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难忘的夜，又能有多少呢？

重阳节的这个夜晚，和三个客栈的朋友爬色拉乌孜。

也是循了古人「登高望远」的旧，只是不会遍插茱萸罢了，说到底，茱萸这种植物究竟长什么样子，自己还是浑然不知的。

他们连连嘱咐我，拉萨的昼夜温差大，又是在山上，要把你最厚的衣服穿上，于是我找出了随身携带的唯一一件棉袄。

对于我来说，这是第二次爬色拉乌孜，第一次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那一天，阳光猛烈，没有戴帽子，没有戴眼镜，还穿着黑色的毛衣，阳光直射，准备不充分，没有带饮用水，幸亏遇见萍水相逢，志同道合的伙伴，给了我一个苹果，解我燃眉之急，不然真的不知能否坚持下去。

虽然最后还是没有登上山巅，但是已经累得够呛，不过吹着山风，俯瞰着拉萨秋日的风景，只觉得所有蹉跎都有所值。

而这一次，是在夜里。

天还没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在山脚下的店里凑合着吃了点东西，我一口气囫囵地吃了两碗面，还童心未泯地买了一盒冰淇淋，茶足饭饱之后，爬起山来也不会底气不足。

一如往常，山坡的石梯上栖息着数不胜数的狗，同行人说，「色拉乌孜被称为最宽容的山」，单单是通过这各得其所，遇见路人也不会蛮横搅扰的狗们就可见一斑——

狗不欺负人，其实侧面烘托出人待狗慈悲，因为有这样和谐而良性的关系，所以才有这样游人和狗相安无事的局面。

在登山的途中，偶然拾到一枚完整的贝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令人想到千万年前，此地深藏海底，沧海桑田，变幻万千，不由人不唏嘘感叹，山河岁月，亘古如斯，人情世故，何足挂怀。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幸好今夜月光皎洁，所以登山的路隐约可见，对我们的行程，没有造成太多的阻碍。

站在高山上，欣赏着灯火辉煌的拉萨城，看着一夜鱼龙舞般的景象，感觉自己被上苍垂青，心里生出浩然正气，加上夜里的山峰徐徐，说不清的神清气爽。

百年前，拉萨或许只是封闭小城，或者甚而是蛮荒之地，道路不通，人迹罕至，所以隐居世外，予人不染尘埃的神圣感觉。

而如今，道路网络四通八达，寻常人等都能来此探秘瞻仰，自然而然，圣洁空气有所削弱，金钱气息有所增强，但是想到如果不是经济发展，如今的我何以有此机会站在这里，欣赏拉萨夜色辉煌美景，人间事情本就难两全，何必斤斤计较，自寻烦恼，如此想，便心安。

蓦然回首，不觉看见头顶北斗七星，明灭可见，无论天涯，亦或海角，无论家乡，或者他方，唯有它是矢志不渝的，就这一点坚守，瞬间让人踏实宁谧。

我是注定空空地来，自然空空地下山，但是同行的人带着专门的摄影器材，只为了拍摄色拉山夜空的星星。

只是天公仿佛有意刁难，今夜的云层密集，对星空的拍摄，难免有所妨碍。

但是朋友的心意是坚定的，不能徒劳而归，于是我们就坐在半山腰等待，任劳任怨，山风也变得越来越清冷，我们蹲着瑟瑟缩缩，那模样想起来也趣致。

忽然就想起侯孝贤拍摄《聂隐娘》的那一段旧事——说有时候为了等一阵风，等一片云，整个剧组就傻傻地守着，因为浑然天成，造化使然的东西，经不起人为掌控。

就这一点痴，令人心生赞叹。

对红尘中万千风景的这一点情真，让人感动。

有多久我们没有这样默默伫立，只为了等一场斑斓的星空？

有多久我们没有这样苦心经营，只为了看一看自然的美景？

许多时候，我们缺少的，正是这一点在滚滚红尘里看似「徒劳无功」的痴心。

下山的时候，犬吠声此起彼伏，令人想起那一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只是这时节得换一种论调——下山闻犬吠，风月夜归人，也不管是否押韵对仗，平平仄仄的规矩了。

将要走出寺门的时候，听见静谧的夜色里，传来细细密密，空空灵灵的铃声，原来是点着烛火的小屋里，有虔诚的喇嘛在转着硕大的经筒。

虽然我只是匆匆一瞥，已经蔚为叹服，信徒对宗教的痴，何尝不令人感动。

日以继夜，痴心不改——背后隐藏的，是无以计量的诚。

而人世间纷纷纭纭，林林总总的事情，许多时候，关键就在这一个字上。

如果没有「诚」，我们也登不上山去，如果没有「诚」，朋友的镜头里，也拍不出美丽的星星。

正是这点诚，令人难忘。

我知道这个夜晚，终究是此生难忘的。

而一生中难忘的夜，又能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