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梅贤玉的短篇小说《狗尾坟》

狗尾坟

小  引

山风怪叫得蛮恐怖,恰如老妇人压抑的哭声,比狼嚎还要凄凉。冷峻沉默的山峦不寒而栗,即唤起万顷林涛浩荡,以壮胆。太阳还未滑进西山岗,就极敏捷地钻进深不可测的阴霾,不显山不露水地遮住了慈祥火热的面容。天空,像灌满了铅般的沉重。暮霭静寂无声地从莽林的树梢上缓缓泄下来,弥漫着,宛如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不远处大山皱纹里的村廊农舍隐隐约约般飘起的缕缕炊烟,刚刚在屋顶上探出脑袋就无可奈何地被山风卷进血盆大口,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蛇肚般惨白的逶逶迤迤的山路上走来一牧童,几头黄牛不时贪吃路旁的野草,摇下一路零零碎碎斑斑驳驳的铜铃声。跟在黄牛后面的一牧童约八九岁光景,破袄、单裤、赤脚,肩上摇晃着一担柴禾。大概是身上的负荷超过了他的体重,露在裤管外的两根瘦腿有些颤抖,裸着脚趾头几乎要抠进土里去,但脚步还稳且有节奏。晶莹的汗珠如骤雨砸在他额头上脸颊上不停地往下淌。他感觉前面草丛里有东西在蠕动,则心率加速,怕是狼。再靠近,听清是猫一样的哀鸣,便扔下沉沉的柴禾,他怯怯挪向前,原是一只缩成一团的狗崽。他长嘘一口气,将它抱起。小狗金灿灿的皮毛很光泽,脑门上有一撮雪白的毛爬过头顶,肥嘟嘟的很可人,只是肚皮瘪得凶,准是饿成这样。他忙从怀里摸出一个熟透的红薯,还是热的,捏碎,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喂进它的小嘴。吃完红薯的小狗渐渐恢复了体力,睁开了满是泪水的眼睛,伸出红红的舌不停地舔着它脏兮兮的手。牧童想看它的性别,若是公的就抱回家养;若是母的他就没法子了。因为他们鄂东南山里人家忌养母狗。他掰开小狗的两条后腿便瞧,心陡然凉了----母的!不用说,这小生灵是被它的主人给遗弃的。“唉!花子(他给小狗取的名字)”,牧童无奈地摊开双手,“我、我实在不是狠心!”花子似乎听懂了牧童的话,两条前腿曲成九十度,齐刷刷的跪在他的面前,呜呜的叫着,像是诉苦,也像是求情。牧童心动了。长这么大他还未见过这么灵性的动物,心软了,再次放下担子,俯身张开双臂,将花子紧紧的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它那光滑圆润的头颅,涌出了泪。

