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湖骨笛:九千年的绝响|藏珍拾遗·回望中原
“夜已深,游客散去的河南博物院恢复宁静。保安小哥在巡逻之余,吹响贾湖骨笛(仿制品)。中国最早的乐器实物、世界上最早的吹奏乐器所发出的曼妙乐声,唤醒了唐俑。醒来的少女们瞪大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河南博物院里的一个个文物。目之所及,微光闪现,伴随着武则天金简的神奇魔力,少女们穿越回了唐俑的家乡——洛阳。火树银花,热闹非凡。一幅如梦似幻的盛唐画卷徐徐展开......”这是被大家所熟知的河南元宵晚会里的情景,而里面出现的贾湖骨笛则是自出土之时,便艳惊四座的史前乐器。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对当下所有中国人而言,最早认识“羌”字,几乎都是从唐代诗人王之涣的这首《凉州词》开始的。对汉、唐之后所有中国人而言,“笛”就是“羌笛”“胡笛”,它是胡人、也就是西域羌人的发明创造,并非华夏族原有的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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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1984年至2001年,30多支截取仙鹤(丹顶鹤)尺骨(翅骨)制成的骨笛,相继在河南舞阳贾湖遗址破土而出,而贾湖遗址,却是距今7800年至9000年的华夏族先民聚居的史前聚落遗址。
贾湖骨笛横空出世,无疑为研究中国音乐与乐器发展史,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实物资料。但贾湖骨笛能够改写的,远非整部中国音乐史那么简单。更为重要的是,贾湖骨笛作为罕见的史前神器、作为中华民族必须翻越的从蒙昧走向文明的第一座珠穆朗玛峰,其对此后闻名于世的中国礼、乐制度,土生土长的中国道家、道教,乃至整个中国文化、文明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
骨笛吹奏天籁音
1987年12月,河南省文化厅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宣布在河南省舞阳贾湖遗址出土了距今9000年的骨笛。在发布会上,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黄翔鹏先生用一支完好的七孔骨笛吹奏了河北民歌《小白菜》,震惊四座。贾湖骨笛从那一刻起进入了大众视野,引起各界广泛关注。
遥想8000—9000年前,河南舞阳贾湖湖畔,林疏草茂。贾湖湖水静静拍岸,岸边一群身躯高大健壮的先民正细心地钻刻着丹顶鹤的尺骨,长20多厘米的尺骨上,他们用骨制或石制的尺、钻、锯在丹顶鹤骨管中部打出均匀的七孔,音孔呈直径约0.35厘米的外小内大的圆形,孔壁向内倾斜。之后放在唇边,竖吹,其声较弱。与嘴唇成45度斜吹,明亮的声音传出,这种从未听过的声音让先民惊呆了。
当贾湖的先民反复吹响这根骨制的管子时,那美妙的声音会反复出现。在那“万物有灵”的时代,只有部落里最聪明的人会制造、使用它,只有有地位有尊严的人才配拥有它。
编号M282∶21号的骨笛,出土于1987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12年改名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下同)在舞阳贾湖遗址第六次发掘的M282中,位于墓主人左腿股骨外侧。同时出土的另一支精美骨笛,当时是放置在墓主人腿骨内侧的。在6次发掘中,先后出土了25支骨笛,而标号为21号的骨笛是其中最为精美的一件。
21号骨笛,通体棕色,表面光滑。经过考证,骨笛是由丹顶鹤尺骨经过截除两端骨关节而成。骨笛两端仍留有部分骨关节,可能是为了保持一定的长度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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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21号骨笛出土时已断为3截。经后期整理修复发现,骨笛断开并非墓葬埋葬过程导致,而是墓主生前此笛就已经断开。骨笛在第二孔和第四孔处断开为3截。在第二孔断开处两侧有3组6个缀合孔,第四孔断开处两侧有4组8个缀合孔。这14个小孔显然是为了将断为3截的骨笛缀合起来,以使骨笛能够继续使用。但出土时,缀合孔内的细线已经腐没,细线为何种材料所制不得而知。此外,出土时骨笛的音孔部位有明显的缠裹痕迹,可能是为了保证经过缀合的骨笛的声音质量而采取的缠裹措施。
骨笛断为3截,墓主不但没有将其舍弃,反而通过精心设计打孔缀合,这一举动不仅说明了当时制作一支精美的骨笛难度很大,而且也告诉我们这支骨笛定是墓主的心爱之物,承载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极可能是和墓主一起经历过某次重大活动的重要见证。
