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捅了老板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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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龙是我童年时期的好友,因特殊的外貌时常遭到歧视。有一天,阿龙的父亲被警察带走,母亲带着他随之消失。多年以后,我与阿龙偶然重逢,终于了解到当年的曲折内情。
2020年夏秋季节,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我想返校前理一理头发,就在市区随便找了家店。
我从洗头间出来,老板对一个理发师说:“这位客人你招呼一下。”理发师戴口罩,看不全长相,留着利落板寸,眉宇带笑,应该年纪不大。
他顺手拿起吹风机,一边给我吹头发,一边问:“先生,您想怎么剪?”据说这是店里新人,可他一点也不怯生,并且动作柔和,让人感到舒适。
“就板寸吧。”我说。他理发干脆利落,甚至比旁边的老手精练得多。
手机忽然响了,是表弟打来电话。理发时不好拿手机,我打开免提与表弟讲话,并示意理发师接着剪。
表弟说要约儿时几个玩伴聚餐,我就问他:“都有谁啊?”
“耿松肯定来啊,二毛当兵回来了,在福临饭店,你也赶紧来啊。”
理发师忽然停下动作。
我挂掉电话,转头问他:“怎么不剪了?”急着去赴约,正想催他加快动作。
“哥,记得我不?老砂场大院胡同……”他兴奋不已,说话有些囫囵。我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哪个小学同学。
他摘下口罩。我看见上嘴唇裂成两瓣,才恍然大悟,是阿龙啊。
童年时期,父母忙碌,一直让我住姥姥家,舅舅家的表弟也在。姥姥家在一条大胡同里头,这前前后后住着许多人家,有原住民,也有外来务工者。
长辈们成天不见踪影。我带着表弟,跟邻家孩子去玩,认识了二毛和耿松,两个不错的玩伴。那时,巷口有家小店,卖辣条、冰糕和棒棒糖,花样不多,但足以让我们垂涎。不过,一根棒棒糖要一毛钱,不是小数目了。
有一回,姥姥领了工资,我和表弟趁她高兴,要到五毛钱,兴冲冲奔到巷口。挑了几样零食,正往回走,遇上一个邋遢的孩子。他鼻下挂着一串鼻涕,上身穿破旧背心,下身一件灰布裤子。他此前应该去瞎玩了一阵,不然双手不会那么脏。
我俩以往没见过他。听说胡同里头有一家住进了新租户,是个三口之家,他或许是新租户的孩子。胡同里经常有新来的孩子,想融入群体并不难,但眼前这个异类就难说了。
那个孩子,痴痴盯着我俩手里的零食,不眨眼。表弟心里发毛,扯我衣角,示意再走快些。走得急了,表弟踉跄一下,手里棒棒糖掉落在地,沾了土,不能再捡。
棒棒糖刚打开不久,只含了几下,表弟懊恼不已,说:“都怪他。”他边走边回头看,走出几步,突然停住,拉住我:“哥,你看他在干嘛?”
回头望去,只见那孩子捡起了地上的棒棒糖,看样子是要接着吃。我立即喊了一句:“喂,你干嘛?”
他抬头看了看,眼神恐慌,将棒棒糖递向我们,说:“你们还要吗?”他讲话奇怪,像是嘴漏风。
“那个不能吃了,我们不要了。”这时,我才看清那张脸,他上颚有一个缺口,我能从缺口看见牙龈和牙齿。直到长大些,我才知道那是兔唇,一种先天性面部畸形。
他将棒棒糖收到身后,低下头,轻声说一句“能吃的”,随即一溜烟跑进胡同,拐进一个门。
后来,我们经常见到这个男孩。耿松消息灵通,讲了些关于他的事。男孩叫阿龙,他爸好像叫老刘,是跑长途运输的货车司机,他妈妈身体不好,一直在家养着,不大出门。
阿龙独来独往,不合群。我们好些人一起跳格子,他却自己跳。我们玩弹珠,他没的玩,就站在一边看着。他换洗衣物或许很少,身上常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装扮。和善的孩子邀他一起玩,他像是受了惊,转身就跑。调皮的孩子拿他嘴唇开涮,他根本不还击,也是转身跑掉,似乎没有自尊心。
图|电影《八月》
每天到了傍晚时分,孩子们吵着嚷着,让刚下班回家的父母,带着去巷口小店买零食。阿龙总会在场,就杵在小店附近看着,似乎等着有孩子像表弟那样,一个踉跄掉下个什么,好让他去捡拾。我很少见到阿龙的爸爸,偶尔遇上,总感觉他走路轻飘飘的,像是没睡好,我爸工作忙得睡不够,也会这样。
不管出现在胡同里,还是巷口小店,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站着,看着。耿松不知又从哪儿听来小道消息,说阿龙爸妈不给零花钱,所以他没钱买弹珠和零食,只能盯着别人玩,盯着别人吃。