这个牧童就是孩提时代的我。

第一章

父亲的事是花子察觉的。

父亲常常夜不归家,母亲敢怒不敢言,只能避开儿女偷偷地哭,哭得眼睛又红又肿,真有点像熟透了的樱桃。面对父亲苍鹰一般犀利的目光,母亲就遮掩说是发了眼疾。父亲就也不再问,线条特明的脸上便掠过一种不易察觉的古怪残酷的微笑。说真话,我不畏父亲的暴打,就怕他这种微笑的模样,仿佛这微笑暗藏一股寒流,透进你的骨缝里。中秋之夜,母亲破例煮了一点红薯饭。平时老是一天三顿蒸红薯,山里人大米少,难得吃上一顿饭。年幼的弟妹们吵着闹着哭着要吃,说肚子饿了。母亲说再等等,你父亲还没回。好久,父亲还是未归,弟妹们都东倒西歪在火炉边凳子上睡着了,脸上的鼻涕眼泪一塌糊涂。母亲忍不住了就要我去找父亲。花子跟我跑出门,找遍了该找的地方仍不见父亲的影子,我悻悻而归。心想父亲肯定是被什么事粘住了,不然饭总得回家吃吧。是上山打猎去了吗?不会,那杆猎枪还挂在大门边的墙上。我心里有点急,万一父亲出了什么事,一家老小该怎么办?都吃他的饭哪!我胡思乱想着刚进屋,花子跟进来,使劲咬住我的裤腿。用力往外拉。开始我以为它是同我闹着玩不在意,骂了句臭狗谁跟你逗?可它啊还是不松口,拖得更紧。我有些恼,踹了它一脚,厉声道:“你烦不烦哪?娘的!”它总算放开了我,调头朝外汪汪叫着又来咬我的裤腿,放下又朝外吠个不停。莫非这不会说话的家伙——我似乎悟出了花子的意图,又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鲜活的心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魔爪抓出体外,跟着花子消失在晚秋无边的夜色中。花子领着我跑了十几里山路,在靠森林边一间小木屋前停住了也不吠,人一样立在茅屋的竹门边。但不敢吭声。“好像有响动。”“莫做贼心虚,深更半夜地噎……”女人在窃窃地笑。“要让外人看见,就完蛋了!我起来!”“咱横竖是寡妇,怕谁?”女人柔声说:“你莫找岔子开溜,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要你嘛!”“骚婆娘!把肚皮挺起来!”是父亲的粗嗓门。里面的床响得很厉害,还有父亲粗重的喘气声。年幼的我还不明白父亲在干什么,但我晓得这事,千万不能让外人和母亲知道,蛮丢人的。我的脸在发烧,大概是在替父亲发烧。现在想起来,我还诅咒父亲,仇恨父亲。他简直不叫人,干出那种有负母亲的事。我真替母亲打抱不平。母亲真是被父亲的迷魂汤喝晕了头,不然她那年轻美貌的书香门第闺秀,怎么会被我父亲那种混蛋弄到手糟蹋了?我实在想不通悟不透。直到父亲死后多年,母亲才说起他们的过去。父亲也曾断断续续念过几年私塾,双亲亡故后,他便成了孤儿,中断了学业。他放牛、卖工、讨米要饭、偷鸡摸狗什么事都干过,畜生没遭的罪他也遭过。从10岁起他就跟着山里的野汉们扛枪打猎,在崇山峻岭原始森林出生入死般玩命,无数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长到十五六岁,他就开始独往独来了。他喜欢单独行动,好吃独食。打到猎物,吃不完就背到山下去卖,口袋渐渐积了些银子,就隔三岔五往他当年的私塾先生屋里跑,烟酒茶肉无一不送,帮先生砍柴挑水挑粪耕田种庄稼,几乎包揽了所有的重活脏活。天长日久就与先生的独生闺女粘上了,过从甚密。当老先生意识到后院起火时,只好将闺女送到远方亲戚家“避难”。父亲先是在老先生面前磕头下跪,百般哀求。谁知老先生死活不依,将他拒之门外。既然软的不吃,他就开始玩横的。一日半夜,他破门入室,将顶上火的猎枪那黑洞洞阴森森的枪口抵住老先生的脑门说,“既然你老不肯成全,认我命薄。但话说回来,我反正光棍一条,活着寡味,不如全他娘的上西天算毬。我以一拼三还赚了两条命!”父亲喊着,这举动可把他的先生吓懵了。师娘抱着他的腿紧张的发抖,哭着向他哀求说:“有话慢慢说,好商量好商量。”老先生担心宝贝闺女的安危,忍痛默认了这门亲事,只得将闺女完璧归赵。这闺女后来就成了我的母亲。时年她仅十六岁,父亲大她二十有一。在后来不到十年的岁月里,父亲和母亲就以惊人的繁衍速度生下来我们兄弟七人。你说玄不玄?我真替母亲感到悲哀,莫大的啊!

