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斌作品丨不凋的绒花（连载之二十三）

王耀斌先生  授权发布

一九六五年流火的七月，江城大学几乎是全校师生参加了一期四清运动。运动刚开始叫作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还是运动进入中期时不知是哪位权威人士将运动改称“四清”，可能是这一运动的四个清查的简称吧。

李望林所在的新闻系分到岭南公社向阳大队，宋月就读的中文系被安排在岭北公社前进大队。从向阳大队到前进大队不仅要翻过一道山梁，还要顺着山梁走五公里。当地老百姓说，“前进到向阳，上八里下八里中间还有十里地。”李望林和宋月相约每周末晚饭后，他从向阳大队出发向前进大队方向走，宋月从前进大队向向阳大队走。两人相向而行，相遇时坐下休息一个小时，李望林再沿着山梁送宋月回返，到达山梁向前进大队的下山路口时，他们再分开。宋月沿着下山的路走八里，李望林则是先沿着山梁走十里，再下山走八里才能回到所在的大队。天长夜短的夏季，如果往返都是步行，李望林就根本不能在天亮之前回到驻地。如果这样就会被四清工作队领导发现，其结果将是一次记过处分。因为当时工作队的十条纪律里有不准谈恋爱，不准擅自离队。因此，他们分手后，李望林都是跑步返回。半年里多次的约会他们竟奇迹般的没有被工作队的领导发现这个秘密。可是，李望林和宋月却为此付出多少辛苦和汗水，付出几多不眠之夜啊！

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还是一个月圆之夜。夏天的江南月夜是一个不太安静的夜晚。萤火虫成群结队闪着小小的灯笼在草丛，林间，溪旁时聚时散，忽高忽低的嬉戏着。夜莺时紧时缓的鸣唱，晚风中的林涛一改白日的低沉显得格外的清悠。夜雾缓缓地拉开一个无穷大的神秘纱幔，又像天海里翻滚的云浪，汹涌奔腾却毫无声息。

李望林从向阳大队一口气奔跑到山岭，再沿着起伏的山梁向前跑着。由于路途不熟，再加上他想让宋月少走点路，头也不抬的向前跑去。谁知欲速则不达，李望林竟在宋月还没到达岭头时就跑过去了。等他意识到时，宋月已在返回的路上。原来，宋月上午就约一位生产队的妇女主任以查看山林为由到上岭的路上看过一遍，她计算过上岭的时间和李望林到达岭上的时间。可她却不知李望林心急如焚像赛跑似的一晃而过。到达山梁后宋月大约又走几里仍不见李望林，她便决定慢慢的往回走。不料正好和刚刚返回的李望林在山梁上相遇。彼此相见的一瞬间都忘记了奔波的疲劳和口干舌燥的难忍。他们拥抱着，诉说着思念和彼此所在生产队的条件。临别时再次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大慨的地点，一句风雨无阻不见不散后只好依依惜别。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周末晚饭时，李望林刚刚放下碗筷，只听山的背后响起几声沉闷的雷声。强劲的山风吹得房后的竹林掀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涛，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压了过来。强风过后，稀疏的豆粒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房顶上，打在房前池塘的荷叶上。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李望林的房门被大风猛地一下子吹了开来。山风再起时，乌云将黄昏一下子变成了黑夜。

李望林向房东借了一把雨伞，裹着一块塑膜一晃便消失在黑暗的风雨中。他相信执著的宋月一定如约的向着他的方向走来。上山的路都是之字形的弯道，晴天是路，可是，雨天就变成一条曲折的下水道。雨大时这条下水道不仅流淌的是雨水，还会夹杂着砂砾和小石子。李望林登上山岭时只觉得腿面又痒又痛，用手电一照，腿上竟叮着十多条旱蚂蟥，还有很多处被树枝石块划破。水流，林涛，滚石，雷声和偶尔惊叫的鸟鸣如同海啸一样让人颤栗。山梁比较开阔，两旁的松树在暴风雨中也失去了阳光下的挺拔，东歪西扭的任凭风雨戏虐着。在山下时雷声听起来总是沉闷的，可到了山顶，那沉闷的雷声就变成了震耳欲聋的霹雷了。李望林将肘间夹着的铁杆雨伞倒拖在地，他清楚的知道此时此地是最容易发生雷击的。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李望林跌跌闯闯地来到前进大队下路口，隐隐约约的看到山腰栗树林间一道手电的黄橙的光柱在慢慢的晃动着。李望林断定宋月来了。果然，宋月正艰难地向上爬行着，她手中的雨伞充作拐棍了。只见雨中的宋月单薄的衣服贴在身上，在手电的光柱里凸现出少女柔美的身姿和魅力。

