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内蒙古|万星语:名为岁月的爱情

原创作者:万星语|内蒙古阿拉善盟

《名为岁月的爱情》

这是奶奶讲给我的,一个普通而动容的故事。
1944年,她出生在豪斯布尔都,是一个牧民人家的姑娘。在那个年代,几乎家家少则三五个、多则七八个孩子,奶奶家算是非常特别的,太爷爷太奶奶只有她一个孩子。在她年幼的时候,家里又来了个哥哥。作为家里的唯一的女孩,她自然是被捧在心尖儿上长大。
那时候,还少有女孩上过学堂,思想先进的太爷爷把奶奶送进了学校,读到了小学三年级。奶奶是当时极少数上过学的姑娘,短暂却深刻的读书生活给了她通透的眼睛,坚韧的戈壁和恣烈的风沙养就了她刚毅的性格。
后来,奶奶进入生产队劳动,放骆驼、盖房子,种田、拔草、喂羊,她做事精干,为人爽直,不管是苦活累活,或是慢活细活,奶奶样样在行。乡邻乡亲,提起这位魏家姑娘,都会称道连连。
太爷爷宠奶奶,生怕自己的闺女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我的闺女不嫁人,我就要好好待她一辈子。”
奶奶双手捧着脸,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跟我说,那时候给她说媒的人很多,瞧上她的小伙儿,有家境殷实的,有仪表堂堂的。可是某一天,一个远房亲戚把她带到了骆驼队上,她一眼便相中了性格耿直、不苟言笑的爷爷。
奶奶说爷爷娶她时真真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伙儿,因为父母去世的早,爷爷独自撑着家庭的重担,照顾着兄弟,根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聘礼。奶奶是个有主意的西北姑娘,她说她就是看中了爷爷身上的那份踏实,她要和和睦睦的跟他过一辈子。最后,爷爷托了人帮他来奶奶家提了亲,以几尺黑斜布作聘礼,定下了这桩亲事。
奶奶说她记得那天的阳光,她跟爷爷走到戈壁滩的远处,坐的高高的,没说太多话,就一直坐到了日落。
刚刚结婚的时候,日子过得很清贫,一家七口靠着爷爷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维持生计。本在家中专心照看孩子的奶奶,为了让生活好过一点,就趁着孩子们上学的时间,又寻了几个营生。刚开始,她靠剪卖鞋底赚点零用钱补贴家里,后来有熟人帮她介绍,她又去厂里酿醋。奶奶用自己赚来的钱给家里添个物件,给爷爷做件衣裳,给儿女们买上几毛钱的水果糖,再往地窖里备上过冬的白菜......爷爷虽然嘴上不说,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可他总会在发工资的时候偷偷给奶奶塞块花布料、买个新潮货,乐得奶奶呵呵地笑。
爷爷和奶奶勤勤恳恳地付出,日子也算是过得红红火火。太爷爷分家产的时候,奶奶却什么都没有要,也没为自己留。她没有牵回一匹骆驼,也没有带回一只羊糕。她果真像太爷爷安顿的,吃了口肉就作了罢。她说那天回家,爷爷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她,只静静地说了一句:“没关系的,以后的日子我们就自己好好奔。”
奶奶说朴实的牧区生活和敦厚的戈壁情怀,就是她和爷爷的根;豪斯布尔都,就是她和爷爷牵着手走出来的地方。
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似的,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爷爷奶奶在1967年,从豪斯布尔都搬到了左旗,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相互扶持,在南梁坡上有了自家的砖瓦房。春天他们在院里犁土翻新,种上枣树和绿色的蔬菜;夏天他们搭起一个凉棚庇荫,看着儿女们嬉笑玩闹;秋天的黄昏最最好看,爷爷摘了菜等奶奶做一顿美味的挽面;冬天天气冷,就多加几块柴火把炉火烧旺,奶奶坐在炕头缝着棉花被褥,和5个孩子聊着天,其乐融融,安安稳稳。
这样的日子平淡简单,却也乐得圆满。光阴仿佛被拉得很长,随着南飞的雁儿,伴着树木的荣枯,跟着嘀嗒的秒针,稳妥地流逝。