“其实,花子发现你父亲干那事之前我就晓得,女人特别是妻子对丈夫是最敏感的!”母亲说得很平静。“那你为什么不找父亲算账?那女人哪一点能比你!”我愤愤不平。“唉!你不懂”母亲叹道:“家丑不可外扬啊!再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父亲后来不是够惨么?”母亲苦笑着摇摇头,“不要损他了。做人宽容一些错不了。”

第二章

第二天,母亲对我说外婆病了要去探,就抱着小妹走了。出门时,含着泪。父亲火冒三丈,冷不防像老鹰抓小鸡一把揪我的胸襟猛拉过去:昨天夜里是不是你带着花子满村满野找老子?嗯?

我心里一咯噔。这下完了,全完了。他怎么会知道!肯定是诈我。

“没!”我很镇定,坚决地回答,“不信问我娘,昨夜我没出屋”。父亲松了手,“没就好!要是你多嘴惹出了事儿,老子就把你的舌割下来喂狗!”他冷笑道,“今后老子没回,不许找,听见了么!”我点头。心里却骂父亲该死。“花子送去丢了吗?”父亲又问。“明天……我……”我扳着手指,搪塞着。“你不要跟老子明日后天的。老子早说过,这只'破头花’,是灾星;人家不要的草(母的意思)狗,而你他娘的像宝贝捡来。迟早要坏事的!老子这眼珠子,天上飞的鸟都能分出是公是婆。你小子就等着瞧吧!”

