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推理故事,《黝木印》

(1)

我原本叫铜锣,爹娘取名时希望娃能一辈子响响亮亮,可是我六岁那年发了场高烧后就再也发不出声了。被卖到邝府做下人二十多年,他们都叫我哑锣,虽不能言语,但我心里比谁都敞亮。

邝家田产众多,又经营药材,握着本省南来北往的物资运转,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这些年外头闹战乱,光景不如原先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邝家门庭排场一点都不逊脸面。邝老爷有五房太太,个个都不省心,争风吃醋从来没断过,还窥视着家族的生意和传家宝。邝家的宝贝叫黝木印,是从四五辈前的当家人那里传下来的,平时放在一个铜匣子里,锁在书房的柜子中,钥匙只有邝老爷一个人有,贴身带着。要是有客人慕名来赏,老爷就带他们去书房里瞧,但会先把窗户幔子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从外头纹丝不见。

我干的活是打水烧水,每晚都把热水送到主子们的院里。

先送长院的,大太太已不在了,大少爷屋里的灯还亮着,他眉目清秀,又擅吟诗作画,以后肯定像老爷一样风流;再端热水去二院,听说老爷年轻时是跟二太太相好的,但家族逼着他先娶门当户对的大太太,二太太等了多年才有个名分,却发现老爷是个处处留芳的情种,慢慢的心就冷了,整日吃斋念佛;给三太太送热水可得当心,她娘家是做小买卖的,分钱厘尺算得清清楚楚,精明世故,牙尖嘴利;四院一般熄灯最晚,因为四太太喜好读书,她出生于大贾世家,心高气傲,若不是家道中落,断不会嫁给别人做小。她上次小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不爱出门应酬;五太太是个风尘女子,姿色婀娜动人,又会哄人开心,老爷娶了她不久,新鲜劲还没过,最常来她这里,漂亮的首饰衣裳一批批送过来,为此,其他太太们没少说醋溜话。

(2)

服侍完所有人,我一个人摸进黑黢黢的屋里躺下,望着窗外星星和月亮相依相伴,眼角慢慢润了,我又想她了。

是果果吗?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白皙的脸,却咋样都够不着。果果,你去哪儿了呀,走也不跟我说声,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掉眼泪。我想跑过去抱住她,她却越来越远,像个风筝一样飘起来,我够也够不着……

窗外咣当一声,该死的野猫打断了我的梦。在潮湿的枕头上,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跟她在一起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打转。

果果名叫白果,老爷经营名贵中医药品,给家里的女仆都起了草药的名字。她最早是服侍大太太的,原本有个上门说亲的,一合八字说她命数短折,对方嫌不吉利不要了,她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了。后来府里迎来了柔弱娴静的四太太,讲究细致,人手不够,她就调给了四院使唤。

有次我被炉盖子烫了腿,穷人家的娃多不在意小伤,咋知几天后居然发炎溃烂了,疼得走不动路,然后又引发了高烧。我躺在床上寻思着要是这条贱命上天想要就收走吧,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醒来后,烧退了,果果正搓洗着我染了脓的布单,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低头一看,腿上还敷着厚厚的药膏。后来才知道,她一整夜没合眼,给我换药喂水,要不是她,我早没了。从那之后,我跟她就好上了。

果果心地善良,平日里省下点散银小票都用来给我买东西,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我计划攒够了赎钱就带她走,回乡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没想到,老天爷这么狠心,我唯一的亲人也被夺走。

一年前,我和一批脚夫随老爷去边疆卖药材,临走时,我紧握她的小手,她咯咯的笑。边疆的苦日子里,我一有空就会想起她,想着她吃饱了吗,睡好了吗,心里挂念得不行。出发时正值府里喜庆的时候,最得宠的三太太又怀上孩子了,不久四太太也有喜了,老爷发话了,谁生下的是儿子,传家宝就给谁,一时府里议论纷纷。

谁知道,老爷不在的几个月里,府里却翻天覆地。先是三太太不慎摔下楼梯,艰难的早产后生下一个孱弱的女婴,紧接着四太太院里起火,仆人死伤好几个,四太太在混乱中跌伤被踩,肚里的孩子没了,几天后,忧虑过度的大太太睡着后再也没醒过来。

我们推开府门的时候,白帐子漫天飞舞,哭声淅淅沥沥,转眼间喜事成了丧事。大家都为大太太戴孝的时候,没有人理会我内心撕裂般的痛苦,果果在那场火里死了,我只见到一具冰冷的尸首。

本来我也想着不活了,可是这个事,我越想越蹊跷,怎么有这么多巧合接连发生,这些事跟果果的死有没有关系?不行,我不能让她白死。别人可以像碾碎蚂蚁一样对待她,但她是我的宝贝,我得活下来,为了给她一个公道而活下来。

(3)

天麻麻亮我就起身去打水,迎面碰上了白芍,她扇着帕子,歪了歪樱桃般的红唇,低声凑过来:“最近老爷是不是总去五太太那?”

我呆呆地盯着墙面,默不作声。

“问你话呢,倒是点头或者摇头回个信啊,跟个木头似的。”她把手上的镯子转了转,用帕子慢悠悠地擦着,“我说啊,这窑子里出来的姐有什么得意的,要不是使了什么迷魂妖术,老爷才不会收了她呢。”

她精巧的下巴往旁边一挑,“可不是我要打听啊,是三太太要打听,眼看着老爷对她又慢慢亲近了,她还想追个儿子呢,现在五太太插进来了,天天霸着老爷,她那边气可是不顺了。”

白芍扭着细细的腰肢走远了,她与白果是表姐妹,大太太让白芍伺候三太太,白果伺候四太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想挑起两房不和,从中得利。可惜白芍不像果果那么安分守己,她一直巴望着能爬上姨太太的座椅,不时在老爷面前搔首弄姿,老爷看她的眼神也是眯着暧昧。本来大太太已经默许收了她,可风波一闹,老爷没心情了。碰巧某天出门,刘管家说起城西的荟芳楼正在卖女儿,都是水灵灵的江南姑娘,可以过去解解闷,老爷过去一眼就相中了头牌花魁,不仅美貌绝伦,还精通琴画。老爷一把掷下海量金银,那个风月场的女人就成了名正言顺的五太太。

