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员外丢了祖业产
明朝初年，晋、冀两省交界处有一松柏山，半山腰处住着世代经商的佘员外一家。
佘宅齐整开阔，乃祖上请高人寻得一方风水宝地。宅门一开，可见四周方厦楼阁，亭轩房舍，各有游廊相接。山泉环绕其中，形成一处活塘，塘边点衬几块山石，泉石叮咚，花木繁盛。
院正中，乃是一棵千年杏梅树，其势若伞，枝如翠缕，花同丹霞，实似朱砂。四季气馥，美得惊人骇目，非百花可比！
杏梅树下卧一张花梨大理石案，案上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几方宝砚，各色笔筒，内插硬、兼、软各类豪锥。佘员外常率几房姨太在树下赏花煮茶，吟诗作赋。所写词诸如杏梅春雨两相宜、仲夜蝉鸣青杏小、梅剪西风助秋情、梅枝傲雪瑞年来等名，悉数有杏、梅二字。
佘员外武艺高强，富甲一方，为人慷慨仗义，英名远播，唯独好色。常与丫鬟婆子私通、或陷家外温柔乡，令四房姨太颇有微词。若说起这四房姨太，俱是环肥燕瘦，各有特色。
这日，佘员外正与县里几位富贾在窑子里快活，得家童报信，二姨太南夷死了。
原本那二姨太下体一直流血不止，已有月余。屋里脏，臭冲鼻，平日里丫鬟婆子都要一旁熏香遮味。如今瘦得跟纸人似的，白恹恹一张脸，手指上爆着筋，死相凄惨。
佘员外急匆匆赶回家，见此景象，勾起了一把伤心泪：“南夷！那年我南下进茶，若不是在你家茶园与你一见钟情，将你娶来，你又怎会今日魂丧异乡啊……是我对不住你，没守在你身旁见最后一面啊！”
他这一哭，大姨太醋味立刻来了。不耐烦道：“一个死人，你扑在她身上哭，怎的没个忌讳？老爷你风流成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儿个你没守在她身边儿，往日你又守着谁了？二姨娘原本蛮夷之地野女，若不是当初你娶了来，使她得这些年锦衣玉食有人伺候的好日子过，如今早不知在那蛮夷之地短命几时了！”
大姨太是佘员外的正室，乃邻县富户之女，与佘家门当户对，说话自然有分量。佘员外向来敬她三分，现下又觉此话有理，顿时收住眼泪：“那就有劳夫人，依规矩操办后事吧！”
眼见佘员外吃了瘪，三姨太、四姨太更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懒懒收起手帕，各自回房去了。
三姨太名叫扫颜，是大姨太带过来的陪嫁丫头，本性圆滑有心机。她早知佘员外为人处事哪里都好，唯一软肋就是好色。早前，扫颜就意图翻身上位，却又惧怕大姨太，只得偷偷对佘员外明遮暗勾，惹得佘员外心里痒的要死，逮住机会与她在柴房云雨几回......过后，却并不提纳妾之事。
想来，这佘员外毕竟是商人，见碟下菜：扫颜只是个丫鬟出身，无钱更无丰厚陪嫁。若是纳她，一不小心再惹恼了大姨太，岂不是自讨苦吃？于利，无益。况且，佘员外见那扫颜勾引男人自有一套，绝不是第一次引诱男人！于情，对这种非一心一意爱自己的女人，佘员外自然对她谈不起情来。
而且女人嘛，睡过了就睡过了，佘员外又不缺女人。
后来，扫颜成功上位做了三姨太，其实还是要感谢刚死那位二姨太的。话说，新盖的茅厕还新鲜三天呢！佘员外刚把南夷娶回来时，怜爱她离家千里随他而来，故宠爱有加。大姨太吃紧，醋坛子翻一地，又不好太过刁难，只得想出下策，把陪嫁丫头赏给老爷，以达平衡。
封了三姨太没几日，佘员外趁热打铁地又娶了老相好“挚爱红楼”的妓女，玲珑。
玲珑这淫妇生性泼辣，小曲儿唱得不错，还会写几首情诗。佘老爷再有流连窑子夜不归宿的时候，她便让家童送去相思诗词。内容大多：日日想老爷，夜夜等老爷，天杀的我的老爷何时归......
