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蓑风雨任平生

怀念

一蓑风雨任平生

——追忆郑国元同学的风雨人生路

文|王木金

学友郑国元最令人同情、怜惜、哀惋、怀念。李全修同学前些年就多次建议我写写郑国元,今年春上又再次提及。其实我何尝不想,只是有些人和事但凡越熟悉便越不经意,往往在交往中忽略了许多细节,因而也就难以下笔。然而我现在想通了,既然要写十三排我乐居的家,就不可以对国元这样一位座上常客“暂付阙如”;既然有些细节不甚清楚明了,那就写粗略模糊一点吧。

国元大略是高一下从武汉转到黄石一中高一(一)班就读的。起初,同我一样身材不高且瘦弱的他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不久,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评改了他的一篇作文后,便大不一样了。那文章是通过一些典型实例写一个病中同学,如何受到老师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全班同学的倾情相助,因而摆脱病魔、融入集体的故事。全文既无空洞的说教,也无浓墨重彩的张扬,而是清纯质朴,款款道来,于细微处见精神,从而宣扬了爱的伟大,人性的真诚。这次评讲引起了轰动,国元在全年级中也因此出了名。

一般同学认为俄语难学,不感兴趣,但国元学习俄语却是狗赶鸭子——呱呱叫。许多同学觉得俄语字母“P”这个弹舌音不好发音,要么颤而无音,要么响而不颤,常常唾沫飞溅,满脸涨得通红,也不能准确发音。但国元轻声慢气,气息通畅,震颤自然,发出的声音准确地表现了俄语的特色。他的俄文书法也很漂亮,线条流畅、结构均匀、节奏和谐。翻开他的作业,总会令人赏心悦目,拍案叫好。记得那时我常常暗中偷学他的运笔方法,例如写字母“K”,我原来写它的第二笔,是从右上向左下写斜线,而他则是从左下向右上。我揣摩其长处是写来顺手,结字只一笔,缩短了与下一个字母连写的距离,从而使书写流转自然。自此我也学他的样子调整了笔顺。

在那国粹渐趋式微,硬笔早已取代毛笔的时代,国元竟还有一个优点,即工于毛笔书法,勤于练笔。我到他家,十有八九回都见他桌上铺满字帖和习字稿纸。临摹的字帖,大多是王羲之、王献之、苏轼等书法大家的。他先是临行书,后来渐渐临草书。临书的稿纸,非但买不起宣纸,连毛边纸也舍不得买,用的是废报纸。国元的书法,用笔稳健、老到,非我们同龄人所能为;就整体而言,他的字洒脱、大气、灵动。他学习古代书法家,不拘泥于一笔一画在形似上下功夫,而是从形体、结构、篇章上追求神似。所以据我所见,他的字虽然不能道出为某家某体,但挥毫泼墨之间仿佛总有古代书家的影子。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大力推广写简化字的时期,但国元签字和作业本上的署名都是繁体字,大概是受临帖的影响。他没有过题赠,也没有留下一点墨宝,“质本洁来还洁去”,在这个人世间他只是踽踽凉凉地走了一遭。

当今社会祥和幸福,人的寿命大增,七老八十已不稀奇,而国元只活过了天命之年,实在是太短暂了。他的一生十分坎坷,对他而言,那漫漫的人生之路,真的是何其修远啊!

高中没有读完,要命的肺结核病魔便缠上身了,国元只得辍学,连高考也未能参加。为了维持生计,减轻本来就很困难的家庭负担,他去找工作了。起初在黄石港民办中学教英语,没两年该中学下马停办,他就只好在街道介绍的一个白铁铺(生产合作社)里当学徒。一个病体瘦弱的读书人干这种活儿自然难为他了,不久便告别了师傅。他就像一叶小舟飘荡在生活的海洋里,奋力寻找彼岸的目标。

  过了一些时日,他到我家告诉我,又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黄石电厂职工业余学校教日语。我笑着说:“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待呐!”我并非取笑他,其实那时我心里一直钦佩他聪明好学,没有学过英语日语,竟初步掌握了这两门语种;二是佩服他的勇气,竟敢上神圣的三尺讲台执教。后来我得知,这两门外语,他是通过收听电台播音自学的。闯荡几年之后,他终于进了黄石无线电厂,找到了一份稳定正式的工作,好像是在一个技术部门任职。有一年他拿了一份外文资料,让我引荐湖师的一位英语教师,请其帮助翻译,这件事算是圆满完成了。

国元的祖籍是浙江上虞,或者另外什么地方,已经记不清了,其父母都有浓重的江浙口音。一次郑伯父操着家乡口音对我说:“你的名字叫'墨锦’蛮好的,有文采,与原名谐音。”他所谓的谐音自然是江浙音。不过,自那时迄今六十余年我一直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从他取名来看,在我亲密学友的父辈中,他应该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那时他在餐饮服务公司担任会计,菲薄的工资要养活妻子和五个儿女,负担是够沉重的。六十年代后期他就病故了。

