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歌原文
今别离(其一)
黄遵宪
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
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
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车舟。
车舟载离别,行止犹自由。
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
明知须臾景,不许稍绸缪。
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
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
岂无打头风?亦不畏石尤。
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
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
去矣一何速?归定留滞不。
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
黄遵宪倡导"诗界革命",主张"我手写吾口",黄遵宪:《杂感》诗。以表现"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黄遵宪是中国诗歌白话革命的先声,预示了诗歌意象更新与创造发展的时代方向。他宦游海外的创作,明显地反映了欧洲近代科学发展对人类生存环境与日常生活的影响,对照传统诗歌的取象设喻,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如梁启超认为是“诗界革命"大旗的《今别离》四首,分别写轮船、火车、电报、相片和东西两半球昼夜相反的情景,副题即标明了它们是"古人未有之物"。"钟声"、"轻气球"和"一刻既万周"的"转轮",都是近代科技发展的产物,都反映了近代西方科学知识范畴里的物象和生活现实,已经开始参与中国近代的诗歌意象更新。如果拿晚清诗坛拟古派泰斗王运的同题之作《今离别》对照一下,这种意象新变的痕迹也许更为突出。比黄遵宪年轻15岁的王运因袭传统诗歌意象,他的诗里几乎全用唐宋思妇诗的陈旧套语:"肠断"、"天涯"、"罗裳"、"浮云"、"空帷"等等。
离情别思就像那轮船的双轮一样飞转,顷刻间已经绕了千万圈。
目睹飞驰的双轮,眼见时空的快速变换,我内心的忧愁在滋长。
古代也有山川,古代也有孤舟。
古代的车舟同样“载离别”,(但毕竟速度有限,从而时空转换也有限)让人感受到行动举止的“自由”。
现代火车和轮船具有古时不可能有的快速度,因此会加倍增生人的离愁别绪。
明明知道人们分手的时刻那么短暂、宝贵,却不让人们有缠绵之意。
火车或轮船长鸣后,一刻都不多停留。
即使有几千斤重的船舵,行船仍然迅速灵活。
怎能没有逆风吹来,但也不畏惧逆风。
送行的人还没来得及返回,行者就已到达天的尽头(这里是指船行得快)
望着远处船忽然就不见了,只有烟波荡漾(这里形容船急速,让人望洋兴叹)
去的时候如此速度,回来路途会堵塞么?
但愿你回来时,能够乘快艇速归。
黄遵宪(1848年4月27日~1905年3月28日)晚清诗人,外交家、政治家、教育家。字公度,别号人境庐主人,汉族客家人,广东省梅州人,光绪二年举人,历充师日参赞、旧金山总领事、驻英参赞、新加坡总领事,戊戌变法期间署湖南按察使,助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工诗,喜以新事物熔铸入诗,有“诗界革新导师”之称。黄遵宪有《人镜庐诗草》、《日本国志》、《日本杂事诗》。被誉为“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这首诗的用韵与句意受到唐代诗人孟郊《车遥遥》的影响,但诗人的感受已完全不同于古典诗歌所写的离情别绪,而是渗入了一种现代性的体验。