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塆的外姓人刘大爷江大婆老俩口(远去的岁月之四)
桃花塆院子和所在的生产队一样,是袁氏家族的大本营。上世纪七十年代,院子共有八户人家,就有七户姓袁,只有刘家一户外姓。一个生产队也只有三户外姓,刘家、江家和李家。而李家其实只有一个人李永久,没结婚成家,活到大概三四十岁就死去了。
刘家在院子外面、南面。在当时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袁昌栋家的南边,就是在支书家房子后接个“尾巴”,俗称“拖部”。刘家接的一排有三间房屋,再在外面临水的地方搭个“拖部”作猪圈,茅厕都在外面路边。刘家门口左边是个坎,下面是一笼竹子。右边,则是一块田,平时蓄很深的水。田的另一头上下有二石,人们很喜欢在那里洗衣服淘红苕。
刘家当时只有三个人,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他们的儿子。户主叫刘少江,是个跛子,我们都叫他“刘大爷”,把大爷拼成了一个“得”字的读音。女的叫江大婆。江大婆是个地主,每个月要到院子里,向生产队副队长袁昌兴报到,报告情况。袁昌兴见她态度好,也不为难她,只要到来就行了。江大婆对袁昌兴很尊重,她很会说话,总是叫他“袁队长”,嘴巴像抹了蜜一样,让人听起来很舒服。彼此都客客气气的,并不那么紧张、尴尬。
后来,江大婆的儿子刘志彬长成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生产队的袁老五,便将她老婆的妹妹介绍给刘志彬。这中间又发生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刘志彬的女朋友姓左,在邻近的宜宾县,两家相隔二三十里。那年月交通不便,来去全靠走路,爬坡上坎的,很有些辛苦。
有一次过节,已记不清是端午节还是中秋节、春节。刘大爷本来以前是个干力气活的,也没什么文化,没喝过多少墨水,却突然心血来潮,想对亲家母“隔空喊话”,不!是“鸿雁传书”,便在准备给未来的儿媳妇做新衣服扯的一段布中,夹上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由儿子刘志彬带到未来的丈母娘家。
这刘志彬的女朋友家在宜宾县王场乡农村一个叫红岩的大山脚下,家里也是三人:她和母亲、单身未婚的哥哥,两个姐姐已出嫁。
在这样一个家庭,母亲付出了很多,作为一家之长,自然责任心很强,对子女管束严,两兄妹对母亲也是言听计从。准亲家和准女婿送来的礼品,左老太婆自然要一一翻捡,细细品味其中的喜悦,由此获得宽慰。可当她打开衣料,却从中抖落出一张字条,她不认得字,找到附近的女儿家读书的小外孙,念出字条上的字时,她没有欣喜,反而觉得准亲家轻浮,有作弄之意,她于是生气了,回到自己家里,问清了纸条为何人所写,便对未来的女婿说,“你回去后,让你父亲说清楚是什么意思?不然这门亲事就算了!”刘志彬便赶忙回家报告。
这刘大爷是大老粗一个,心思也不缜密,写这字条,也只是觉得好玩,没想那么多。至于字条内容,或许是以前在外面跑的时候的听闻,或许是受了江大婆影响而沾点文气、冒点酸气,可他又自作主张,并没有与江大婆通气、商量。后来,眼见事情闹大,他才急急忙忙去搬“救兵”,找到介绍人袁老五夫妇,两人于是丢下手头活路,赶紧专门去跑了一趟,好说歹说,才将事态平息。
刘大爷家原来在院子背后的岩上,一个叫燕子岩的地方,那时跟生产队在一个大队,是六队。而江大婆则要比刘大爷“稳重”、“深沉”得多。
江大婆是后来改嫁给刘大爷的,生了刘志彬一个孩子。她的前夫是附近张桥河对面桂花塆一个姓江的地主,给他生了三个儿子。
苟全性命于乱世,江大婆做到了,而且她因时而变,做得非常出色。以前的荣华富贵,那些光鲜的衣饰,华丽的场景,她很快就抛诸脑后,像彻底变了个人一样,从此新生,变得低调而谦卑,赢得了安宁与祥和。
她已作了一个普通人,但普通人也有不少烦恼,也要去面对处理诸多俗事。其中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孩子的婚姻大事。她要算人中龙凤,可在与苏叔钦打交道中,似乎也多少有些失分。
江大婆将一个儿子江少林带到了本生产队里。虽没有住在一起,但离得并不远,在相邻的院子新房子。儿子们自然继承了她聪明灵活的头脑,好口才,对人善于察颜观色、吹捧的本领,在当时生产队中,肯定吃不了亏,不会受人欺侮。