碰巧花子这时走进屋来,冷不防父亲朝它飞起一脚,将花子踢出门外一丈多远,连翻了几个筋斗:“老子见你就烦,娘的屄!”我觉得父亲那一脚是踢在我的身上。我真想杀了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一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冷酷无情的现实!那天下午我正在家写作业,花子突然闯进家门,望着挂在墙壁上的那杆猎枪,拼命地往上爬往上跳,够不着猎枪,就急了,前爪在地上抓土。不好!我扔掉铅笔,摘下猎枪,与花子一道冲出了家门。光天化日之下,父亲和一年轻女人光着身子被分别绑在西村头的两棵古树下。古树周围站满了黑压压的人。那女人低着头,蓬乱的秀发瀑布似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和胸。父亲怒目圆睁,破口大骂:“有种的朝老子心窝捅,捅啊!”“捅!哈哈哈……”一粗汉子握着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大笑,“你他娘的色胆包天,欺负到老子大哥头上来啦?捅了你太便宜了。今日老子要当众乡亲的面阉了你。”汉子跨上去,右手捏住父亲的阴囊,“就将这两个臭蛋剜下来,看你还骚不骚!”人们哄堂大笑。我无地自容,闭上眼睛。“啊……”一声血斯底里的惨叫。遁声望去,汉子手上那把雪亮的尖刀不翼而飞,在手腕上掉着一块白生生的肉,惊恐地嚎:“我的手,我的手啊!”花子像一头发疯的母狼极凶残地撕咬着他的皮肉,将他扑倒在地。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有狼,有狼群围上来啰!”有人恐惧地喊。围观人作鸟兽散,落荒而逃。我正欲给父亲松绑,一彪形大汉提着猎枪狂奔而至。拔出猎刀神速的砍断了捆在两棵树上的麻绳。“大,我、我来晚了一步!”“你、你小子干这阴事来算计我!你他娘的仗义吗?够男人吗?亏你是个汉子!”父亲不领他的情:“你小子问你婆娘,要是我沾了她一个指头,你现在废了我还不迟,老子绝不还手!”“大、大哥,你听我说……”“听你娘的!”父亲一边穿裤子:“朋友之妻不可欺,你小子不懂吗!老子困别的女人是困了,但不会困你的老婆!就是老子困了你女人,你也只能干瞪眼,赌是你要打的,你赌输了怪鬼去?滚吧!”“大哥,铁头对不住你!”他在父亲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忘命的向大山深处狂奔而去。目送着鉄头渐渐消失的背影,我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那是不久前的一天,这方圆数百里的森林职业杀手们云集在村仓库门前的禾场上,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枪法比赛。借此机会,猎手们与其说是切磋技艺增进友情,不如说是各领绝技一决雌雄争夺“年度头号射手”之桂冠。身为比赛头面人物的父亲将先准备好的三笼鸽子从悬梁上放下,抓起一只耀眼的白鸽,问哪位英雄先上。一个驼背老汉握着那支土铳,微笑着从人堆里首先站起,自信地望着父亲手中的猎枪。父亲将鸽子向上一抛,白鸽展翅腾空,驼背老汉端铳瞄准,'砰’'砰’!白鸽应声栽下,殷红的血染红了它一身洁白的羽毛。“好枪法,高!”众人齐声喝彩,竖起大拇指。老汉连连拱手,“献丑啦,献丑啦!”“谁上?”父亲手里又变幻般的换上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银灰色鸽子。一个虎眉豹眼的猎手胸有成竹地扬了扬手中的猎枪。父亲一愣,表情复杂地笑了笑,心里问:“你?”大家面面相觑。此人乃本村的铁头,自称头号杀手,只要他盯上的猎物就等于命归黄泉。他和父亲之间表面上两人称兄道弟,背地里却人和意不和。其实这也是我们文明古国之规律,不是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一个笼子关不住两只公鸡”么?“大哥,我要打中它的右膀,信不?”铁头的口气和目光充满了挑战性,似乎在说,“你能行么?”“有种!”父亲豪气地喊:“看招!”铁头抬手,举枪,随着一声脆响,那只银灰色的鸽子身体逐渐失去平衡,飘落坠地,拖着受伤的翅在地上惨叫。人们惊呆了。铁头将自己还冒着硝烟的猎枪扔给了父亲,“大哥,小弟讨教了!你老能打断它的腿么?嗯?”他笑嘻嘻的问。父亲不失大将风度的摇了摇头,“毬!老子要摘掉你的两盏天灯才快活!”父亲突然将枪口对准铁头的脸。“别玩笑,别玩笑!”铁头本能的捂住双眼,连连后退。“哈哈哈哈……-”父亲粗野地大笑,“瞧你小子吓的,老子是说摘下这只鸽子的两颗眼珠!”“笑话,天大的笑话!打赌,么样?”“赌何物?”父亲逼视着他。“赌老婆!只要大哥真行,我的嫩老婆拱手奉送!”“你小子信口雌黄,可要算数!”“我堂堂八尺大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众人为证。”“好!老子输了赔你两颗珠子来,就用你小子的铳,只需装一粒铅弹。”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弹药上膛,父亲将那只鸽子递给铁头,然后一把扯下了腰巾,令众人将他的眼睛裹得严严实实,大声道:“放!”鸽子展开翅膀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掠过人们的头顶,直冲云霄。父亲猛一转身,随着一声沉闷枪响,鸽子如失控的风筝在空中无规则地盘旋着,徐徐地降落下来。人群潮水般涌了上去。鸽子果真皮毛未损,只是双眼洞穿,两眼红黄绿混合的粘稠的液体无声无息地往外渗。父亲拍着铁头厚实的肩膀:“小子哎,你还嫩啰!”铁头木桩似的呆着。“我、我有眼无珠”!他喃喃地说,脸涨的比猴子屁股还要红。在人们起哄的声浪中,他冲出人群,没命地逃去。“哈哈哈……”父亲粗野的嗓门又滚出一阵狂笑,笑的人怪难受。森林冷面杀手们无不俯首称臣,确立了父亲在他们心目中不可动摇的地位。至于父亲与铁头之间的账如何算,恩怨如何了结,年幼的我当时实在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预感到父亲决不会轻易饶恕当众蔑视他的对手,因为我对父亲的为人略知一二。没想到没等父亲出击,铁头使出阴招先发制人了。人哪,唉!我真想对父亲说:你也应该多长几个心眼,可我怕。

这天傍晚父亲破天荒第一次亲手宰鸡拔毛,熬了一砂罐鸡汤,连他自己也没尝一口,盛在木盆里极虔诚地端到花子面前说:“念你今日建了大功,赏你一盆鸡汤!险些老子真要当一回朝廷里面的'公公’了!”说着父亲笑得人仰马翻。什么是朝廷里面的“公公”,当时我不得而知。现在想起这话,觉得父亲是个地道的疯子,很有趣。