二太太年老色衰,三太太俗气太重,四太太身体还没恢复,时时婉拒跟老爷亲近,所以五太太风头正盛,独得专宠,白芍看在眼里,妒在心里,说是替三太太打听,但肯定是她的小九九。

(4)

闷热的一个下午,绸庄的乔老爷带了几个贵客来家里,说是久闻传家宝的大名,特来一饱眼福,老爷得意地拂须抿笑,说起了黝木印的来历。

那方宝印是清朝康熙年间第一篆印师的封刀之作,他是宫廷的御用篆师,作品构思精巧,雕功醇练。文人墨客、政商豪门奉送千金也难求一印。晚年归乡时,皇帝将一个木胚送给他,让他刻一个传世之作,他略有费解,纵横一生,用上等玉肧象牙肧无数,怎么到头来却要刻一块黑黝黝的木头疙瘩。

随从的一位大臣为他解开了心结,这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是明朝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宝贝!

说是郑和的船队遇风暴漂散到一个南洋的小岛上,看见部落的人正点起篝火对着一个大树祭拜,交涉后才明白这是他们的神树,曾经帮他们杀死入侵的海盗。此树神圣之至,平时他们都不敢靠近它,每逢节日时就杀死鲜牛活羊祭祀。郑和看见扔在树下的牛羊一会就没了气息,汩汩流出的血液居然被大树全都吸走,好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在畅快地吮吸血汁,不禁心惊胆战。

半夜时突然电闪雷鸣,一个通红的火球从天而降,将神树劈开烧裂,众人惊愕,以为是天神授意:上天派郑和来收回宝树。于是他们将树根部分挖出来送给他。郑和仔细观察了这块树根,发现它色泽黝黑发亮,质地极其密实,完全没有任何虫孔碎屑,摸上去如铁般有寒气,如木般有韧性,敲上去又如玉石般清脆,实为珍奇。

临行时,部落酋长嘱咐他,神树嗜杀,务必把它封存好,不要张扬摆设,免得伤及无辜。郑和谨听慎从,一直把它密封在箱子里,后来敬献到皇宫内务府保存。

直到天启年间,一次宫里走水混乱,太监们慌忙抢救储藏室的东西,这个箱子在混乱中不知所终。

清兵入关后,某日,几个宫女在西苑的一处偏湖里秉灯赏鱼。她们看见几个小鲤鱼围着角落的石块,着了魔似的不能游动,就让太监挖开石头看个究竟。湖里正是这块黝木树根,外头的箱子已经被水浸泡得破烂不堪,但树根却新亮如初,令人称奇,这木头泡在水里更有观感。后来这个宝贝又惹来了宫闱内斗,出了人命,太后一怒之下让人把它沉入井底,不许旁人再提起。

老篆师这下明白了树根的传奇经历,发誓要刻出一枚千古一印,选出最优秀的助手,把刻刀打磨得滴血不沾,使出浑身技艺,竭尽全力。据说为了保证印章有最好的色泽效果,雕刻过程中一直是把木块浸泡在水里的。为此,篆师们的手指全部泡烂。在这块旷世奇作问世的当晚,老篆师终于踏实地睡着了,却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这方印几经辗转,伴随着血雨腥风颠沛漂泊,最后流入邝家,成为了传家宝,单说这份传奇的身世,都能值得上几座城池。

这方印所到之处无不涉及性命,缠上了不少不明不白的冤魂,就算是宝贝,也煞气太重了些。可是世人偏偏就是这样,只要是争抢的东西必然认为是好东西,争来争去图个啥,自己也说不明白。

(5)

我赶紧把书房布置好,老爷引着宾客进来,从贴身衣物里取出钥匙,打开层层柜门,捧出那个铜匣。管家斜睨了我一眼,我知趣地躬身要退出去,老爷今天心情特好,长袖一挥:“算了,让哑铜也留下来见识见识吧”。

老爷把印拿出来放在正中的圆桌上,大家一下子围上去,我端来烛灯也凑近打量。真是一个宝贝啊:溜黑质地在烛光下闪着滑亮亮的光,一圈红一圈黄的晃动着。印上部是一个开口弥勒依在一棵枝蔓繁盛的菩提树下,抬手指天,身边围绕着八九个形态各异的童子,有的手持葫芦张望,有的提着铜钱俯身,有的扶腮看书,不到二尺见方的木印上浓缩了人间百态。

印的下面是平滑整齐的篆体字,不似以往的刻姓留名,而是佛学禅语。老爷似往常那样坐回自己的太师椅,轻晃脑袋,得意地看着众人围观赞叹。管家利索地给他斟上茶,老爷转身轻抿一口,正要抬身起来,眼睛却突然像烙了铁似的圆鼓瞪起,直直地瞪着窗帘的一条窄缝。

我也稍了一眼瞟过去,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吓了我一跳。

老爷书房是在正堂二楼的偏角,这扇窗隔院对着五姨太的卧房,这会正好开了半扇窗,透出房里的场景。粉红的床帐里,五姨太好似没穿衣裳,旁边有个壮实的男人裸身,两人紧紧地缠绵着。光天化日的,她竟然敢偷人!

(6)

晚饭后老爷送走了宾客,一个人阴黑着脸坐在中堂里。当时当着客人的面他不好暴怒,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但这会,他抽动的面颊下好似有几条蟒蛇在游动,随时准备把人给吞了。

五太太的丫鬟茯苓怯生生地跪在地上:“回老爷,太太说她今天很乏,下午要歇息,让我别吵着她,厨房叫我去帮忙了。刚才回去看过她了,还在睡着呢。”

“嗯,”过了许久,老爷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平时,太太跟什么人走动得比较多?”

