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陪你 | 一曲九歌落碧霄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夜阑珊,庭院树影森森,天上一抹凉凉月,地面仿似结着一层薄薄霜。
谢九歌躲在一间厢房外,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
深秋的夜毕竟满含着凉意,他不时打一个激灵,但始终小心翼翼,绝不发出一点声响,连呼吸都似如履薄冰。
他润湿右手食指,戳破一层窗纸,静静窥视房间里的动静。
一灯如豆。房里的女子正凝神欣赏着一幅画。
他恰巧能够看见那女子的侧脸,嘴角微漾,指尖微微颤动。
画的边幅随之起皱。又舒展开,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不用凑近,他也心知肚明那画里的人是谁。
谢九歌内心隐隐掠过一丝凄凉,与生疼。
五年了。
五年的时光竟不足以抚平一个人心头的创伤与疤痕?
他一直坚信时间是世间最妙手回春,化腐朽为神奇的金疮药,待到血流尽,泪枯干,寒夜里替她披上一件外衣的男人,就该是他了。
这般想着,仿佛他真设身处地践行过一遍一般,心里泛起一阵温暖与满足感。
他仍旧记得与萧碧玉初见的那一天。
松云山庄,山脚下,烟波湖畔,绿杨阴里。
那女子着一身青衫,腰系环珮。
碧玉展翅飞燕。语笑嫣然。
她陪在他父亲身边,向他缓缓走来。
“我是萧碧玉,你可以喊我碧玉。师父说,我长你四个月,你也可以唤我师姐。”
随之一阵叮咛悦耳的笑声。
她笑起来,双眼似两枚弯月。
笑声荡漾湖边,绿杨枝条随风翕动,仿佛也随着她的笑声乐不可支,心满意足。
他一如始终闭着嘴不说话。
那年,他十五岁。
是不是红了脸,他已忘记。
何况,红没红过脸,他看不到,自然不知道。
他也从未曾试图问别人。
他知道这样的问题往往得不到正解,除了一阵不知所谓如芒刺在背的笑声。
笑里情怀万千。笑里情深缘浅。
他深信,那烟波湖的脉脉流水记得,堤上垂杨枝枝叶叶记得,吹过湖面柳枝徐徐的微风记得。
重拾起那一段朝露般的回忆,与深情,只有回到那里。
它比任何人都沉默安静,不言不语,但它见证着一场故事的缘起,衷心不二,举世无匹。
“既然来了,又何必躲在外面鬼鬼祟祟,一副小人做派。”
女子有所察觉,或许从他站在窗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心知肚明,只是等着他敲门而已。
毕竟,她是那般机敏聪慧而又警觉不安的女子。
此刻,他也用不着敲门了,直接将门轻轻推开。
吱呀一声,在夜里,如空谷足音。
琉璃灯盏。一壶酒。
桌上置着两只酒杯。默默相对。
“你早料到我会来?”
他问道。
她微微扬眉,浅笑。却不答。
又或者她等待的良客,另有其人。
那幅画已被她收起。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双手拈起酒壶。尾指微微荡着,在烛光里,缓缓逗引着他的心。
是有多久的岁月,再也没见过她这般的娇媚婉转模样。
从某天起,她仿佛再世为人,改头换面。
浑身披上一层冰凉雪衣。连呼出的气都似透着凉意。
爱是这样的东西,开天辟地,叫人生,令人死,无所不用其极。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她,追随她,一地又一地。
她从不会感动,至少,不会流露在眼睛里,或者荡漾在任一处神情。
她将一切视为不经意,仿佛一颗心已死,至少凉透。
如冬眠而忘记春风已沉醉的蛇,再也回不暖。
愚蠢顽固如他,却死心塌地渴望捂热这颗人间绝境一般的心。
“你不该一个人涉险,让我陪你去。哪怕是森罗殿。”
“喝了这杯酒,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今夜以后,你我不复相知,形同陌路。
我早该与过往,作一番决绝。”
“你不会原谅我,你更不会爱我,就不必这样安慰我。”
“这么多年,你何尝不苦。”
语声稍停,静谧里,谁的一声叹息,似浮在湖心的一枚鸟羽。
轻描淡写,却漾起悠悠长长,层层叠叠的水纹。
这些年的凄风苦雨,隐忍的爱恨痴怨,都似融注于这一声叹息。
四两拨千斤。
如果一切重头来过。
从来一意孤行,顾我无他的谢九歌今时今日竟感到悔恨。
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向师父通风报信,戳穿她与师兄暗夜私奔的意图,她与心上人如今一定塞外牧羊,儿女绕膝,逍遥恬淡,天下无双。
只是因为嫉妒。
不爱,就不会嫉妒。
爱是起死回生的灵药,爱也是罪恶之源。
嫉妒如针,间不容发。