第三章

马有先知,人只有后悔。

我悔自己的失足——不该拯救垂危中的花子。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也不会让我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从童年走向少年青年乃至中年。也许这是命中注定?我常这样问自己,也问苍天。自己茫然。苍天无言。我只好问父亲,死有余辜的父亲。于是在梦里,他从天国中向我走来,耸拉着脑袋。“瞎了眼,我……瞎……”他反复吞吞吐吐地说着这么一句话,极痛苦的神情,然后飘忽而去。我却回到了真实的童年。

我忘不了那个寒夜。父亲将裸体的我推出家门的惨景令我刻骨铭心。“今日砍的柴禾哪去了?咹?”见我空手回家父亲冷冷地问我。我们兄妹都很畏父亲。他出手打人不知轻重,特毒,如同对待他枪口下的猎物。

我低着头不吱声,木呆呆地站着,活似坐牢的罪犯。“将衣裳给老子剥下来!”他威严地喊,我乖乖的脱下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柴禾重,我挑不动!”“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好撒谎,说“天亮再去……”“娘的,这么小就敢蒙骗老子,狗胆包天!”他暴跳如雷,“别人欺负老子,你小子也来趁火打劫!今日不如实招来,老子就将你的皮剥啦!”

我无奈说因为在路上捡起一只狗崽误了柴禾之事。“狗呢?快给老子瞧瞧!”我钻进柴禾房将关在里面的花子抱出来放在父亲的手上。他极粗鲁将花子倒过来,阴森森的目光扫了一下花子的下颚和后两腿之间的部位,揪住花子脖子上的皮毛抛了出去。我看见花子在空中不停地翻滚着,在地上发出一声肉的闷响,然后栽入门前的阴沟里。“这年头,人都养不活,还养狗?”他吃力地从板凳上站起身来,胡子拉茬的,脸上闪过痛苦的表情,指着在门外阴沟里惨叫的花子说:“是只草(母)狗老子还不说,你没长眼么?它的下颚有三根须。一须曰狼,二须为虎,三须是猫,四须的狗比老鼠还不如。长大肯定是废物。还有,它脑门顶上那撮白毛看到了么?那叫'破头花’养这种狗不吉利的晓得不?老子这一辈子见识的狗比你小子的胎毛还多!好狗歹狗逃不过老爹的眼珠子。明儿天亮赶快送去丢了,要再让老子看见,就连你小子一块扔到茅坑烂粪!”望着儿子受刑,母亲站在一旁不敢插嘴,唯有默默的泪水。

母亲太软弱!好不容易等到父亲老牛反嚼般响起鼾声,我才偷偷的溜出门,将在阴沟里拼命挣扎的花子抱起来。在灶屋里端来一盆热水,躲在屋檐下为它清洗满身臭哄哄的污泥。浑身透湿的花子冻得像打摆子似的颤抖,怪可怜的。若不想办法,天亮前非死不可。我只好又躲着父亲,将花子抱到牛栏旁点燃一堆篝火,慢慢地将它的身体烘热烤干,明早好送它上路。

我不敢带花子回家,万一让父亲看出破绽,我和花子都会完蛋,但在这里坐着等天亮,不活活冻死,也怕被狼群“密西”。我进退维谷,难以决断。绝望中,大脑闪过一道灵光:烧篝火。既可在天寒地冻的夜晚取暖,又可防范野狼的突然袭击。我痛骂自己比猪还笨还蠢。

篝火熊熊。我搂着花子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牛栏周围的山谷上林子里闪烁着一双双阴冷的泛着绿光的亮点,我明白这是饥饿狼群的眼睛。它们在夜幕下极其贪婪地盯着视死如归的我们!

但始终没有靠近,尽管它们垂涎三尺,但只能望梅止渴,望月兴叹!多么惊险美丽的一夜啊!

