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亚眠：我不能拒绝春天
人间故事·春
她穿着白色的衬衣，有着花边的衣领，一边的衣领被山风吹得竖起。
我不能拒绝春天
文 | 亚眠
我的个性又丑又黑又硬，就像坠落地球，把好端端的平地砸出一个深洞的陨石。
多少年前我就开始拒绝大地欢乐场中的一切，甘愿被排斥在人生盛宴之外。每当大众的欢声笑语在某座气势恢宏的大楼里传入恰好疾走于大楼阴影里的我的耳朵，我就会平添不快。我经常会被众人的掌声和喝彩弄糊涂，直至弄得筋疲力尽。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相互信任、理解以及友好，我似乎知道他们所以总是对世间一切充满兴趣和欣喜，正是基于他们的相互友爱。而每当我对周围的人事做出一次这样的判断，都要忍受接近开膛破肚的痛苦。因为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对一切——一场电影、一顿美食、一枚硬币——都富于情感的充满友爱。这是我的错，无法改正的错。
我是一块陨石，又黑又丑又硬，从天际的异度空间坠入大气层时，已经燃烧了它所有富余的东西，比如激情、兴趣、光亮和俊丽，只剩下完全没有水分的一块黑石，钻入泥土，隐藏自己。
然而，这块深洞里胆怯害羞的黑石，它无法拒绝天亮，也无法拒绝雨季。天亮时，它不得不局部暴露在光亮里而略显灰白；雨季时，它不得不因吸足水分而变得更加沉重。尽管它一如既往还是那块黑石，黑和坚硬。我也一样，有时我也无法拒绝大自然赐予我的一些东西，并因此而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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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是一个周末的早晨，这一天我不需上班，因此我在这个早晨有闲暇在自家院子里走走。我突然发现，院子里那原本坚硬干枯的地皮经一夜雨水的浸润，忽然长出了嫩草，那些皱巴巴的褐色枯枝上次第开出了或红或白的花朵：先是梅花，然后是杏花、桃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我忍不住把脸凑过去嗅嗅花朵的味道，然后我深深吸入整个院子里的味道，整个天空、阳光下的味道。一种神性的欣悦感一下子占住了我的整个心灵。
此时，我觉得我不再是一块天上掉落下来没有烧尽的黑石，因为我有了感受美、感受光亮、感受季节的能力，我也有了心旷神怡的感觉，我的心似乎被照亮了。春天来了，这就是春天，原来春天真的这般美好：它让我不知不觉脱下了厚厚的棉衣，解下了缠绕脖颈的围巾；它在不知不觉中为我轻轻拭去眼前的霜花和雾气，让我能更清楚地看到空气的颜色和花的芬芳。
此时，我分明感觉到了那块掩身泥土的陨石的悦动：它内在的悦动驱使它早已跃出土窟，仰卧在一片芳草地上，贪婪地吸食着太阳的光亮和温暖。我无法就这样返身回家，走入有着残冬气息的屋子。我趿拉着拖鞋，走出自己的小院子，走遍小区的边边角角。我发现到处都是花草，到处都是春天，清晨和太阳。
我走到小区临河的一面围墙前，透过铁栅栏，看到了河边的垂柳。几天前还在寒风中瑟缩枯涩的柳条此时竟如此柔顺，饱蘸水分和绿色。无怪乎人们会把它比作少女的长发，尽管这一比喻如今看来是如此平淡，有些俗气。
我曾看过一位少女的侧身图片，她大抵是站在一座高山上的一块岩石上、一颗松树下，她穿着白色的衬衣，一边的荷叶边衣领被山风吹得竖起，使得长而白皙的颈项更加漂亮。那是数十年前旧式样的白色衬衣，山风吹乱了在她那个年龄（大约十五六岁）可能本来就不善打理的头发，因为那根本就是一个男孩子的头发。
她看着远处的山峦或是别的什么，只让我看到她的半个脸和从半个脸上凸显的眉峰、鼻尖和嘴角。从她的嘴角看，她的双唇应该是微微翕张的，那似乎蕴含了她对大自然的某种难以言表的向往深情。但就是这半个脸的轮廓所呈现的信息，却让我感受到她惊人的美丽，甚至是正面看她时都无法感受到的美丽。她保持着这个姿态远眺着，并把我的视线引向自然深处，引向遥远的过去，那是我尚未成为陨石的季节。
我从她那里觉出了某种神性的美，仅仅是一幅侧身图像。那种美所以被称着神性的，是因为由她唤起的是一个人不想让自己变成陨石的感情，一个人想让自己变得永远年轻、幸福、怡然的感情。这种感情怎么说都不会说得太清楚，但这种感情却和那个春天的早晨，我信步走进自家的小院，忽地看见青草、鲜花、太阳时的感情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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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经验告诉我们，越是真正使你欣悦、幸福的东西，越容易消逝，因为它确实格外容易消逝。我知道，过不了几天，随着气温的忽降忽升，经过一到两次的风雨之后，天气会定格于一种浓春的状态：整个白天气温很高，几乎没有风；早春的花纷纷凋谢，暮春的花被鸧鹒和杜宇声声催开；清晨和黄昏令人伤感，大半个白天都叫人昏昏欲睡；那块深洞里的陨石也不再悦动跃如。
在距离我家一公里处的大马路的两边栽满了玉兰花，那里的玉兰花约莫在十天前就盛开了。那时，我一直暗暗责怪屋后的玉兰花为什么不同时开放。我时常会抽空去看看花蕾的形状，心里计算一下尚需多少时日开放。
今晨，我重新步入门前小院，桃花兀自盛开着，杏花却落了一地，而梅枝上的寸叶已取代了花朵。我绕到屋后，看到了那排我一直期待着的玉兰花。它们确是都开了，且处于完全盛开的状态，白的如雪，红的也如血。它们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完成了开放任务，等我站在树下时，我的脚已经踩在满地白色的花瓣上，那是白玉兰的花瓣。白玉兰的花期似乎比红玉兰的花期更短。
我捡起一片花瓣，尽管是落地的花瓣，仍不沾一丝尘埃。我拿在手里，不禁想起我看过的那张图片上的少女的侧身像：她穿着白色的衬衣，有着花边的衣领，一边的衣领被山风吹得竖起。要不是那白色衬衣和半个竖起的花边衣领招引我驻留于那远离死亡陨石的早春意境里而暂忘此在，你都想象不出我将会有多么地伤感。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亚眠，江苏人。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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