郑母扛起了全家生活负担,她把五个儿女紧紧箍在身边,替人浆洗缝补、带养小孩挣几个钱,为的是养几个小儿女。国元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老二国亨已然成了家,而且很快添了孩子,显然无能力帮衬这个大家庭。剩下的几个都未成年,只有国元的工资贴补家用。眼看着国元老大不小,还是单身一人,郑母忧心,常常强忍眼泪往肚里吞。她多次对我说:“老大(家里人都这么叫国元)苦啊!他自己省吃俭用,每月总想多拿一两块钱回来……”说着说着眼泪便淌下来,接着她掀起腰间的围裙揩拭眼泪……

随后一二十年,他家从上窑先后迁居胜阳港、戴司里出租房。在戴司里我见他辅导六七岁的侄女写毛笔字。那孩子的字虽然有些稚嫩,但字正笔圆,清丽稳健,作品曾获市少年一等奖。国元拿奖状给我看,其愉悦之情喜于形色。当时我便暗暗地想,他似乎已经从其侄女身上,看到他的理想和抱负闪现出一抹曙光。

天不佑人,命运总是那样捉弄不堪承受重负的人。七十年代末国元的大弟国亨及其母亲先后病逝,国亨在五兄妹中最有出息,可惜寿命最短,过早抛下爱妻幼女,留下的唯有遗恨!好在弟妹们都有了工作,而且两个弱智妹妹的终身也有了着落,国元总算卸下了家庭负担。

经人介紹,国元与某女子成婚,婚后育有一女。本来三口之家可以和和美美过日子,但那女子百般挑剔,寻衅吵闹,弄得寝食难安,四邻叫苦,国元无可奈何,不得不一拍两散,与她协议离婚,这段痛苦的婚姻不过维持了不到三年。但问题并没有完结,因为小孩判给女方,而国元则需要每月负担抚养费。女方嫌钱少,三天两头找国元纠缠不休。为此国元找我为其聘请律师向法院申请改判抚养权。大概是理由不充足,这事拖了很久,最后不了了之。

此后大约上十年国元又过上了单身生活。虽然期间热闹了一阵子,有人介绍一英国华裔寡女匹配国元,并且两人通过书信。但即便女方欣赏他的人品与才华,终因经济、外事等诸多原因而难成好事。

这十年国元还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学习上,他阅读过一些古籍,涉猎的重点是《易经》。嗣后他热衷佛学,跑庙住庙,参禅悟道,不亦乐乎。他曾对我说他结识了几位佛友,其中有市里的某名人。他们一起谈经论道,颇有收获。我想他这也是一种寄托,可以消除一些寂寞,只要他觉得舒心,也未尝不是好事。他偶尔也想对我透露一点什么,而我却对此了然无趣,所以他姑且说之,我也姑妄听之,不置可否。

最近几年他到我家少了,我也因工作忙而无暇顾及。直到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接到他病危的电话,我才匆忙赶到冶钢医院(现为爱康医院)。站在他的病榻前看着他弥留之际皱着双眉、因病魔折磨的痛苦表情,我们都无语凝噎。同去医院的,我记得还有萧其翔、刘锦堂、王义明、刘先彬诸同学。李全修因不在黄石,没有通知他。

纵观国元一生,疾病、学业、工作、婚姻、家庭,困扰着他不同的人生阶段,对此有的人可能怨天尤人,有的人可能意志消沉,但他却“一蓑风雨任平生”,以超常的毅力忍耐、坚守,以期命运在奋斗中有所转寰。

我想当我们褒奖、钦羡那些春风得意、卓有成就的学友时,千万别忘了也应该给国元这类学友留有一席记忆之地。

作者简介

  王木金,江西九江人,1964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学院(今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湖北师范学院(今湖北师范大学)附中校长,书记,退休前为湖师机关党总支书记。有零星文字见于报端。

照片说明:左起:王义明(原湖师教务处主任,已故),刘先彬(原黄石六中校长,已故),王木金,李全修,石锡华(原班长,已故),董作森(原大冶县长),刘锦堂(原冶钢医院医生,已故),郑国元,陈耀华(原铁山区公安分局局长)。

哀 国 元

李全修

书艺文章两擅场,谦谦君子敛锋芒。

功名梦破长含恨,劳燕分飞更断肠。

陋巷蜗居无戚戚,泥途涸泽有堂堂。

今宵魂魄归何处,吴水朦胧楚水长。

郑国元,江苏人,高中同班同学,高一时由武汉转学而来。国元爱好文学,尤对西方文学经典广泛涉猎,为文清辞丽句,颇耐吟哦。其书法、外语,皆为吾班之冠。惜因家庭出身问题(其父为国民党少校军官),未能进入大学深造。迫于生计,辗转于市井之间,虽生活迫蹙,地位低下,却能维持人格尊严。性至孝,为赡养老母、弱妹,不敢言婚娶。年届知命,方有妻女。然不数年即劳燕分飞,唯剩伶仃一人,形影相吊。素体弱,未及花甲而逝,送行者同学十数人。

更多原创,欢迎赏读

捡菇子

顾城:一个唯灵的浪漫主义诗人
李全修:回忆我的黄石师专生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