狠狠往心口最隐秘最细微,也是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扎。
他情不自禁,生生拆散了一对璧人,使得如今三个人寂寞相对,不,两个人,另外一个被困死牢,生不如死。
他背后的苦难深重,他并不奢望萧碧玉会原谅他。
何况,她原谅他,或许比她一辈子恨着他更令他痛苦。
她原谅他,他们就真的从此形同陌路,往事如烟云散,许多年的恩恩怨怨化为泡沫,不复记忆。
曾经抵死亲密的两个人,有一天沦落到见面不相闻的境地,任谁想都如毒鸩穿肠。
她若恨着他,至少,她不会忘记他。
于他,这已是能得到,能盼望的全部。
“过了今晚,或许永不会再见。能否夺得生死符,关系我这一生。你不必劝我。我也无需你陪我一同赴汤蹈火。”
她目光忽然闪过一丝冰凉的光。
“纵然五年过去,说不恨你也不可能。
夜阑人醒,想着他在牢狱里受的苦痛折磨,我恨不能食你之肉,寝你之皮。
若不是你父亲于我有恩,当年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收我为徒,我怎能遇见他,遇见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唯一找不到一丝缺点的男人。”
她的目光隐隐泪光闪烁,烛影摇红里更显得娇媚动人。
他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拥她入怀。
只是缺乏行动的勇气,且身子突然涌起一股倦怠无力感。
“我若是夺得了生死符,替你父亲实现了这一生唯一的夙愿,他就会答允我的请求,放了钟远。
也偿了这些年他对我的栽培,和知遇之恩。”
这最后一句话,天知道她费了多少心力才能够这样平淡地说出来。
分明还氤氲着恨意。
她恨父亲,恨他谢九歌,恨松云山庄的所有人。
恨人心不古,命途多舛,恨上苍无眼,视人命如草芥。
她心底只容得下恨意,那唯一的一点温暖与爱也是为着那个人吧。
其余人施舍一点空间一寸角落都显赘余。
他了解她至深,因为他爱她,愿意设身处地去了解去宽免。
她了解他,因为她不爱他,所以能够看得明白真切,旁观者清。
“生死符被叱咤鬼藏在他的密室里,且不说你找到它已是千难万难,何况,你一人怎抵得住他手下的千军万马。”
他的语气已开始虚浮无力,他有满腔情意要倾吐,只可惜错了时辰。
她想必在自己的酒杯里早放入了蒙汗药,她深知自己今夜会来,她也知自己对她从不设防,才会设下这一局,只等他这只瓮中的鳖,螳螂捕的蝉。
“待在这里,也是生不如死。同样都是死,为他死,我死得其所。”
一个时辰之后,谢九歌靠内力修为,吐纳声息,渐渐清醒。
烛光渐渐明灭不定,桌上酒杯仍在,伊人却已杳去无影。
离开松云山庄前,他做了一件令自己心寒且错愕不已的事情。
他背叛父亲,放了钟远。
其实,他大可以早早这样做,成全他们,她也不必涉险赴死。
但那一丝可耻可怜可哀又可悲的私心始终裹挟着他,令他寸步难行。
他始终心怀期冀,没了这个人,他在她的生命里,总会有出头之日。
他迟早等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
一旦钟远与她重聚,自己就永生永世沦为尘埃。
但他终究还是放了他,他只是想让自己良心安稳一点。
但他不会让碧玉知道。
因为自己已经下了与她一同赴死的决心。
能与她死在一处,他也是死得其所。
这是这个男人一生都得不到的眷顾。
黄泉路上,并肩前行的,是这样一双人,不是他和她。
她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张脸,将只会是自己。
深情终究会得到托付。
重见天日的那一瞬间,钟远似过街老鼠,四处躲避防卫。
满面须发,形容猥琐。
哪有一分一毫当年声盖山庄的“玉面剑客”的形迹。
萧碧玉会爱上他,亦不会和其他仰慕他的人有何不同。
又或者他们有过一段可歌可泣,可堪回首,无限回味的逍遥浪漫往事。
但那已成过去,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如鼠蚁之辈的男人。
就在那一瞬间,谢九歌感到放了他也许是一个错误。
她的心上人,如今竟是这样一副可怜可鄙面孔,他心里冲起汹涌的浊气,是对萧碧玉的惋惜,也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的讽刺。
钟远再多么狼狈,自己还有所不如。
他忽然感到人生的绝望,红尘的悲凉。
爱原本是好的,为何后来变得如此光怪陆离,凄凄瑟瑟。
哀莫大于心死。
他一剑刺入他的胸口,并替他安葬。
谢九歌飞快遁入黑暗。
奔向等着他的既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