这玲珑写诗不咋样，语言天赋却是极妙！一次寒冬腊月，佘员外与丫鬟黑烟偷偷在柴房欢合，被玲珑撞见，不依不饶：“我好生在窑子里吃香喝辣，你却赎我出来，守空房不说，还要看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演戏！黑烟是养你的娘？你是那王祥不成？寒冬腊月行孝顺，卧冰哩！这天寒地冻的柴房与黑奴才苟合，竟不怕冻煞身子！”
玲珑骂佘员外急色，随口打了个比方，已让闻声赶来的大姨太、三姨太、一众下人当场笑翻......王祥卧冰求鱼奉养其母，等冰块裂开捉鱼回去给他后母吃，表儿子孝顺。她引这典故嘲笑佘员外：人家王祥冷缩缩在冰块上是为了尽孝，你佘老爷是为了私通下人。
语言天赋跟受教水平是两码事。玲珑写诗不咋样，骂起人来可是引经据典，无人敢惹。
日复一日，佘员外只觉无人懂他：大姨太守拙，家世与他世势均力敌，这桩联姻里爱的成分并不多。
三姨太贪权，当初引诱佘老爷就是想翻身上位当主子。
四姨太图财，日后佘员外再与丫鬟私通，只管赏她银子、珠宝，便能封住她的嘴，再不乱讲。
这样想来，似乎只有二姨太对他是情。那要了命的病，还是月事未净便跟佘员外交欢落下的病根......
佘员外悟透人心，忽动余悲。
一夜圆月高挂，佘员外饮酒晚归，独自行至杏梅树下，但见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青杏。
佘员外想道：“无心无情这些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知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二姨太一事，虽说人故有一死，但终归少了一个真情对他的人儿！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儿踱步，流泪叹息。
正当时，忽有一盈盈女子自杏枝上款款飘下，落于面前。大五更天儿里，那佘员外踱着四方步，三不知，两下撞了一个满怀！只闻得气馥扑鼻，细细一看，眼前这女子身着翠缕，貌若丹霞，唇似朱砂，此刻正眼波含情，嫣然浅笑立于眼前。登时大惊：此女子美得非百花可比！
这佘员外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走，什么事儿不知道？当下并不害怕，想道：“此女子必定是这千年杏梅树之精魄所化，见我伤情，故来会我。
原来，这梅精自幼长在佘宅，早已动了尘心。往日里见佘员外风流不羁，梅精并不敢现形放情。如今见他思念故人，生悲落泪，定是浪子回头，故幻化人形与他相见。
佘员外得梅精如此美眷，喜不自胜，与梅精约定：往后余生，再不纳妾。偏爱独宠，与之白头。并赐名为：梅青。对内、外则谎称，梅青乃一落难女子，逃荒至佘宅被员外收留做妾，为五姨太。
初得新欢，佘员外确实不再寻花问柳。得空便与梅青赏杏饮酒，作诗煮茶，常叹：与梅青缠绵一次，则三日不想女人。三日后忙完生意，又与梅青处流连。尽是，良辰美景碧纱窗，二人盈盈笑成双。
梅青更是以一己之力护佘宅周全。这年夏天，罕见暴雨连降几日，山下村庄田舍悉数被淹，无数灾民逃上山来！眼见水已漫至半山腰，梅青抖动千年盘根错须竟将松柏山连盘拔起，待大水退去，适才缓缓降下。保住了佘宅及一方百姓平安。佘员外自是感恩戴德，拥住精疲力尽的梅青说：“何德何能？得你如此待我！此后余生，相公只有娘子你一人，再不会有其他女子了！”
如此一年有余，佘员外终是本性难改。常率一众乡绅富贾饮酒作乐，又与“咸宜观”一眼小肤黑的尼姑搅在一处。
除了梅青，几房姨太均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大姨太只认守家、持家。三姨太贪权，既已得名分，大姨太都管不了的事，她自然更不敢啃声！四姨太只图钱财，早学会老实卖乖，姥爷回来自然怜她、赏她。到时，少不了又是几锭银子、金簪玉镯收入囊中！
而那梅青既是树妖所化，至情至爱。并不明白人性，也不明白男女之事吸引力在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她更不明白，男人在没到手时才猴急许你承诺，若你真是他的了，对你还能几分真？