耿松从未见过阿龙走进小店,我和表弟却见过一次。那时是下午,太阳快下山,老刘带阿龙走进小店。我和表弟恰巧在场。老刘问阿龙想要什么,他想喝汽水,可老刘只买了一根棒棒糖。没喝上汽水,但他很满足,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哭闹,非得达到目的不可。因为这事,我对阿龙提起了兴趣,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俩走出小店,表弟坐在台阶上拆干脆面包装,看有没有中奖,我也坐下,偶尔看几眼那对父子。老刘要了一包最便宜的香烟,之后带着阿龙走出小店,在不远处的墙根停下。老刘蹲到地上,一手环着阿龙,一手点烟。
阿龙慢慢揭下包装纸,包装纸竟然完好无损。我和表弟平时买到棒棒糖,总是胡撕乱扯,将包装纸撕得稀烂。此时,他还不急于去吃棒棒糖,先舔舐包装纸,大概直到一丝甜味也不再有,才将其叠起来放进裤袋,这才开始吮吸那颗棒棒糖。我和表弟没耐性,大多吮吸一会儿,就咬碎棒棒糖,吞进肚里。在这点上,阿龙也有所不同,他从头至尾都在吮吸,看起来根本不舍得去咬。
最后一缕阳光落下,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再看向他们那边,隐约看到老刘脸上挂着泪水。
时间一久,我们渐渐和阿龙走近了些。
有一天傍晚,我和表弟去买零食,阿龙像往常一样站在旁边。
这次,表弟没有快步走掉,而是朝他走过去,递上一根棒棒糖,说:“给你的。”
阿龙没有接,往后退几步:“我不能要。”
表弟问为什么。阿龙说:“我妈讲了,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我奶奶讲了,有东西要跟朋友一起吃。”表弟将棒棒糖硬塞到他手里。
阿龙看看手里的糖,又抬头看看我俩,眼神里有些诧异,但似乎不打算再拒绝。
那片兔唇很扎眼,表弟没多想就问:“你嘴唇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我妈讲,我属兔的,出生那天被兔神亲了一口,就成这样啦。”阿龙说这话时极认真。
我和表弟从未听闻“兔神”一说,因而对他更感兴趣。三个孩子坐在小店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侃。听他讲话得认真些,他嘴巴漏风,吐字不清。并且他一改常态,讲话又多又快。
天色渐晚该回家了,阿龙忽然站起来,问:“咱们现在算朋友吗?”他平常独来独往,可事实上比任何人都渴望朋友。
“当然算啊。”表弟回答得很快。
阿龙听罢,笑了起来,打开在手中攥了很久的棒棒糖,放进嘴里。那是我们第一次见他笑。表弟后来说,原先觉得他嘴唇很怪异,但第一次看到他笑,忽然不再有那种感觉了。据说那片嘴唇是可以修复的,老刘正在给他攒手术费。
我、表弟、耿松和二毛,渐渐成了阿龙的朋友,下午放学或者周末就凑到一起玩。五人中,阿龙年纪最小,比十二岁的表弟小三个月,其余三人都是十三四岁。我们四个原住民的孩子,在公办学校上学。阿龙是外来人口,只能上民办学校。
有四个玩伴,阿龙变得开朗多了。他有些笨拙,大多数游戏都不擅长,只有跳格子玩得极好。我们十分想知道个中缘由。
“我爸教的。”阿龙说,“我爸讲,要是别人不愿意跟你玩,你就画格子自己跳,跳格子自己也能玩,不像捉迷藏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得知这个缘由后,我们与阿龙的友谊像是有些厚度了。我们开始教他玩别的游戏,与他分享零食。而他会给我们送些小礼物,手工编织的花环、精致的叠纸,很难相信那是出自鼻涕总也擦不干净的邋遢男孩之手。
这年秋天一个下午,我和表弟早早回家做完作业,再拿着姥姥奖励的几毛钱,去巷口等着耿松、二毛和阿龙。耿松和二毛很快出现,只是久久不见阿龙的踪影。表弟问我要了钱,去店里买一包干脆面,耿松想吃,表弟不给,说等到阿龙来了再分。耿松不服气,抢了过去。
忽然,二毛喊一句“来了”。我们顺着二毛视线方向看去,民办学校的方向,阿龙朝我们走来。我们迎上去,看见他脖子套着一个绳圈,浑身灰尘,像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捂着嘴不说话,走到我们面前停下。我们问什么,他也不回答。耿松把干脆面递过去,想讨他开心,却不起作用。
过了一会儿,耿松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说:“你是不是被打了?”