李望林紧紧地搂住几乎要摊倒在地的宋月，心疼的附耳说：“小月，你吃苦了。以后下雨时，你在生产队等我，再也不要单独上山了。”宋月点点头。两个痴情的人儿，只能站着在大雨里相拥半个小时就要分开。因为山路太难走了，返回还有18里的山路，李望林必须在天亮之前悄无声息的赶回向阳大队。

真是世事难料，此次艰难的相约却成全了李望林一个立功的机会。当李望林回到向阳大队时，忽然听到一阵破堤的轰鸣声，原来是生产大队的一口当家水塘破埂，一股强大的水流直冲生产大队的库房。李望林急忙跑到村口一株青冈栗树下敲响了上下班的大铁钟。凌晨，浑重而急促的钟响合着风雨声唤醒了梦里的村民。一时间，男女老少起上阵，不到半个小时便将溃口堵上了。为此，李望林还被四清工作队党委记一次三等功。后来，宋月还调笑他应该将这三等功分给她一半。

…………

或许是打点滴消炎退烧的作用，李望林呼吸渐渐的均匀起来，发出有节奏轻微鼾的声。李望林从那段凄美的梦里走了出来。他翻一下身，又继续响起鼾声。

近几年来，李望林总是感到心力不支，有时还会感到浑身酸懒，骨骼疼痛。心脏常常出现供血不足，头昏心慌，精神不集中。昨夜几乎又是一个通宵不眠，多日来，悲喜交加，往事如涌。对宋月的思念和牵挂时刻让他难以摆脱，却又没人能够倾诉。一种孤独、寂寞、无助、猜测和对宋月的担心，像一个个飞速旋转的水涡冲击得李望林头昏眼花。刚刚上班就病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三）

高大的凤凰树红彤彤的花朵就像一团团跳动着的火焰，给人一种生命的力量。林荫道下绒草如毯，绿篱似墙。清风裹着阵阵花香让人感到一种陶醉和美的享受。李望林坐在轮椅里，何茜推着他缓缓地在花间行走。“叔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何茜看着火红的凤凰花并不等待李望林的回答。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凤凰花之所以像火一样的红，是因为有凤有凰的原因吧？”李望林猜测着何茜问话的意思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茜儿，你说我们公司的事业火红吗？”“应该说是与日中天，火红火红的。”何茜回答道。“就像这凤凰树如同一把把火炬，那是绿叶衬托的结果。一个家庭也是这样啊！”李望林感叹地说。“那叔叔为啥不结婚呢？”何茜仍然目不转睛的看着凤凰树。“你呢？”李望林没直接回答却反问道。“没有合适的呗。”何茜笑着回答。“可你已经五十多岁了啊！叔叔。”何茜惊叹着。李望林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人生不易啊！往往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到时却是另外一种结果。叔叔的婚姻也是如此。”李望林接着问道：“你妈妈还好吗？”“那天我电话里好像听到妈妈哭了，他说叔叔你真傻，为啥这几十年也不成家？”何茜在妈妈电话里已经能判断出他和李望林过去的关系了，但是却不知为什么妈妈却和爸爸成了一家。“叔叔，你们为啥会有这样的结果呢？”“是那段历史造就的一个畸形婚姻，一个难以追究责任的结果。”李望林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些了，你不是问我在我最困难时谁帮助我了吗？”李望林转移了话题。“是啊，您说说，今后我也能以此为戒。”“不独仅以此为戒，叔叔还希望你也能在最困难时有贵人相助。那是——”李望林缓缓地讲起那件难忘的往事和他永远感激的人来：

我用你舅奶和你姑妈的五百万美元开办了电子公司，我们以诚信优质和低于市场价百分之五的优惠条件服务于用户，当年接连谈成几笔生意，深受客户的欢迎，他们纷纷表示今后还会使用我们的产品。也就在那年的十月份，一家欧洲的客户主动来公司和我们签订一大笔电子产品的购货合同，这里称契约。当时我们太高兴了，真的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来人又说他们因为急于年底要货，愿意以高于市场价的百分之十的价格兑付给我公司，但是，如果违约必需承担全部货款的百分之二百的罚金。按规定他们还交了总货款百分之二十的订金。我推算了一下，只要稍微抓紧一点完全可以如期交货的。又电话询问了原料市场，认为不会有问题，当场我就在契约上签字了。谁知，我们的供货方突然说原料要提高售价的百分之二十，而且半年内只能供给总量的百分之五十。你不知道当时我多后悔，为什么事先没和我们的供货方签约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