江少林长成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时,便受到了本大队一个同样有才又有头脑的人苏叔钦的注目。苏叔钦饱读诗书,洞察世事,长于思考。他没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而三个女儿,除了二女聪明伶俐,身材好,长得较为出色,继承了他的优点以外,大女则长得很矮小,小女姿色平平,还有些迟钝、木讷,根本没法应对人情世故。
苏叔钦认定了江少林是小女的夫婿,他便找到媒人谋划,怎么让江大婆来为她儿子江少林提亲。他了解江大婆。因为解放家庭的变迁、衰落,解放后兴起了新风尚,人们在努力寻找稳定安宁的生活,在婚姻上追求的是“大致”过得去,而不过分挑剔、求细节求完美。因此,通过一番活动,最后苏叔钦的意图得以圆满实现,江少林果然娶了他的小女苏玉华。
时光匆匆,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江少林、苏玉华生的唯一的女儿江丽,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两人头上的青丝,也变成了白发。他们家修起了漂亮的楼房,又招了上门女婿,两人很快就当上了外公外婆。苏玉华在变老的同时,更变得痴呆起来,两人间的鸿沟更大了。即便如此,他们的婚姻却因为江少林欲冲出围城而外力则极力阻挡,变得更加“牢不可破"。是耶非耶,让人难以评说。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最为清楚。当年的情景,对于后辈人而言,已经是一片模糊。而苏叔钦的眼光、格局,却如同一支火把,照彻后来无数个漫漫长夜。经过实践,事情按设想的轨道上运转、演进,证明了苏叔钦的睿智和控制力影响力,令人惊叹,令人佩服。
江少林后来当了一个石匠。也许他心有不甘,也可说是不满足,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平时的夜晚,他都用来独自研习中医医书,日积月累,也渐渐领悟到一些东西,长进很大,同时口才也越发出色。于是,他便到宜宾泥溪一带离得比较远的地方练手,赶场当起了“跑摊匠”、江湖郎中。他出去时,女儿江丽也长到十多岁,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实际上,江少林的心思,还是放在对“自由”的追求上。这自由分成两方面,离开家乡,到更远地方,更大的天地的自由。更有离开家,试图挣脱苏玉华而获得婚姻、心灵、情感上的自由。
而这自由,他有一半的成功,也有一半的不成功。离开家乡是实现了,而试图挣脱的束缚,则没有半点进展。
一般而言,争取自由者,是很有热情,积极活跃的,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但孙悟空再有本事,却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苏叔钦后来死了,但这如来佛手掌心无边的法力,又传给了他二女儿,后来又是他二女儿的老大、老二两个儿子;到现在,则是他女儿江丽。他们又好像共同构成了一根无形却有力的绳子,在不同的时期,没有断档、无空隙地接力捆住江少林,使之稍稍表现出一点那方面的想法,便被及时制止。
如果说江大婆也缺乏自由的话,但她又通过自己的隐忍和主动调整、适应,获得了实质性的自由。而江少林与他母亲江大婆相比,则一辈子始终得不到他所追求向往的婚姻上的自由。而这种求而不得,则在于多年以前关于他婚姻的设定。而设定者,则是双方家长。两个当事人的话语权,则显得很羼弱。在双方家长中,占上风的无疑是苏叔钦,他早已布好了局,设定了小女儿婚姻之船的航向,以及确保航向正确的力量,以便及时纠正船上有人加以改变的企图。
桃花塆院子和它所在的生产队,因为有了刘大爷、江大婆老俩口两个外姓人,变得更丰富、生动。他们以及刘志彬、江少林、苏叔钦、苏玉华等人,联袂上演了一出出好戏,让人细细咀嚼,回味无穷,让人通过身边事,聆听到了时代真实而生动地前行的脚步声,倍加珍惜今天所拥有的婚姻自主的权利。
刘大爷先于江大婆去世,活了八十多岁,江大婆则活了九十多岁。江大婆去世后,埋在了桃花塆院子背后袁家祖坟地里。那时,人们对祖坟地已不大注意、不大在乎,袁家家族中已没人管,没人过问了。
王良炬 2021年3月25日 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