10年前,我的父亲突然因病离世。爷爷奶奶经受了白发送黑发的痛楚,再也不如以往活得有希望,活得有盼头。父亲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小时候身体瘦弱,奶奶投注了太多的心血,日日悉心照料,才终于养壮了父亲的身子骨。爷爷奶奶挨着一天天的日子,特别是本就话少的爷爷更加沉默,他变得黝瘦,脸上尽是深深浅浅岁月的沟壑,常常磕磕碰碰,身上青紫淤斑,只能靠着助行器缓缓地移动。
奶奶身材瘦小,但精神气儿比爷爷强些。她如往常一般,给爷爷洗衣做饭,操持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打理得井井有条。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推着爷爷,到外边散散步,晒晒太阳吹吹风。
不知什么时候起,奶奶开始把电视机的声音调的格外大,我在外门都能听得真真切切。她想让爷爷觉得她就在身旁碎碎念念,她想让爷爷觉得这还是那个热热闹闹的屋子,她想让爷爷始终觉得有她匆匆碌碌忙里忙外的脚步,她想让爷爷依旧觉得窗外熙熙攘攘的一切都还与他们有关。
想到这里,我的心上像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齐齐流下泪来。
奶奶一辈子没跟爷爷红过脸、急过眼。奶奶其实是个有性格的女子,但她把最温柔细腻的样子留给了爷爷。爷爷奶奶已是耄耋之年,她的言语之间仍然是对爷爷满满的崇拜,她的眉目之间仍然是对爷爷深深的注视,她仍然保有着那些和爷爷之间的默契和习惯,保持着温热和持久的爱。
爷爷是依赖奶奶的,或许这样的感情是爱又超过了爱。他变得像一个固执的小孩,就像现在,奶奶在给我讲着故事,他蹒跚地、佝偻地围着桌子,推着助行器,一圈圈地绕着,只要奶奶的声音一停,他就会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望一眼奶奶,好像确认着什么,再往前挪去。
也许爷爷和奶奶都在确认着对方的存在,确认着彼此岁月里踏踏实实的陪伴。
奶奶的记性很好,我总觉得她应该什么都快忘了,但她确实什么都记得。虽然她耳朵背了,眼睛花了,可是近到昨天的事儿、远到几十年前的事儿,她好像具体到每一串数字、每一个物件的颜色、每一个晴朗的天气,都记得清清楚楚。
时光的沙漏里,细沙流走的是光阴;淡淡檀香里,袅袅燃尽的是光阴;一杯清茶,从沸腾香醇到冰凉如水,冷却的也是光阴。韶华与皓首之间,是漫长的一生还是转眼即逝的一瞬间?我以为很多东西都会随着岁月远去,比如梦乡满地的沙枣花,比如戈壁里悠悠的驼铃,比如爷爷和奶奶初见时红红的夕阳,比如太爷爷去世时下着沥沥的小雨,比如奶奶忆起往事之苦嘴角依稀挂着甜甜的笑......可它们只是看似漫不经心地扎根在我们的生命里,久久顽强地生存着。
我想奶奶只是开始习惯不再去回忆生活了。虽然在她内心深处知道在远方一定有一个故乡,那里月圆人全,那里有失去而不可再得的乐园。
这是奶奶讲给我的她的故事。我托着脑袋,就这样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个下午。
晚霞渐渐暗淡,暮霭沉沉,野旷天低。我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多了几分神采,平静的眸子中荡起了几分涟漪。杨绛先生说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我想岁月可能真的有回声,它是经过一段长长的风景,穿过云也跨过山,淋过雨也迷过雾,突然在某个瞬间,轻轻迂回,却沉沉地打到你的心里。
这可能就是我们大多数人平凡的一生,这可能就是老一辈人名为岁月的爱情。
过去的爱情就是即使你已经不言不语,我也还要认认真真地跟你说一辈子的话。
这样的爱情就是我已经看到了岁月的来路,也看到了岁月的尽头,知道平淡的生活如此,无奇的日子如常,还是要和你相伴左右,就这样相伴左右。

万星语,现就职于国家税务总局阿拉善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税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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