阿龙抬头看一眼耿松,点点头。
“在哪里被打的?”耿松又问。
阿龙还是不说话。
耿松着急,提了提嗓门:“快说啊。”
阿龙终于开了口:“前头那棵大树。”
“报仇去,”耿松把干脆面塞到阿龙手里,并招呼我和二毛,“快点,别让他们跑了。”
我跟表弟说:“你跟阿龙待着,我们三个去报仇。”
我们仨甩下表弟和阿龙,跑到大树附近,看见两个孩子,比我和耿松矮一些,正有说有笑的。
耿松走过去,摆出一副痞子的样子,歪着头问他们:“你们打我朋友了?”
两个孩子不明白,可也不甘示弱:“我们打的人多了,咋知道哪个是你朋友。”
我们没耍过狠,更没打过架,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时,表弟和阿龙追过来了。
“哈哈……”带头的孩子看见阿龙,笑了几声才说,“你朋友是兔子啊?”
阿龙又低下头去,攥着拳头,开始落泪了。那孩子看见阿龙哭了,似乎还意识到我们不会耍狠,于是更起劲,继续羞辱阿龙:“没看见我给他脖子套了绳子吗?兔子跑出来了,你们要牵好啊……”
二毛气得直发抖,但不敢动手,于是拉着我,堵过去吓唬他们。耿松快步走到树底下,捡起一块两个拳头大的石头,举过头顶,瞪大眼睛,装出一副随时要砸向他们的样子。两个孩子果真被唬住,闭了嘴,神色惊恐,靠着大树一动不动。
耿松死死盯着对方,说:“阿龙,把绳子拿过来套他头上。”
阿龙没敢动。
“快啊。”耿松催促着。
表弟见阿龙没动作,就取下绳子,拿过来交给我。我双手颤抖,心里打鼓,怕他们突然反抗。要是动起手来,说不定吃亏的是我们。
“套上去,他们不敢动。”耿松把石头往脑后靠一靠,作势要蓄力。
他们确实不敢反抗,我顺利把绳子套到带头的孩子脖上。耿松突然将石头朝地上一砸,发出巨响,石头很脆,碎成几块。两个孩子被吓得一哆嗦。
之后,耿松就招呼我们一起走了。成年以后,我们凑到一起看港片,回想起这段往事,都认为耿松应该撂句狠话再走。耿松却笑着说,当时害怕极了,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
这事之后,阿龙的学校里就有传闻,说“他有人罩”。没人再欺负他,反倒有人跟他交上朋友了。
图 | 电影《八月》
阿龙因为这事,更加亲近我们,还邀请我们去家里,看他折的纸鹤。他家租的房子很小,陈设破旧,但看起来干净整洁,想必经常收拾。老刘不见人,只有阿龙的妈妈在家。听说我们来看纸鹤,她就和阿龙一起抱出几个饮料罐子。
纸鹤装在几个1.25升的饮料罐子里,得有上千只,用写满字的作业纸折成。阿龙的妈妈微笑着,坐下来,用缝衣线穿起那些纸鹤,想做成一个门帘。阿龙也坐下来帮忙。我看着纸鹤被穿起来,再被挂到阿龙房间的门框上,出了神。
客厅桌上的闹钟乍响,阿龙起身去关掉,转而进了厨房。阿龙的妈妈也起身,去拉开桌子抽屉。里面摆满大小不一的药瓶,她熟练地配了一把药丸。阿龙走出来,双手捧着一碗水,微微冒着些热气。
我们就那么安静地,看着这对母子默契地完成了一次吃药。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种温热的感受,只是当时年纪太小,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表弟、耿松和二毛,长大后都算是孝顺孩子,应该是受了阿龙的影响的。
不过,我们四个人和阿龙的友谊,仅仅持续一年多就断了。
那时是夏天了,警车鸣着警铃驶进巷子,停在阿龙家门前。不一会儿,老刘被架出来,摁进了警车。
有人说老刘拿刀捅了人,有人说他喝酒闹事,有人说他是黑社会,专门运送违禁物品。
从此以后,阿龙和他妈妈就消失了。
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理发店与阿龙重逢。