“就是其他院的太太们。”茯苓大气也不敢出。

“今天,有没有什么人来看过五太太啊?”刘管家帮声道。

“给太太治头风的张郎中晌午过来了,开了副药让我去抓。”

“哦?张郎中一般来的多吗?”老爷的眼中闪着狐疑的光。

“还行吧,逢六逢十他就过来出诊,太太的病最近好多了。”

“嗯,下去吧。”

老爷在屋里踱来踱去,微斜了下眉,低声说了句:“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明白了。”刘管家会意退下,在府里活了几十年,他就是老爷肚里的虫。三十年前接他爹的班,老爷亲自给他戴上玉扳指,告诉他,他的这只手,掌着府里的舵。

(7)

六月初十,老爷在楼梯转角处脸色铁青地等着,刘管家凑过来:“没错,准是!”

老爷带了几个家丁哐哐地敲响了五太太的门,里面传出惊愕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呀?”

“我!开门。”老爷炸雷般的声音轰隆隆作响。

屋里呯乓叮当了好一阵子,五姨太才迟缓缓地开了门,穿着一件薄衫,发髻垂下,她迅速堆起一个媚娆的笑脸:“呦,老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老爷推开她,在屋里一顿乱翻,床桌单薄,都是藏不了人的。老爷捻着胡子在房里索来索去,忽然,目光定在了那个床头大大的铜人身上。

家里研究中医经络的人颇多,有好几个用于标识穴位的铜人,这是最大的一个,比常人体型略大,中空能对开,穴位处有细细秘密密的针眼,前阵子收拾家里摆设时放过来的。他大吼一声:“这铜人放在这里甚是碍眼啊,抬出去扔进池子里沉了!”

五姨太顿时花容失色:“使不得啊,老爷,使不得。”老爷飞起一巴掌把她打得昏了过去。

那个沉甸甸的铜人被扑通一声从二楼丢入水里,缓缓沉下去。

过了好一阵子,长院里的桂枝妈子突然慌乱地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大少爷不见了!”

(8)

静得瘆人的一个晚上,我正给二太太的院盆里端着热水,听见服侍丫鬟茴香惊喜地叫了声“老爷,您来啦”。

那事发生后,老爷茶饭不思,黯然神伤,仿佛一下子苍老憔悴了很多。他轻脚地走到二太太的内屋,二太太并不起身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跪在佛像前,喃喃细语。老爷看见满屋子的轻烟弥漫,不禁微微皱了皱眉:“炎广不在了,炎盛就是家里的长子了,以后我会带着他慢慢地学经营,总有一天得挑大梁的,这么些年,你也受苦了。”

老爷转身走了,二太太的眼角滑落下一滴清泪,她慢慢地缩起背,抖如筛糠。当年她不惜跟家族决裂,屈尊做二房,受尽大太太的气。可是色衰而爱弛,一房又一房年轻美人娶进来,老爷都懒得抬眼看她。伴着青灯古卷消耗着残生,谁能体会她心里有多么酸楚。

我帮茴香扶起二太太,眼底恍然一扎,在燃香的炉底下,有一层棕红色的细砂粉末,香味尤其特别。果果入殓前,我握着她的手哭了一宿,清楚记得,她的指缝里有这种细砂,这个味道我不会记错!怎么回事,这种细砂只有二太太房里有,怎么会在果果手上,二太太跟她的死有没有关系?

我的心好像撞钟一样砰砰作响,弯腰退出来的时候,听见茴香柔声问她:“太太,您日夜念佛祈求保佑,但为什么要把佛像的眼睛蒙起来呀?”

(9)

夜里刚要趟下,白芍左摇右摆地扭进来,一把抄起桌上的布袋玩弄:“你说,五太太多下贱,当了主子还做那种事。后院的婆子说,她后来疯癫了,没几天就不中了,临了老爷也没去看她一眼,活该!”

我闷头拧着裤腿,她递过来一个狡黠的眼色,“但是古怪,窑姐做出那种事我信,可大少爷,读书知礼的,怎么也会做那种事啊!听说老爷亲眼瞧见过的,真是巧,偏偏那个时候,偏偏那个缝!”

我伸手把布袋解开,把这月的铜钱塞她手里,指指门,打了个大哈欠。白芍笑吟吟地掂了掂,绕着辫稍跳出去。我打心眼里不待见她,但是果果说过,她就白芍这么一个妹妹,她要是过不好,自己也心里不踏实。

白芍折回来,倚在门框上美美地拨弄着新镯子:“这是老爷昨天赏给我的,当着各房太太的面!说邝家还是要多续些香火的,看样子,老爷心里有点瞧不二少爷。他跟你一样,是个闷声的木头疙瘩。”

(10)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太太院里的人在鬼门关溜了一遭。

那天府里吃中秋宴,鸡鸭鱼肉,鲍翅龙虾啥都有,三太太、四太太都花枝招展地陪着,白芍也穿着新衣裳,跟半个主子似的招呼人。二太太说身子不舒服,不方便过来。老爷让人挑些好菜给二院端过去。

半夜里,二院传出哭天抢地的喊叫,原来从主子到下人,吃了那顿饭的都中毒了。郎中守了三天三夜,二太太、二少爷和其他人才挺过来,只有茴香最后没能睁开眼。老爷一怒之下要查府里所有人,三太太、四太太都不准出门,白芍的姨娘梦又一次耽搁了,成天瘪着嘴吊着脸。

二少爷高烧不退,发疹子了。仆人说,上个月他去临县收草药,有户老掌柜发疹子了,怕是那时候染上的。疹子这东西,潜伏在身体里的时间可长可短,身板硬朗的能直接扛过去,不好的可能会闹出人命。二少爷过了发病期,但被中毒这事一折腾,身子差了,疹子就趁虚而起。不过他身子很结实,郎中说肯定不致命,但可能会传染给其他人,所以他也被关在屋里不让出来。

除了家里不消停,外头也不好过,听说南方的革命党闹的正凶,运路都不通,货物积着就是在亏,好多年的经营都搭上了。账目一个窟窿接一个窟窿的补不完,老爷很是着急上火,白芍经常殷勤地端茶递水,看样子,六太太这把椅子,她是铁了心要坐。

(11)

