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香

珠宝店

文／晴熙

嫩寒清晓，翠烟浮空，隔着眼前这满纸胡言，我仿佛听闻胖太太每日必焚的龙涎香。

这香气暖郁持久，清远甜幽，熏烟在空中如停滞一般，氤氲腾起，袅袅入了一幅《桃花小景》，此画题诗“山气花香无着处，今朝来向画中听。”

“听香，听香，用耳朵听到香气。”胖太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擦拭店里珠宝珍奇。她似乎听到海上波激云腾，群龙来集，交戏遗涎、泛水入香……她真切看到，眼前确是白玉如酥，温润而泽；千年水晶，清明而莹；缠丝玛瑙，鲜艳坚脆；珊瑚高大，枝柯胜繁；血珀深红，剔透可爱；猫眼玲珑，转侧分明；北珠、南珠、石榴子流光溢彩；砗磲、玳瑁、金刚钻璀璨生辉。

“全是假的”胖太太心里有数，她爱抚着手中各类宝贝儿，心里不停嘀咕：这卖出去的货虽假，但赚到的白花花银子花在人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卖假货，赚真钱，把真钱花在真爱的人身上。此刻，她开始觉得自己无比高尚起来！

“全是假的”胖太太心里有数，她爱抚着手中各类宝贝儿，心里不停嘀咕：这满目琳琅的宝贝儿虽假，但每一件也都是我亲自擦拭，精心呵护，付出的时间和情感却是实在的真切，舍不得看它们一件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卖自己亲生儿女似的。此刻，她开始觉得自己无比残忍起来！

“全是假的”胖太太心里有数，她爱抚着手中各类宝贝儿，心里不停嘀咕：富人是要买真的，昂贵的珠宝，穷人呢？难道他们只有看别人戴珠宝的份吗？他们也有美的权利。我这珠宝店就是让穷人也能戴上珠宝，话说回来，珠宝的化学元素构成归根结底没有差别，纯度而已！此刻，她开始觉得自己无比同情起来！

“全是假的”胖太太心里有数，她爱抚着手中各类宝贝儿，心里不停嘀咕：我虽见过衣衫褴褛的真穷人到我店里买假珠宝，但为什么聪明狡黠的真富人也要到我店里买假珠宝呢？他们误以为真，倒是因为我以假乱真的说法，关键是他们明知我说的是假话，卖的是假货，他们为什么还要买呢？他们是真的有钱人啊。此刻，她开始觉得自己无比困惑起来！

……

虽说这珠宝店里满眼假货，但胖太太随身穿戴却容不得半点瑕疵，绝对真品。祖母绿、红碧玺、水晶黄宝石、蓝色帕托石、经“丘比特切工”呈“八心八箭”饱满无瑕的单颗美钻和零星碎钻相映成趣，流泻出熠熠光泽。

有一次，胖太太曾因为一块儿冰种翡翠跟王太太磨了三天牙，她笃定王太太温文尔雅，含而不露的性格非冰翡翠不选。冰种翡翠看起来类似冰块，但没有钻石那样耀眼的光芒，也不如水晶般完全清澈透明，而是似透非透、温温和和、深不可测。最后，胖太太以300两卖出了这块梨形价值10两的冰翡翠。王太太戴着它出了门，顿觉天晴气爽，山高云低，白云朵朵，千姿百态，十分迷人，她飘出了门。

有一次，胖太太竟不知抽了什么疯，一口价20两干脆利落地卖出了一件她亲自穿孔连缀的红珊瑚串珠。这珠用料厚重，色泽亮艳，有珊瑚质感，莹润自然。“珊瑚生大海中山阳处水底”，古时女子高梳发髻，装饰各种发钗，珊瑚发钗正是女子喜爱之物，唐诗为证：“坐客争吟云碧诗，美人醉赠珊瑚钗。”这次交易对象是李太太，她可是极富贵狡猾之人，知假买假，她和胖太太都夸这大红珠子：圆亮真实！

涎香已焚尽，胖太太并未再续，室内香味仍存。阿蓝从门口进来，他身材矮小，驼着背，伸出皮包骨头的手，颤抖着打开一个脏兮布包，啜泣着声音行乞似地低声哀求：“胖太太，这是全家积蓄，望您可怜舍我一颗珍珠。小女儿的病……”紧接着，便是三声响头，硬邦邦磕在地上。阿蓝跪身不起，前额红紫，似有血滋出来。

胖太太不忍眼前一幕，她大约记得附近确有一个被人唤作“阿蓝”的人，亦或是另一个“阿兰”，她不晓得了。只见她解下肥脖上那颗“银光皮”，递到阿蓝手心，此珠质地致密，超亮白透，映着阿蓝瘦削的锥子脸。钱也照收不误，胖太太掂着轻飘碎银布包，把钱收进匣子，布包还回，嘱咐一句：“快些回家去吧。”又是三个响头，阿蓝转身钻进风里。

夜空海蓝，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研磨入药，阿蓝的妻子捧着粗碗，送到女儿嘴边，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满眼希望，咽下灵药……阿蓝脸色欣喜而苍白，心中祈祷女儿的病，想着明天奔波的命。

在阿蓝回家的那个晚上，他听见路上无数关于胖太太和珠宝店的传闻，其中包括王太太和李太太的，比如胖太太来到这个小镇时，暴风骤雨，电闪雷鸣，她有妖法；胖太太为了独吞珠宝店害死了丈夫，她的女儿并不是亲生的；胖太太的珠宝店没有一件真东西，连她自己都是假的……无论如何，阿蓝捧着这剂从珠宝店讨来的良方，他的耳朵根子很硬。

第三天，胖太太死于非命，阿蓝一家消失了，留下一座孤零零的女儿的坟！之后，王太太和李太太们去了另外一家珠宝店，或许她们早该去那儿，包括那个为了救女儿命的阿蓝。

此刻，我点燃龙涎香，不见胖太太，却也开了一家“珠宝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