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荣幸他们在这座城市相遇,并记住彼此的眼睛
他独自走入那雾蒙蒙的夜色,像再也不会归来那样。
硕大卡车轰隆驶过,溅起汹涌水花,他本能瑟缩,虽然退无可退。
像是一个人,只剩最后一件穿得出场的衣裳,所以分外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得分外可怜兮兮。
被夜色宠幸的人,往往叫白昼弃置,难有特例。
他就是那个在夜幕里步步铿锵的人。
如果有人站在他身旁,或许步伐会缓慢温柔一点,我说的是或许,因为你知道,他是一个分外固执的人。
他还记得在咖啡厅里,对那个手背画满图腾的意大利男人描述着不曾被人觉知,或者不曾被人珍重的隐秘自己。
「你知道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和别人不一样——总是容易看见一样事物的另一面。另一面,指的是与大多数人眼中不一样的一面。」
「是否是更加深邃的那一面?」
「那倒不至于,但是让人不安彷徨。」
「比如?」
「比如,看吸血鬼电影,别人看到的是血腥恐怖,我看到的是吸血鬼族群的空旷与孤独。他们永久只有背光的一面,被白昼判处无期徒刑,在夜色里狼奔豕突,在月光下苍白憔悴,这样的寂寞,还永生不死,更令人凄迷。」
他们则认为长生不老是一件令人骄傲振奋的事情。
「比如,春天百花盛开。爱美的人将缤纷争艳的花束捧在手里,装扮他们的闺房或者庭院。而我,我喜欢冬天褪下所有树叶,只剩光秃秃枝桠的树,喜欢秋天枯萎的莲蓬。」
他们觉得他是一个怪物,老实说,许多时候他也有这样的觉得。
然而,为此他只感到悄然无声的隐秘自豪,他终于不必为着自己被任何人绑架而心怀憾愧。
「知道吗?很久以前,更年轻的一些时候,我留长发,山羊似的胡须。」
「艺术家。」
「不,他们说我是疯子。」
他狡黠明快地笑起来,风轻云淡,一点也不介怀。
他大概了解自己会对这个酷似《十日谈》里插画的男人感觉亲切的缘故了。
二十九岁的男人,不想走同龄人那样故步自封的路,一个人从一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跋山涉水,开拓眼界。
如今,他留在这座城市,学习汉语,以及中国文化。
他喜欢每一个人,不愧于心走的每一步路,做的每一个决定。
人生到头来不分输赢,真的是那句话,何必争,和谁争都不屑,主要是,不辜负每一寸光阴。
我们都是窗台上那一株稚嫩的猪笼草,没有薄荷清香,没有栀子花美丽,没有富贵竹讨喜,但是很荣幸,我们有着自己内心,隐秘决绝的风景。
很荣幸,他们在这一座城市相遇,并且记住彼此的眼睛。
今夜冷风萧瑟,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没有点点的星辰。
他这么一个夜色里的人,偶尔弯下腰对着地面狠狠打一个喷嚏,并记起那个意大利男人紧锣密鼓的一声「Bless you」,仿佛下意识。
他这么一个夜色里的人,依然静静与光阴对峙,直到岁月一寸寸,软化洗练成温柔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