这天早上,我揉开睡眼,瞅见一个人影在房里,定神一看,白芍红着眼圈,乱着头发,泣不成声地在抽搭。

我猜又是那事,走过去点点她的手镯,指指老爷的房子,摆摆手,伸出五个手指,慢慢地一个个折下去,告诉她,做邝家的太太没什么好的。是啊,大太太没享几年福就归天了,二太太跟受活寡似的,三太太一心想生儿子,却连诞了几个丫头;四太太到现在也没能有孩子,老爷看她的眼神越发淡了;五太太盛宠一时,说没就没了,这宅子里的女人就是男人手里的玩物,看不上眼的时候随便往犄角旮旯里一扔,怎么还有人会想不明白,跟苍蝇叮着有缝的鸡蛋似的,赶都赶不走。

白芍杏眼圆睁地瞪着我,梗着脖子:“谁说老爷不是真心喜欢我?老爷疼我的狠,他说过,早晚有一天会摆上大红蜡烛,正正经经地娶我!”

我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芍一抹泪眼:“我哭不是因为老爷,是因为,昨天晚上,我……”她欲言又止,羞愤地咬着嘴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早晨,一开眼,就发现……”她呜呜咽咽的,“哑锣,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女人没了名节,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我不可能告诉别人,我嘴里说不了话,心里更不想说。

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打水的时候,听见两个打扫婆子在墙后议论。

“这下要是被老爷知道了,她想都别想当主子了。”

“可不是,姐俩一个德行,都不守妇道!”

我心里一颤,姐俩!白果?她怎么了?有啥不守妇道的?

(12)

这几天我干活不走心,一直琢磨那句话。

仆人们下葬那天,衣服都是新的,说明有人给尸首换了新衣裳。这也正常,大户人家讲究体面,虽然不会给下人办个风光的葬礼,但起码得让人家去见阎王不穿得寒酸。按府里规矩,上等仆人和下等仆人分开使唤,给女仆换入殓衣的事应该是由粗使婆子做。当地有种说法,没过花甲之年的人别在不干净的场合做事,会折福。而六十开外的人过了槛,做这事能攒寿。知情者应该就在那几个人里。

我又一次“不小心”烫了一个人,后院的苦岑婆子,我赶紧扶她来屋里坐,拿出草药敷上,又拿出果果生前送的帕子盖住,苦岑妈是个软心人,没发火:“没事,不打紧的,哑锣啊,你这的药还挺全啊!”

我指指手帕上白果的名字。

苦岑婆子瞅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少顷,她划上门:“唉,我知道你跟白果好过,所以有些事一直没忍心告诉你,现在想想,你知道也好。那天晚上,我跟桑皮妈给尸首换衣裳,解开白果的上衣才看见,她用布条束着肚子,剪开一看,那肚子硬硬鼓鼓的,我是过来人,一眼就明白了,她是怀了孩子。可她是个还没嫁过人的姑娘,肚里怎么能有娃,你老实本分,干不出那种事,难道是白果跟别的男人有勾搭?但她也不像是那种人啊……”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为了她的名声,我从没做过那种事情。每次抱着她软嫩香滑的身躯,我全身的血好似沸腾似的冲上脑门,但我狠命压制自己,为了她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婚配,绝不做那种事!那果果为什么会怀孕,难道她真的是跟别人……不可能,她不是那种人,但肚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13)

听说白芍出疹子了,开始她一直穿着长袖衣裳捂着,直到脸颊上也发出来就再也包不住了。她照例被关在一个屋里,饭菜从门洞里递进去。

老爷皱着眉头:“十里八乡的没有听说别家的人发疹子,白芍怎么给染上了?”

刘管家也微微蹙眉:“是啊,莫不是让府里的人给染上的?”

老爷一弹胡子,邪邪问道:“她去看过二少爷吗”

话音还没落,二院里的仆人来报,二少爷有事要跟老爷禀告。

隔着门,二少爷仿佛听见了老爷生气的鼻喘,他赶紧朝门跪下:“爹,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我跟白芍……”

老爷冷冷一哼:“什么时候的事?”

“我跟白芍从没有私情!只是那早,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她裸着身子躺在旁边,我都吓傻了,不知道咋回事,莫非是我药酒喝多了,迷糊了。爹,我真的不是有心犯错,爹,您原谅我……”

二少爷悔恨交加,老爷脸色略有缓和,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而且这也不是大事。更重要的是,虽然老爷对白芍略有色心,但实质上没跟她做过男女欢爱之事,因为他压根没想娶这个下人!只是像玩着傻鸟一样把她兜得团团转,他就享受这种被女人祈求的感觉。

“那你打算怎么办?”沉默良久,老爷终于抛了一句。

“我会对白芍姑娘有个交代的,她要是愿意,我就娶她,她要是不愿意,我就养她一辈子。”

(14)

刘管家恭敬地给老爷装上烟丝,看着他在烟雾中舒坦地伏下,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被子。

“老刘啊,这事,你怎么看。”

刘管家搓起一脸褶子,像揣透了他的心思:“我说啊,二少爷也不算犯了什么大错,邝家的公子瞧上个丫鬟,要收个小,没啥大不了的。白芍这丫头心气高,要是一直悬着,迟早是个麻烦,这下让她有理有据的给二少爷做个侍妾,有个丈夫压着,她就不会那样瞎蹦跶了,老爷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嗯唔。”老爷赞同地含糊了一声。

“只是……”管家面带忧虑,“这个事现在被下人偷偷议论的多,旁人整天瞅着这两个病人,话多是不中听的……”

“那怎么办呢?”