梅青终日郁郁，却被那佘员外辗转情场多年口吐莲花的妙语敷衍过去。
这天晌午刚过，突然天昏地暗大雨如注，接连多日不停，像是把天上的银河撕开了口子！适逢佘员外出远门做生意，已半月未归了。梅青边汇聚精气施展法力，再次吊起松柏山。边望眼欲穿，盼着相公归来。
连续几日，天边终于放晴。待大水退去，方才稳稳降下松柏山。望着各路百姓纷纷下山回家，梅青法力消耗多半，精气虚弱。
彼日，佘员外带着那黑尼归来，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宣告：此番生意赚得白银千两！定是这黑尼一路伴其左右助兴之功！遂命全宅上下张灯结彩，选一黄道吉日，娶那黑尼过门为六姨太。
再说那黑尼，随佘员外进得门来，白眼一翻，瞥见千年杏梅树，一粒粒仲夏之果生得青涩中透出红晕，美不胜收。佘员外一声：“折下一枝，与六姨太尝鲜！”下人应声，咔嚓一响，劈下一枝新杈，断杈处涌出鲜红的汁浆。
下人将缀满杏梅的新杈交与黑尼手中，那黑尼摘下并未完全熟透的果实扒皮掏核、抽筋剥肉的吃了......佘员外在一旁宠溺地看着。
梅青明白了：对男人来说，男女之事的吸引力是在“新鲜感”，而这，必然会随着时间流逝。守了三年的不如三个月的，守了三个月的不如刚到手的，刚到手的不如没到手的。
而对佘员外这等男人来讲，睡一个女人，并不只是睡她身子这么简单，更多时候不是身子满足，是心理满足。你梅青是树精的时候，妖艳无度，法力无边。现在你已经是我的姨太太了，我今儿想睡今儿睡，明儿想睡明儿睡，任你是仙女，也没当初那般陶醉了！心渐变、爱即弛。如今，这看破红尘的女尼都愿于我做妾，证明老爷我多厉害啊！同一个佘员外，欲望也不同，有时候是生理快感，有时候是心理虚荣，佘员外要的，无论是人是妖都无法持续给予。
梅青大悲，哀声：“相公，梅青原本在你的呵护下可以长成很好的样子，得你所爱，护你周全！如今，你摒弃誓言，梅青绝不饶你！”瞬间，地动山摇，楼倒亭塌，活塘水枯！
大姨太守家，我梅青要你守到底！
三姨太喜权，我梅青成全你把这名分当到阴曹地府！
四姨太贪财，我梅青便把你镇于根下，要你生生世世陪着佘家这金银珠宝！
六姨太黑尼，你既舍不得俗世，便一同陪葬！
众人不听便了，听了登时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想跑已是来不及了……霎时，狂风怒号，飞沙走石，千年杏梅盘枝错节，根须尽数向上逆起，勾住整个佘宅轰隆隆沉入地下！转眼间，夷为平地，黄土翻转，就此掩埋了半个世纪的风流。
偌大的佘宅，好似从没存在过一般......那曾经带来欢愉的，最后全部交还。种种死亡，皆由自取。
只最后一刻，有山下村民遥遥望见，那杏梅树单有一枝勾住佘员外，将他抛出佘宅，落在一平坦处。
许是那梅青终对他有爱，不忍害他。许是那梅青恨他至深，故要他独活于世，潦倒凄凉……不得而知。
而此番情景，是佘员外在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生中从未想象过的无力。他明白，那些煮酒吟诗、歌舞升平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也罢！如今自己已四十有余，远走他乡去罢！
熬一熬，便是一生。
后来，县里乡民再未见过佘员外。
后来，路过此处的村民都能望见，那棵原本挺拔秀丽、身姿若伞的杏梅树，一夜之间竟长成了九阴白骨爪的模样。
每到梅雨季节，树下便传出歌声：夜半雨匆匆，定是花无几，愁多怨极，等闲辜负，一年芳意！杏青梅小，对人容易。即使春常来，花常开，原只是，情不在......那歌声伴着夜风徐徐，阴森透骨。
这世上，有很多幽灵，各个都被困在了一个伤心的地方。
对梅青来说，在她永无休止的生命长涯里，那一年，所有关于佘宅的记忆都是潮湿的：眼泪、暴雨......
—《END》—
日有闲暇，品味 读者文摘杂志 (ID:dzwzzz0606)——
环球美文，中外经典，启迪思想，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