诚然,这首诗明显地受到孟郊《车遥遥》的影响,而且同是抒写男女离愁的苦痛,同是以舟、车作为离别的抒情载体,但黄遵宪的感受有别于孟郊,《今别离》中的人生体验具有了时代标志,也就是一种现代性。这种时代标志或者说是现代性,它的时空模式已不同于古典诗歌离别之作的时空模式,在黄遵宪的《今别离》中既有古今之别,也有中西之殊。《今别离》四章是黄遵宪“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梁启超语),“能直言眼前事直用眼前名物”(夏敬观语),是诗体试验的典范作品。四章《今别离》运用乐府杂曲歌辞崔国辅旧题,风格古朴,写法悉依古法,而内容上却是写上一个世纪末西方工业文明的新事物,先后分别咏轮船、火车、电报、照相以及地球东西两半球昼夜等。其中被引用最广的是第一章。他的试验是有成效的,那些被认为缺少传统韵味的现代文明的事物,被诗人妥妥贴贴地嵌进了饶有古趣的旧框架中。他的工作仅仅在于证实,旧诗是有可能表现现代事物的。他并不试图说明,旧诗应当被取消或被替代。这也就说明了,一批“诗体革命”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们的行动所包蕴的“革命”性相当微弱。但黄遵宪的《今离别》不经意间却向我们传达出一个崭新的信息,即一个生活在封建农业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所具有的新奇感,以及他处理这些感受时所面临的表达方式的匮乏。作为这个传统文化培养出来的知识精英,黄遵宪具有极大的应变能力,由于他对中国传统诗艺的谙熟,他得心应手地利用所熟悉的技巧,对目前的新异予以恰当的处理。这就是我们此刻读到的既陈旧,又新鲜的《今离别》。中国初次接触西方文明的知识者,当他站在19世纪的最后的太阳下,面对着喷吐着白色烟雾的轮船和火车这些庞然大物,首先受到震憾的便是它的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巨力。诗写离别常用“别肠”一语,但黄遵宪这首诗开头便写:别肠转如轮“把传统的意境与火车的车轮转动加以联系便颇新异。在过去,诗人笔下的是“一日一万周”,而现在却是“一刻即万周”,则是对于现代速度传神的描绘,这在传统诗文中是没有的。这样的诗一下子把传统的时空观念打破了,人的视野拓宽了,思维也变得焕然一新。黄遵宪的诗歌变革主张,是尽量采用古法以表达新观念。这种观念新是新了,却依然站在保护旧法的立场,所以并不彻底。但它实践的结果却造出别样的境界;中国传统诗的境界是静,时间是绵远不变的,白天和夜晚也是固定的。这样的意境在现代科学的侵袭下解体了,这章《今别离》中的人生离别之苦,无形中增加了新的悲愁----即使是梦魂中的想念,也得难以实现了,因为不仅人各一方,而且是“昼夜相背驰”,如何能够相聚呢?这就是现代诗意。现代诗意终于堂堂皇皇地打进古诗中来了,这还不让人为之兴奋吗?所以,尽管黄遵宪“我手写我口”和“今人不必与古人同”的诗观并不彻底,距离民元之后的新诗也还有很长的一段间隔,但他以“新理想”、“新观念”的这种对于古典的“侵入”,却是亘古未有的第一次冲击,他是功不可没的。论及黄遵宪对诗歌变革的贡献,自然不能忽视作为旧诗人,他以宽广的阅历和丰富的科学知识所带给古典诗歌内涵的增广和艺术的助益。黄遵宪是中国末代封建王朝了解西方世界的第一代分子,他见闻的深广,经历的丰富,在当时少有及者。东方的日本和新加坡,西方的英、美诸国他都到过,出使各国期间,航行海上多有停靠,还顺道访问过许多国家。就旧诗而言,他无疑为之带来了许多从来未有过的人物和诸多常识,这种对于旧诗意境的拓展乃至更新是无形的强烈冲击。不仅是一种冲击,而且是巨大的震撼,是一场没有宣称的变革。“公度负经世才,少游东西各国,所遇奇景异态,一写之以诗,其笔力识见,亦足以达其旨趣。子美集开诗世界,为古今诗家所未有也”,这是徐世昌对他的诗能充以“奇景异态”的肯定。这样的评论很多,就黄遵宪的创作看,这一点的确非常突出。他的工作使中国旧诗的内涵得到极大的增广,以往认为某事某物不宜入诗的,如今在他笔下均有了相对妥贴的处置,这是他的不可忽视的贡献。他开阔了旧诗的新领地,或者说他发现了传统诗歌天空的新大陆。从这个意义上讲,说他是中国诗的哥伦布也未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