“要不然,先把他俩送到老家旧宅里避避,一来呢,免得其他的人再染上。二来呢,名正言顺地把他俩放到一块,以后再大张旗鼓地给二少爷娶个门当户对的正妻,顺道把白芍做通房陪嫁,名分上也顺了。”

老爷满意地点点头:“那二太太那边……”

“我去跟她说!”管家赶紧接过来话茬,“这其实是好事,用喜事冲冲,她不会不同意的”。

(15)

府里最近不安生,有不少小偷小摸的事儿发生。本来邝府规矩严,下人都是老实,但这一年多来,战事波及本省,外县铺子都关门了,田地也没人耕,邝府像是一座空转了老久的大磨盘,使劲但不出粮,下人们遇上急事就打起了歪主意。我干活出力,主子心情好就赏点钱,我一般都送人,钱不值啥,但人情无价。

我帮老姜拾掇好二少爷的车马后,把布袋的钱塞他手里。他用粗裂的大手摩挲,感激地看着我,十几个铜板够给孩子买顿热乎饭了:“唉,哑锣,你心肠真好,白果咋就那么没福气呢。”

我勾下头,不想多听。

“上次你出发不久,白果就红肿着眼来打听,怎么去找你,我说这道上不太平,她一个弱女人家没法出门,可她哭哭啼啼地偏要走,后来才被四太太劝回去。”

听到后面有咳嗽声,我们赶紧转过身,刘管家拍拍车说:“二少爷是回乡下,路不好走,东西都要备齐全些。”

我注意到一直跟着他的小鼓子不见了,平时他都跟猴似的窜来窜去。

二少爷和白芍都上了车,我把厨房刚蒸好的枣糕递进去,不一会,传出细碎的呜咽声:“哑锣哥,你是个好人,我姐有你疼,真是她的福气。你别挂念我,这几天我哭哭闹闹的,丢了半条命似的,终于想通了。人各有各的命,我硬是要趟别的路,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是姐姐看得明白,哑锣哥,你知道吗,白果姐喜欢你很久了,你每一次端热水,她都巴门口希望能多看你一眼。当初就是为了你才不离开邝家的,不然也不会拿出所有积蓄买通那个算命的,用妨夫的说法推了那门亲事。”

我在寒风中杵着,眼眶被扎得生疼,。

刘管家走过来:“哑锣,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吧,小鼓子犯了点事,我撵他走了,当初选中他是看上他机灵,没成想还学会算计我了,就该挑个老实的。”

后来听说,小鼓子偷刘管家的衣柜里的玉腰带,被当场抓住。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16)

老爷为了再续男丁又物色了好几个小姑娘,可身子却不行了,走路都要喘大气了。人一辈子就像是一锅汤,前头大火猛煮,咕嘟咕嘟熬得太狠,后头自然就干瘪了,要想活久,非得文火慢热。六房太太还没正式过门呢,老爷就病倒了。

中堂里,刘管家面有难色地跟二太太汇报,越说越苦。

府里难以为继了,已遣走两拨下人,外头闹哄哄地说大军要占本县,人心惶惶。老爷又一直病着,这事不好再去惹他烦。

许久,二太太抬起松弛的眼皮:“要不然,把家里的古董字画收罗收罗卖了吧,上上下下几十张嘴总得吃饭,过了灾再赎回来。”

刘管家微微点头。

“这事我先做主了,等老爷的病缓缓再告诉他吧。我捐出屋里的一些摆设。”二太太眉宇的黑痣略抖了下,“管家,你也知会三太太和四太太,不常用的东西先拿出来救救急吧”。

“呦,”三太太尖细的声音飘进来,“这都到了变卖家什的地步了,用不用把我们都卖了啊,邝家没钱了?谁信呢。”

四太太穿着一身素雅的清白旗袍,从廊下转出:“邝家的钱去了哪,你心里没数吗?”

“切,穿得跟吊丧似的,咒谁呢!”三太太话锋一转,“就你明事理啊。”

“明理与否不当论,但我出身名门,绝不像某些小家子气的人,斤斤计较三瓜俩枣。”四太太毫不示弱。

“还名门呢,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陈员外的正牌闺女。”三太太嘴角弯起讥讽的圆弧,“我打听过了,你本家是一个乡绅,后来家败了,陈员外可怜你,收做干女儿。后来陈家也败了,你嫁给邝家做小,人家的亲生闺女可是送去东北给大将军当夫人了,你要真是金贵,还落得现在这个地步!还没说你是丧门星呢,到哪里哪里就不撑!”

四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挂不住,她最受不了人家贬低她的出身。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二太太蕴怒,“都这个时候了,还顾着斗嘴,邝家要是散了,你们都没好日子过!”

(17)

府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出去,我帮管家记账,卖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唯一的账本。

两个老脚夫搬东西空挡在廊子坐着,窃窃地议论,瘦的那个说:“这什么都卖,会不会有天把那方传家宝印也卖了啊?”

“唷,那可是老爷的命根子,他怎么舍得卖?”胖子咂咂嘴。

“那宝印,是不是老值钱了?”瘦子眼放金光。

胖子一甩脸上的横肉:“可不是吗,曾经抵过人家的百年老宅加百亩良田呐!”

“那现在兵荒马乱的,老爷不怕贼惦记着?”

“当然会,以前就有过被偷的事。不过,据说那枚印是有灵性的,不配收藏的人要是占有了它,会被老天爷报应的!”

瘦子突然提起了劲头:“怎么个说法?”

“我小时候听我爹说过,那会还是上一个邝老爷在世时,一个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飞贼用迷药弄晕了府里的人,窃了宝印往外逃。等邝家报案,官府沿着线索追的时候已晚了。夜里,困顿的官兵摸进一个破庙里歇会,却愕然看见,那个黑衣的飞贼怀抱着宝印直挺挺地坐在关老爷像前!走进一瞅,哎呀,魂都给吓飞了!那飞贼早断气了,僵硬冰冷,但是眼睛像被蜂蛰了似的凸在眼眶外,脸上青筋崩露,嘴大张着挣出血口子,活脱脱像是看见鬼了。官兵们都觉得这宝印太邪气,片刻不敢耽搁送回来。后来仵作验了那个飞贼的尸首,全身没一处伤口,喉咙肚肠也没毒,都不知道是咋死的,就有人说,他是被宝印上的冤魂索了命。”

“呦,这大白天的,被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浑身冷飕飕的,胳膊弯上都起疙瘩了。”

“别说你,我自个想想都觉得瘆人。还不只那一次,听说这印宫里头也闹出过邪事,后来就对外宣布那个宫的主子英年早逝什么的。所以老人们说,它是阎王店的鬼殿门前的封印,遇上有些德行败坏,贪财掳命的恶人,它就收了他的命。吸走得命越多,它就越有戾气,散发出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上面的颜色越发地黑亮……”

我心里暗暗冷笑,若说是作恶多端会被它不容,那邝家几代人又怎会安然享福,他家里有哪一个是好人?