我邀请阿龙一起去赴约,见见耿松、二毛和表弟。
阿龙当即答应下来,先给我理完头发,再去跟老板请假。老板没多问就批了假,似乎很赏识他。
听说吃饭的地方是福临饭店,阿龙说:“那地方我熟啊。”
“你经常去?”我问。
“以前天天去。”阿龙笑得合不拢嘴。
饭店在一公里外,我俩慢慢走过去。我仔细看他几眼,五官已经长开,眼睛大,鼻子挺,算是个好看的小伙。有一片兔唇也无大碍,因为疫情,大家都戴口罩。
阿龙说起戴口罩的事情,不禁发笑。据他讲,先前接待一个来理发的女孩,女孩剪完头发,非要加他微信好友,否则不付账也不走人。他不想加,却被逼得下不来台。
老板看出阿龙为难,就去摘下他的口罩。女孩立时愣住,老板问:“还加吗?”局势转换,女孩下不来台了,硬着头皮加了阿龙的微信,到现在也没聊过天。
分明不好笑,阿龙讲起来这事却笑得岔气。想必,兔唇造成的各种窘境,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天晚上,我、表弟、耿松和二毛,围着阿龙,让他讲讲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你们可能也听说过了,我爸那时候捅了人了,还挺严重的。”阿龙说。
从那以后,阿龙家里积蓄全部拿去赔偿,老刘被判五年有期徒刑,主要经济来源也断了。
阿龙和妈妈,负担不起原本租住的两室一厅,并且邻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厉害,他们就搬到别的地方,租了一个便宜简陋的一居室。阿龙让妈妈睡房里,自己睡客厅。
妈妈叫陈芳,患有慢性病,得长期吃药和调理。老刘坐牢以后,她去一家工厂做保洁,想挣些钱让阿龙继续上学。
阿龙这年正读初一,他看妈妈生着病还要打工,不愿意继续读书。为这事,母子俩闹了不少矛盾。妈妈终究拗不过他,任他自行选择了。
未成年的阿龙,进不了工厂,只能接些散活,发传单,打杂。在这段打零工的经历中,阿龙才知道那片裂开的嘴唇叫“兔唇”,原来幼年时妈妈讲的“兔神”一说,是这么来的。
第一次去发传单,迎面走来的人,像看异类一样看着他。大多数人不愿意接,偶尔一两个接了传单的,都是不抬头或者没仔细看他的人。传单只派出几份,他想着拿回去还给老板。途中,看见有人也在派传单,那人一次派几份,遇到垃圾桶就扔几张。他做不了这样的事。
后来,阿龙发现,饭店的洗碗工和配菜工,是最适合他的岗位。站在幕后,还戴着口罩,他不用接触旁人异样的目光,只需要专注于手中的洗碗布和菜刀。随着年纪增长,阿龙干活手脚越发利索,慢慢挣到些钱,家里的窘迫境况稍有改善。
“有段时间就在这家饭店干咧,”阿龙朝周围扫了一眼,“不过现在都换老板了。”
阿龙十七岁那年,妈妈的病突然加重,不能再去打工。他开始每天打两份工,白天在一家饭店做配菜,晚上到另一家专做宵夜的饭店洗碗。从早晨九点,忙到凌晨两点才回家,洗洗漱漱再睡五六个小时,又出门上班。
这样连轴转的生活,阿龙扛过两个月,直到有一天配菜时切了手指,才算停下。伤口不深,但血流不止,大厨不忍心,给他放了假。他随意走进一间诊所,包扎好手指,回到家倒在客厅的椅子上就睡着了。
睡醒时,已是晚上八点,他惊慌爬起,看见妈妈坐在对面,母子之间的桌上摆着几样饭菜。
“我跟你老板请过假了,今晚不用去。”
“啊?不去怎么行,”阿龙起身准备出门,“好几十块钱一晚上呢。”
“手都这样了,去了也干不了活。”
“没事的妈,没啥大不了的。”阿龙的手,已经摁在门把上。
“阿龙啊,妈心疼你咧。”妈妈哽咽了。
阿龙回身走到妈妈面前,招呼她一起吃饭。就好好休息一天吧,他这样想着。
吃饭时,妈妈的情绪一直无法平复,咽几口就停下动作了。
“妈,怎么不吃了?”