21号贾湖骨笛依据墓主骨骼样本的14C年龄和树轮矫正年龄综合后期污染等因素,将其时代定在公元前6600—6200年。
这一时期,贾湖遗址出土的骨笛皆为七孔骨笛,由于制作骨笛的丹顶鹤尺骨长短、粗细等因素的不同,M282出土的20号、21号两件骨笛无论材质还是制作都算得上是该时期骨笛中的精品。
贾湖遗址出土的骨笛,时代最早的可推测到公元前7000年,也就是说9000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学会了如何利用丹顶鹤尺骨制作能够吹奏音乐的笛子。贾湖骨笛是迄今为止中国发现年代最早且尚能吹奏的乐器,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可吹奏的乐器。
考古学家和音乐学家们经过测试,用贾湖骨笛仍能够演奏出《小白菜》《回娘家》《崖畔上开花》等多首民歌。1999年,由武汉音乐学院创作的第一首贾湖骨笛乐曲《巫之舞》在“99巴黎中国文化艺术周”和“上海青铜艺术节”中演出,引起广泛关注和热烈好评。2000年3月,在德国举行的世界古代乐器研讨会上,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萧兴华教授以“中华音乐文明九千年”为题,宣读了骨笛的研究成果。贾湖骨笛的出土与研究成果,一下子把中华文明由5000年上升到8000年。
贾湖骨笛的出土,不仅为研究我国的音乐及乐器的发展史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实物资料,同时还改写了我国音乐发展史甚至中华文明史。贾湖骨笛,“中华第一笛”当之无愧。那么贾湖骨笛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谁家骨笛暗飞声
舞阳名字很美,它得名于一条已成为“过去时”的河流——舞水。
明朝初年,一部分贾姓居民从山西迁徙至舞阳县灰河南2公里、泥河北1公里处的一个小湖旁定居。小湖因贾姓居民在此定居被叫作了“贾湖”,居民定居的村子因为贾湖被称为了贾湖村。现在村子里贾姓居民仍占绝大多数。
20世纪60年代,后来担任舞阳县博物馆首任馆长的舞阳县文化馆文物专干朱帜被下放到贾湖村劳动改造,他在村子东边的沟坎、井壁上发现有陶片、人骨和红烧土等文化遗迹,该地被确认可能为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
1979年秋天,村子里修筑防洪堤,在遗址内取土,导致部分文化层暴露。村里学校的师生在取土的地方拓荒种地,发现了一些石铲、陶壶,学校贾建国等老师将发现的这些文物上交给了当时的县文化馆,文物引起了刚恢复工作不久的朱帜的重视。当时正值裴李岗文化刚刚被发现,全国尤其是河南的文物考古部门对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的探索兴致盎然。
于是在1980年,河南省博物馆(1998年更名为“河南博物院”)文物工作队组织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调查队前往贾湖村调查,经一同前往的裴李岗文化发现者之一的赵世纲先生确认,此处属于裴李岗时期的文化遗址。该遗址被舞阳县政府公布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982年,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安志敏先生也曾到此进行过调查。
1983年5月中旬,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再次派考古人员前往贾湖村,经过一个月的发掘,在试掘的50平方米面积内发现窖穴11座、墓葬17座和一些各种材质的遗物。由于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遗物或文化现象,再加上发掘者另有其他任务在身,第一次贾湖遗址的发掘工作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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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派遣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张居中(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去往贾湖村配合发掘。在村民原先准备建造房子的地基内共布5×5米探方4个,经过发掘发现灰坑19个、墓葬14座。墓葬出现了无头葬、缺肢葬、二次葬等重要文化现象。由于配合公路建设的抢救性发掘任务量巨大,考古所工作人员严重不足,贾湖遗址的发掘工作被迫暂停,第二次发掘工作结束。