(18)

今年的天真反常,冷得跟冰窖似的,好像这鬼门的阴风一打开,就飕飕地敛不住了。

我捡了仅剩的几个炭球,给刘管家支了个温温的小炉,他半睡半醒地眯着眼睛,嘴里呼出隐约的白气。

结着冰霜的门帘子呼哧一掀开,三太太穿得跟个毛球似的,挪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进来。

刘管家一斜眼:“呦,三太太,您来了,大冷天的,别总往外边跑。”说着又盯着她的肚子说,“是不是,又有了?那更得当心了。”

我暗想,上个月她守在老爷房里好几天,或许是赶上他最后一点精神了。

三太太一鼓肥嘟的腮帮:“刘管家,这阵子,你也厚实不少啊。府里上上下下卖的东西,多少进了你的布袋啊,可别当旁人都是瞎子!”

“呦,哪敢瞒着您那,我出了多少入了多少,您心里没数?”刘管家举起手,在她面前比划着搓了搓。

“可我那边的数对不上啊!”三太太横了一眼,“你是不是跟各房都串通了,每个人卖东西你都摊好处啊?”

刘管家不吱声,懒懒地瞅着窗户。三太太腾地一下站起来,尖手指戳着管家的脑门:“老刘,我敬你在府上干了几十年,不想跟你撕破脸,你别太得寸进尺。怎么着,看着老爷病着,你就成大当家的了?你就想让邝府改姓了?还想把所有的好处都揣你兜里去,别把我逼急了,到老爷那告你一状,他剩一口气还能把你这看家狗赶出去呢!”

“三太太,您别把话说得太绝了,谁捏在手上的把柄更难看还不一定呢!”刘管家缓缓地直起身,黑豆似的眸子闪出一丝不屑。

“你、你什么意思?”三太太力撑着腰板,但还是能听出底子虚了。

“我什么意思?这么久了,四太太总怀不上孩子,你不觉得蹊跷吗,她年轻,老爷去她那也不少,怎么那次之后就没动静了?”

“那是她自己没福气!”

“是福气不行,还是别人的怨气太重,这很难说呀!”刘管家透过窗缝一瞟,“唷,药房里又起烟了,怕是四太太的丫鬟又在熬坐胎药了,这药,怎么越喝越不灵啊。”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三太太。

三太太仿佛含了一个涩涩的梗子,张口又发不出声,闭口喉咙又咽不下去。

(19)

“哑锣哥,你真好,又来帮我,本来还愁这么冷怎么抽水呢”连翘对着红彤彤的小手哈着气,我心里一酸。

连翘是四太太的小丫鬟,年龄尚小,果果没了后,她就顶上了。我指指熬药的黑煲,又指指四太太的房。她一甩干干的小辫子,眨巴着亮亮的大眼睛:“这药是熬给四太太的,郎中帮她开的,说喝了容易怀上孩子。你也知道,老爷把男丁看得比啥都重,生个白胖的儿子,家里的宝贝不就落给她啦!”

“不过,她也没喝出什么动静来。”连翘一撅小嘴,“熬药可费神了,下边瞅着柴,上边瞧着药,稍一走神就糊底了。以前是白果姐熬,她比我细心多了,现在我摊上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拾起包药纸闻了闻,连翘拨拉着煲说,“药不是我抓的,三太太的陪嫁丫鬟每个月要去店里拿治风热的药,顺道把府里要配的药都取回来,管家年底再去结银子。”

(20)

老爷的病越来越重了,像是被掏空了,头发花白了大半,喉管里似乎永远堵着浓痰,上不来,下不去,憋得呼呼直喘。

有天,我刚送走了一个催账的,老远人家还骂骂咧咧。忽然听见老爷如破砂锣的一声怒喝:“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佝偻着背,红着眼,手里扬着那个账本在中堂里发火:“这账不对,不对!府里大把好东西当出去,就换来这么点银子?一个定窑白瓷瓶,就值二十两银?其他钱去哪里了,说,你们是不是都有份?”

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跪在前面,个个默不作声,头都不抬。

老爷的气更大了,嚯地把披在身上袍子一摔:“你们都觉得我快完了是不是?现在就开始吃里扒外了!”

老半天,三太太幽幽地说:“卖家什,可是二太太的主意。”

二太太摆了一眼:“这么久了,府里颗粒不进,我们都觉得难熬了,下人们怎么过?那也是人命啊,不给点活命钱就赶走吗?”

“谁知道钱多少是进了你的兜里,听说二少爷还病的七荤八素呢,你也不积点德!”三太太啘了一眼。

二太太最受不了别人说二少爷,愤愤地扭过颈来:“三太太,这次炎盛没大碍,我本来已经不想追究了,你非得逼我把话都说穿吗?”

三太太一脸无辜:“有什么可说的,不如说说呗,老爷在这,也主持个公道。

二太太的眼睛仿佛深不可测的潭水:“年前,我院里的人集体中毒,就是你下的药!”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静悄悄的。半晌,三太太翘起薄唇:“你血口喷人,有什么证据?”

二太太合起手里的佛珠:“证据?你院里原先帮厨的半夏妈子就是证据,那天老爷差人送过来的菜先拿去厨房热,你派她进去使坏。后来你找借口把她撵走了,就是怕漏嘴。不成想,我的远房亲戚和她同村,跟她说那药吃死了人,她一听说出人命了,吓的都说了,那药是三太太悄悄递给她的,你敢不敢跟她当场对质?”

三太太堵在那好一会:“我给她的只是普通的泻药,最多让你泄个五六天,还不是因为管家说我生了个闺女,气头上想给你个教训。是你自己整天吃斋念经,把身体搞得蔫蔫怏怏,才一下子病没了边!”