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妈对不起你和你爸咧,要不是因为妈生病,你爸早就攒够钱了,也不会去捅人了。”
重逢这天的酒桌上,我们终于得知老刘捅人的内情。
老刘曾带阿龙去医院检查。儿子的兔唇虽然严重,但是可以修复,需要两到三次手术,总共五万元钱。自那以后,老刘拼命攒钱,但因为妻子得经常吃药,总也攒不够。
运输公司的老板,不时拖欠货车司机的工资,也是让老刘头疼不已的问题。终于,在阿龙十三岁那年,妻子身体有所好转,老刘只要拿回老板拖欠的一万元工资,就攒够手术费了。老刘满怀希望去到老板家,发现那里已经挤满讨薪的工友。
老刘并不着急,在外头等着,等老板用漂亮话将工友们打发走,再敲响他家的门。老刘送上一条烟,讲出带儿子去做修复手术的计划,希望以此打动老板。
“就差一万块钱,老板行行方便。”老刘笑着说。
“老刘,我知道你难,可是眼下我也难啊,”老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你再等两个月,我一定先结你的钱。”
“老板您就当做做善事,以后我给您卖命。”老刘一脸严肃。
“我是真的周转不过来。”老板不为所动,他知道老刘是个乖顺的人,就算拖着欠着,老刘也不会像其他司机那样,大喊大叫地闹事。
“对你大老板来讲,一万块钱算什么呢?”老刘又摆出笑脸。
“不要这样讲嘛,我也不算什么大老板,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而已。”老板拿起桌上的刀,削了一个苹果,递给老刘。
老刘不接苹果,他知道老板在以退为进,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你他妈就是不想给嘛。”
“我就是不想给,你想怎么着吧?”老板也不装模作样了,将水果刀撇到桌上,啃起手中的苹果。
老刘低下头抽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突然,老板以为老刘在盯着桌上的刀,大声说:“怎么?你老刘想捅我?”
“啊?”老刘抬起头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本事就试试,我他妈还不信了,你真敢捅我?”老板把苹果扔掉,“养个怪胎儿子,还他妈长能耐了不成。”
老刘真就抄起刀来,朝老板的肚子戳了一下。老板倒在地上,捂着伤口咿呀鬼叫,血从指缝钻出来,淌到地板上。房间里冲出来一个女人,抄起电话叫救护车。
那女人挂了电话,指着老刘大喊:“你别走,我男人有个好歹,你也得抵命。”
老刘冷静下来,懊悔不已,心想:捅了人,不抵命也得坐牢啊,可是早上出门时还跟老婆说尽快回去的……他决定先回家,把今天的事告诉老婆孩子,在家等着警察上门。
妻子听完老刘的阐述,哭着,捶着他的后背,说不出话。
“我对不起你咧,吃药都没钱给你买最好的,”老刘抱着妻子,哭着说,“要是不用抵命,只要坐牢,你一定活到我出来,让我补偿你咧。”
“这辈子你不欠我,是我欠你咧。”妻子也抱着他。
“爸对不起你,爸把好事办坏了,”老刘转而把阿龙揽到怀里,“不管爸是抵命还是坐牢,你都要好好活,照顾好你妈咧。”
图|电影《八月》
警铃声越来越近,老刘觉得这一切,就像溺水的人即将摸到船舷,却突然被漩涡卷入水底。
后来,老板被抢救过来了。老刘为此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到阿龙十八岁这年,老刘出狱后根本没法再面对妻儿,他认为是自己冲动所为,导致儿子没法过上好的生活,还要辍学打工,甚至导致妻子过得那么清苦。
老刘在家待了一个月就外出打工,每月给妻儿打钱,嘱咐阿龙好好照顾妈妈,却不再回家。
两年后,老刘突然带着一笔钱回来了。他还抱着那个执念,想让儿子去做修复手术。阿龙却想着,如果自己没谋生本事,家里状况没有好转,就算做了手术又能改变什么呢。老刘没想到,儿子的想法已经那么成熟,他完全不在意外貌的缺陷了。
老刘琢磨着,让儿子重返校园,兴许能上个大学。阿龙思路更清晰,认为自己确实该学点什么,但不是回学校上学。离开学校那么多年,学业必定是跟不上的,不如去学一门技术。
权衡过后,阿龙决定去学理发,先打工,有经验了再攒钱开店。
阿龙讲完这些年的经历,已经到了凌晨一点。
他总是笑着,是什么让他经历如此艰难的世事,还能够保持乐观呢?不知道。
夜深了,饭店即将打烊,我们喝了不少酒,踉踉跄跄地挤到饭店柜台去,抢着结账。
二毛说:“我前几年在外当兵,家里经常有事麻烦你们,该我付钱。”
耿松说:“我年最长,而且你们都出去了,我算东道主,该我请。”
我说:“过几天就回学校了,想请都得等到过年,这次让我来。”
表弟也想抢单,但是找不出什么理由,就一个劲往前挤。
阿龙拉开我们,说:“这次该我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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