1985年9月第三次贾湖遗址的发掘工作发现大量重要遗迹和遗物。由于发掘位置水位过高,第三次发掘工作不得不停止。
1986年3月到6月,张居中主持了贾湖遗址的第四次发掘。由于当时水位回落,就没有再布新的探方,而是继续清理第二次和第三次发掘中未能到底的遗迹。4月的一天中午,考古人员开始清理M278号墓墓主的骨架。清理中考古人员发现,这具骨架的左股骨内外两侧各有一件管状器物,长约20厘米,一面排列着7个整齐的小圆孔。看着这个笛子一样的骨管,大家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可它既没有吹孔,也没有笛膜孔,但多数人都猜测这就是一件乐器。在这次发掘中,3支七孔贾湖骨管被发现,成为最重要的发掘收获。贾湖骨笛终于在被埋藏几千年后再次出世。然而此时,它是否就是笛子,考古队员并不能确定。
这一年的9月到12月,第五次发掘又发现几支带孔骨管。
1987年3月到6月,由于郑州大学考古系师生的参加,贾湖遗址第六次发掘规模明显较此前要大了很多,揭露面积达1200多平方米,不仅发现了龟甲锲刻符号,而且还发现、确认了陶窑。M282就是在这次发掘中清理的整个遗址墓葬中随葬品最丰富的一座,而后来确认的两件最为精美的贾湖骨笛就出自这一墓葬。
墓中出土随葬品60件。其中陶鼎、陶壶、陶罐、骨锥、牙刀、龟甲、角料各1件,石斧、砺石和牙锥各3件,骨笛、石凿、牙削、骨柄和骨针各2件,骨板、骨凿和骨刀各4件,骨镖9件,骨镞8件,牙饰5件,石子若干。墓中随葬品主要集中放置在墓主人尸骨的4个部位。头部右侧主要放置陶器、龟甲和石子;右小腿右侧主要放置骨镞、骨镖和骨板等;左大腿两侧主要放置骨笛和骨镖、骨镞;其他随葬物品则集中放置于远离人体骨架的左侧。
以上6次贾湖遗址的考古发掘,共出土骨笛25支,其中完整的17支,残缺的6支,半成品2支。因为埋藏状况不佳,其中6支过于破碎而无法修复,实际完整或基本完整或可大部分复原的骨笛只有11支。25支骨笛,五孔、六孔和八孔的各1支,七孔的14支,出土时残断的6支,半成品2支。这些骨笛多随葬于男性墓中,而且墓中其他随葬品也多,尤其是M282号墓,随葬器物达到60件之多,说明随葬骨笛的墓主身份要比没有骨笛的墓主身份要高或者特殊。而骨笛和同出土的龟甲或者叉形器等很可能是宗教仪式用具,拥有此随葬品的墓主可能是巫师也可能是氏族首领。
贾湖遗址发掘主持人张居中根据该文化的分布范围,同时结合当代专家学者的一些研究成果,认为贾湖文化为太昊氏部族创造的可能性最大,他列举了4条理由:贾湖文化的分布范围与传说的太昊氏地望大体一致;贾湖文化虽早于太昊氏创造的大汶口文化,但与之关系密切;贾湖文化中含有很多与太阳有关的内容,吻合太昊氏太阳神崇拜的传统;贾湖遗址大量鸟类骨骼与太昊氏凤鸟图腾可能也有一定联系。
贾湖骨笛未解之谜
第六次发掘结束之后,贾湖遗址的考古工作暂告一段落。
抹去与骨管相伴万年的泥渍,张居中迫不及待地将贾湖先民把握得光滑透亮的棕色骨管横握在自己手中,嘴对管孔,吹将起来。骨管复鸣,但是划破天际的并不是悦耳动听的笛声。
是笛是箫?这件骨器怎么使用?有何用途?
张居中特意请河南一位音乐工作者给个说法,没承想,其鉴定结果让人相当扫兴:它就是个哨子,一个还算不上什么乐器的骨哨——也许这位音乐工作者听说它是考古工作者挖掘出来的万年古物,在惯性思维的推动下,就一口咬定这骨器是先人打猎用的骨哨!
究竟是哨子还是乐器?是洞箫还是笛子?这让张居中疑惑不解:是哨子的话,它的制作,为什么会比哨子复杂得多、完美得多呢?是笛子或洞箫的话,该如何演奏?是笛子的话,缺少横吹之孔;是洞箫的话,没有竖吹之嘴……加之先期出土的这类骨器,自身本来残缺不全,更是陡然增加了学者们对骨管的认知难度。
张居中带着M282中出土的最具代表性的20号骨管专程前往北京请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萧兴华先生鉴定。萧先生看到骨管后十分震惊,他认为骨管虽然没有吹孔,但仍然是吹奏乐器。随后,萧先生带领张居中到中央民族乐团找到刘文金团长请笛子演奏家宁保生试吹。宁先生用斜吹的方法吹出了骨管的音列,这一结果让大家异常兴奋。
11月,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黄翔鹏先生、所长助理萧兴华先生和武汉音乐学院院长童忠良先生等国内顶级的音乐界专家来到郑州,对贾湖遗址出土的带孔骨管共同进行了测音研究。经检测选取骨管,发现其音阶结构至少是六声音阶。随后在河南省文化厅的新闻发布会上,音乐家用这支骨管吹奏了河北民歌《小白菜》,悠扬的音乐令所有在场的人激动不已。贾湖遗址出土的骨管终于被认定为是骨笛。
然而,随着考古界、音乐界对贾湖骨笛研究的深入,专家们提出了很多让人匪夷所思的谜团:贾湖骨笛早期遗址距今9000年,属于新石器时代,骨笛上音孔直径最小的只有1毫米,在石器时代,古人是用什么材质的钻孔工具,钻透坚硬的骨管呢?
9000年前中国人的数学知识究竟处在怎样的水平上呢?要在鹤类尺骨这样不规则的异型管上找到合理的音高排列,不仅需要长期的实践经验,而且需要对种种不确定的因素加以考虑和计算,这充分显示出贾湖人已经具备了相当的知识和经验,然而他们是通过什么办法计算出音孔位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