“要是我自个身体不行,那二院那么多人都险些丧了命怎么说,二少爷年轻力壮,怎么也病得那么重?你根本就是存心害人!”

“二少爷可是家里的独子,要是以后再被人盯上,来这么一遭,邝家可怎么办啊。”四太太趁势呛了一句。

“你、你……”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抬起手臂,“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老爷,老爷,我真的没想着害人啊,你别赶我走啊!”三太太膝行上前抱住老爷的腿,“我肚里还有您的孩子呢,说不定还是个儿子呢,邝家的儿子啊!”

“儿子?”二太太冷笑一句,“后院的妈子可说,看你这身形,十有八九还是个女的,你这心术,生得了儿子吗?”

“滚!”老爷一把推开三太太,“我看见你就烦,滚得远远的,要是生了儿子,以后就再说。要是还是个女的,就一辈子待在娘家的窝棚里不用回来了!”

(21)

凡事我都信个理,烛有燃尽的一天,草有枯黄的一日,人,也有熬到头的那一刻。

这一个月,老爷都起不来身,二太太闭关念佛,谁都不见,四太太读书习字,文雅如常。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宅,寥落的就剩七八个下人稀稀拉拉。倒是刘管家,活泛地跑里跑外,精神劲一点不减。

老爷时睡时醒,昏昏沉沉。一会哼哼唧唧说“我对不起邝家啊,邝家要在我手里败了”,一会嘟嘟囔囔地唱几句他喜欢的昆曲,一会又睁开眼说他饿了,我连跑着把粥端过来,他又叫不醒了。

半夜,老爷支起半个身子来,脸颊红红的,眼里的光打着圈,他揪着笔颤颤巍巍地写了要交代的事,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这封信交给炎盛,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他。”

那时候老爷还不知道,除了这处老宅和一些地,家里已经没啥东西了。刘管家赶忙伸手去接,老爷却出人意料地把手腕一转,像是盯着一个怪物一样死死地逼视着他。刘管家身前身后地跟了大半辈子,他究竟安得什么心?

老爷唤了我一声:“哑锣,你过来。拿着,去送信!信一定要亲手送给二少爷,让他马上赶回来。”

我握着信,马上弹出门去,黑漆漆的夜里,看不清前头的路。

(22)

四天后,我独身先赶回府里,老爷已经在前一晚咽气了。我跟二太太他们比划,二少爷又复发了皮肤病,郎中说三天内千万不能见风,他好转后立即赶回来。

气还没喘匀,就听见大门被哐哐咂响。钱铺的余掌柜带着一伙人堵在门口:“邝府的田宅现在是我的了!昨夜里刘掌柜已经全部抵成银票,我们是来收宅的!”

冲进管家的房里一看,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贴身的物品全都不见,桌子上放着那个明晃晃的玉扳指,映着冰冷的光泽。

二太太好说歹说,余掌柜同意宽限两天。二太太长叹一声:“这也是命数啊,当年邝刘两家本是联手经商,邝家趁刘家周转不灵,吞了他的那份,失了根本的刘家人只能投靠过来,而邝家的生意却越做越大。就这样,邝家代代做主子,刘家辈辈做下人,可最终,刘家还是夺了回去。”

午后的院里静悄悄的,二太太拿出首饰分给最后的下人,苦岑婆子说:“太太,都给我们了,你咋办。”

二太太淡淡一笑:“钱财本来就是身外物,没有了,反倒一身的爽利。我带上贴身丫鬟往老宅去,说不定会遇上迎面赶来的炎盛,我们母子俩以后在乡下过了,二亩薄田也能糊口,粗茶淡饭,平平安安就好。”

经历了盛衰离合,人生也该看透了。

“啊!”一声尖叫划破静谧的大院,连翘跌跌撞撞地奔来:“四太太,四太太她……”

我们赶过去,中堂屋里,柜门敞着,铜匣子打开,四太太怀抱着黝木印直挺挺地躺在正中,脸色惨白,青筋绷起,嘴唇紫黑张得老大,圆圆地瞪着双眼,好像在质问苍天。

(23)

我帮二太太套好车,她把府里的钥匙按在我手上:“哑锣,这府里的最后一程,就由你来送吧。我知道,你人哑心不哑,明里暗里没少帮衬人,上天能看见的。”

我抽出袖管里捂了好久的那封老爷遗书,递给她,二太太惊讶地瞅着它,手哆嗦得厉害。老半晌,哽咽地说:“哑锣啊,你真是救了二少爷一命啊!”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了。

“如果炎盛收到这封信,立刻赶回来,恐怕他还是逃不出四太太的毒手。”二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气,“刘管家图的,不过是邝家的钱,而她图的,则是邝家的命。我也派人打听过她的底细,查的更深,她本家落败正是因为与邝家斗狠,在最后一场押注,邝家使出了传家宝黝木印,东家们早就听说过这个稀世宝贝,纷纷倒向,她父亡姊散后流落了过来。本着复仇的心嫁进府里,为了重振家业,她一定会去夺那个宝印。一个能狠下心把自己当赌注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所有能跟她争印的人都会被除掉,可是啊,人在做,天在看,最后她还是没有福德去镇住宝物。”

二太太略带愧疚地看着我,“其实,白果的死,也和这事有关。有一晚,我从西华寺回来,发现屋里有人影,灯笼一照,原来是四太太,正跪在香案前用手指扣红砂,旋即哭了起来。原来四太太早就知道三太太把她的药做了手脚,喝了会怀不上孩子,可是她还是愿意天天喝,为什么?因为她根本不愿生下邝家的种。但是后来她担心最得宠的三太太生下儿子后,老爷把印给她,所以也谎称自己怀孕了。你走后,她找人迷奸了白果,让她有了,打算过些时日把催产下的婴孩据为己有。三太太被算计跌下楼,早产是个女婴,四太太就等着坐收宝贝了。可怜的白果,一方面她痛恨肚里的孽种,一辈子的清白就毁了,另一方面肚里小生命又是她的骨血,听说香案上的红砂能打胎,她就想溜进来偷吃,可是又迟迟不忍心放进嘴里……”

