说起当年生我的事儿。

凌晨时分,我妈开始阵痛,跟我爸说可能要生了。

我爸说:“你躺着别动,估计吃坏东西了,我肚子也痛!”

我爸起床后,不去叫接生的医生,也不烧开水,反而先搞家里的大扫除,后来我妈疼得快晕过去了,他才慌忙跑去找接生的医生。

我问他,你怎么这么愣啊?

我爸回答,当年没经验,不懂。

我说,你不是当年,你是永远。 05

奇怪的是,我爸似乎很受小朋友喜欢。比如,当孩子们拿着玩具枪“扫射”我们这些无趣的大人时,只有老爸会很“幼稚”地配合表演中弹、装死等动作,还演得惟妙惟肖,孩子们都觉得跟他玩儿特别带感。

你说他笨吧,某些方面他似乎又特别聪明。

老家很多男人要么嗜赌,要么吸毒,要么家庭暴力,要么找小老婆,但我爸从不,他觉得那样做很蠢。相比村里那些男人,他从来不乱花钱,不沾黄赌毒,不家暴老婆(我爸妈互殴是有的),出去打工勤勤恳恳,对周围的人也很良善。

他只上过小学一年级,但愣是自学成才,学会了识字、写字。小时候,村里很多人给远方的亲戚朋友写信,都是我爸免费代笔的。

我上初高中的时候,他给我写过很多信,信中甚至有“你是我今生射出的、最远的一只箭,我不想看到弓还没有放下,箭就已经落地的结果”这样让我都略感吃惊的文采。

学会使用微信后,他经常在朋友圈写诗,虽然很多错别字,但语句至少是通顺的。

他学乐器也很快,口琴、二胡、三弦都是无师自通。我小的时候,经常听到他吹口琴、弹三弦、拉二胡。

最重要的是,我爸自始至终认为读书是改变我和我弟弟命运的唯一的机会,从来没想过要让我和我弟辍学去打工,还把有限的经济资源全部放在了儿女的教育上。

儿女长大成人了,他也从来没想过怎么索取,而是尽力想着不给女儿添麻烦。

他不会玩扑克,不会打麻将,在家里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电视、看书和K歌。

偏生我妈爱安静,每次听到房间里传来我爸大声K歌的声音,就唠叨开了:“几百里外都能听到你的鬼哭狼嚎,你丢人不丢人啊?!”

我爸就很知趣地把音响关了,在屋子里走出去走进来,百无聊赖得很,后来又拿着二胡、三弦和口琴摇头晃脑演奏起来,搞得我妈的歇斯底里症又爆发,两人又一顿吵。

我写到这些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有点悲伤的。

我写的这些事情,有些年头了。

回忆中的我爸妈,总是很年轻。可现在,他们都老了。

他们的肉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腐朽下去,可是,在精神上,他们还是尽力想庇护我、帮助我——哪怕越来越力不从心。

一个小孩开始长大,是从发现父母“不过如此”开始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能11岁就长大了,因为从11岁开始,我的父母就已经走下了我心中的神坛。

我爸智商不行,自大,脾气暴躁,没眼力见,无法自如地掌控生活;我妈情商不行,情绪管理能力差,极度自卑,害怕别人的眼光。

起初,我模仿他们;后来,我发现他们的局限之处,开始与他们背道而驰,重新选了一条我自己想走的路,没有复制他们的人生;现在,我接纳他们,当他们是老小孩。

这也是一个“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过程吧。

走完这一步,我用了三十年。

前十年模仿,再十年超越,后十年接纳。

余下的人生,就算是自己赚来的了。

在残酷的命运里,和相爱的人互相搀扶着,如履薄冰地走、充满敬畏地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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