我心如刀绞,眼泪涌了出来。

“我劝她先别走这一步,在邝家她生不生下这个孩子,命都难保,不如出去找你,还能有个活路。我给她盘缠,以为能逃过一劫。夜里四院莫名失火,我才知道四太太要杀人灭口了,为了不显眼,还搭上了其他几个丫鬟的命。觉得这事蹊跷的还有大太太,虽然一直卧病在床,但她从白果身上看出了端倪。真想不到,赶在老爷回来前,四太太把她也害了。我跪在佛前瑟瑟发抖,知道实情却不敢揭露,怕她发起狠来会伤到炎盛,佛祖有知,定会谴责我的漠然,我怎么敢让佛祖睁眼看到”。二太太懊悔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佛珠上。

“老爷最看重儿子,如果没有新丁,按理应该会把黝木印传给大少爷。四太太跟刘管家串通好,引了老爷封了五太太。其实五太太早就跟大少爷相识,入府后不便经常公开碰面,有时会晚上一起研习书画,但绝没做苟且之事。四太太的一招隔窗虚影让老爷中了圈套,帐里人模模糊糊,指谁是谁。我查过了,铜人的锁口上做了手脚,从里面打不开了。她一石二鸟地除掉两个人,又借口身体虚弱,不多亲近老爷,其实是想不惹人注意,怕怀疑上她。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知道,接下来就轮到二少爷了,所以我必须要先下手。”二太太眼神透出坚毅,“不错,是我下的毒,三太太确实只是掺了点泻药,我本想豁出这一条老命把四太太拉下水,后面的局我都布置好了。可是茴香那孩子啊,真傻,偷偷把我的碗给换了,她说她打小没了娘,我就是她的亲人……”

由于主子们都没事,老爷就没有严查到底,想来二少爷染的不致命却传染的疹子,也是二太太的缓兵之计,让他离开这里,至少能暂时保住命。

“我知道邝家气数已尽了,刘管家贪得无厌,他拿得越多,报应越多,我也不想阻拦。最后,我当着老爷的面抖出三太太的事,是想救她一命!不然四太太迟早会对她肚里的孩子下手,说不定就是一尸两命。她虽然被赶出去了,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我整日闭关念经,是想让四太太觉得我无心争财产,更无意于那个黝木印。她想要,就给她好了。若是二少爷拿着遗书赶回来,肯定又会死在她的诡计下。哑锣啊,你真聪明,救了炎盛啊!”

二太太紧紧握着我的手,这院子里,终究还是有人有良心的。

二太太最后跟我说:“那方黝木印,你要是想要就拿走,你要是不想要就毁了它,它是来世间索命的孽障,不能再流传出去了。”

我收拾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邝府,一百多年的大宅子就这样易主了,愿这里的亡灵们能早日安息。

“咣”一声,沉重的黑漆大门正式关上。

(24)

后来战势混乱,我参了军,打过仗,九死一生回来,还娶了媳妇,有了娃娃,也许就像人们说的,老天终是不会亏待老实人的。

听说二太太一家虽然清苦,却也整整齐齐地熬了过来,二太太寿终正寝,走的安详。二少爷对白芍始终不离不弃,养育了好多孩子。当年,是把我白芍迷晕放进了二少爷的被窝,这一招先苦后甜,虽然她暂时丢了颜面,但二少爷为人忠厚,一定会对她负责,一辈子能靠上这么一个踏实的男人,比做个随时会丢命的姨太太好多了。我也对得起当年对果果许下的诺言了。听说三太太后来生了个儿子,再后来改嫁给了一个的铁匠,叮叮当当地过起了普通人日子。倒是刘管家,他携带银票没走多远,就被人盯上了,闹出了不少官司,再后来,好像被黑帮的人劫了命。

战势稍停,村里挖掘出一处古墓,有一队政府文物部门的人来考察。我挖出了埋在村口大槐树下,包得严严实实的黝木印,带着它去做个鉴定。那几个留洋回来的专家在黑屋里围着它研究了好一阵,说,雕刻这个印的木头是一种原产于南洋的很稀有的树种,几近灭绝。它生长时吸纳的营养成分很特殊,所以成年时有一种很奇特的功能:在太阳的暴晒下,木质里会挥发出一种有毒的气体,如果吸入了鼻腔,会造成微血管急速扩张,若是有些人脑部血管本来就脆弱或者先天性发育不良,就有可能爆管而死。一般树干里的挥发物质可以持续百年,但雕刻这个印的木头是取自根部的树瘤,所以致命物质高度浓缩富集。

怪不得,老爷在给二少爷的遗书里写到,黝木印务必在深夜、暗室或者水中开启,邝家传了好几代这个印,大概是摸清了它的这种效果。那些离奇致死的事情,应该也是这种物质发挥了作用。

原来邝家的宝贝就只是一个毒物吗?当然不是,最值钱的,其实是那个装印的铜匣!我从第一次见老爷拿宝贝就看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捧出匣子,还在桌面上垫着很柔软的丝绸,若不是个宝贝,他定不会那样仔细。是邝家的人耍了个心眼,用极其名贵的商代青铜器装着一般名贵的黝木印,不知道真相的人,一定会买椟还珠,错失珍宝,老爷的遗书也印证了我的推测。所以我早就把铜匣包好,在二太太动身时塞进了她的行李车,倘若某日,白芍家落难,希望这个宝贝能帮上忙。若是用不到,也没关系,人一辈子应该为了心活着,而不是钱。

有个专家抬起头来,略有深意地看着我:“虽说这种树木用起来极为危险,它的药用价值也还没到时机开发,但是,由于雕印的人是一代名师,而且传言种种,外头还是有人一直在打听它。听说黑市上已经有人出价,愿意用几十条人命来换他。”

那天晚上,我闷了一口黄酒,抄起锉刀,朝着刻着嬉笑怒骂的宝印狠狠地下了手。纠缠了几百年的恩恩怨怨,也该有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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