第四章

那天的事捅到上边去了。公社来了一伙穿军装的人将父亲五花大绑起来。母亲躲在内屋哭的好惨,男人出了丢人的事,她也没脸面见人。小弟小妹们爬到父亲身边,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哭喊着乱成一团。那群家伙一边高喊着口号,一边将父亲推推搡搡的。我扑上去拉父亲,挨了一耳光。“一人犯法一人当。你们打伢子算鸡巴英雄,老子跟你们拼命了!”拳脚如暴雨般落在父亲身上,揍得他在地晕了过去,“还装死,浇冷水!”暴徒们学着电影里面法西斯强盗将一桶冷水淋在父亲的头上身上。

父亲醒了过来,圆瞪着眼却不求饶屈服。我抱着狂吠的花子死死不放,我知道即使花子再有能耐要对付这帮全副武装的“红卫兵”就等于白白送死。父亲最终还是被他们押走了。花子尾随着将父亲送了很远很远。

父亲在公社关了一个多月,又被押到修大寨田的工地上强迫劳动改造。打了大半辈子猎的他,累了个贼死,几乎一夜之间两鬓变得花白,直到腊月二十四才放他回家。

父亲刚进家门,我和弟妹一窝蜂围了上去。母亲却僵着笑脸愣在一旁。父亲没有抱起任何一个子女,却一把揽起随后进来的花子,抚摸着它的头说,“猪有情,狗有义。古人把话说绝了。送我接我都是花子。人有时候的确不如一条狗啊!”父亲说这话时瞟了一眼母亲。

母亲的脸有些发白。尽管她明明知道父亲是在指桑骂槐,但只好强装笑脸给父亲端上一碗荷包蛋:“吃了吧?啊!”接着给我使眼神,我忙跟他来到灶屋,花子也进来了。母亲说父亲折磨成这个样子,不设法给他调养一下身子不成。要是他真的拖垮了身体,往后这一家么样活。你是不是带花子上山去,看能咬到野物不,我到你外婆家去想点办法,借点钱来。她又问,“盐还有没有?帮我泡点盐水喝!”自从父亲离开家这几个月,母亲经常喝盐水。她说盐水止渴。

我将盐水递给母亲后就到处找花子,屋内屋外,村前村后找遍了也没有发现花子的影子。直到天快黑的时候,花子拖着一只獆猪回来了,一直拖到父亲的身边。钢针一般锐利坚韧的獆猪刺几乎插遍了花子的全身,其中一根刺从花子的下巴扦进自上唇穿出。难以想象的是,连张嘴都很艰难的花子是用如何的力量拖回这只二十几斤重的猎物的啊!父亲蹲在地上,亲自动手为花子拔身上的刺。花子乖乖的站着,一声不吭。只是父亲每拔出一根刺时,它的身体就痛得一抖。父亲替花子拔完刺,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滴下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掉泪。我想,父亲这个捕杀飞禽走兽以先“摘天灯”(眼珠)为快乐的刽子手难道也有良知发现的时候?

全家人刚准备吃晚饭,母亲提着一串猪肉,还有两只老母鸡进了家门。他摇摇晃晃地走来,要不是扶住门框就栽倒了。我搀住她忙问:“娘,你怎么啦?啊?你的脸色好难看哪!病了吗?”母亲凄然笑道:“只是头有点晕,怕是饿了。我没事。快去给你父亲熬点肉汤!”过完年,公社通知说要父亲明天就启程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参加铁路建设。谁都清楚这是遣送父亲去继续改造。

要说父亲这次阴沟翻船也绝非偶然。他仗着自己是“强人”,平时说话干事总是大大咧咧的。要是喝多了酒,他说话更是没拦没掩,从不正眼看人。若碰到有理的事,就是皇帝他也不依不饶,要你下不了台。有时惹得众人都不服,说父亲太过分太出格了。所以一旦父亲有短处捏在别人手里,落井下石的就大有人在。再说,我们家大口阔,虽说很穷,但横向比起来,在村里还算日子过得滋润的农户。不论别的,仅我们家的青砖瓦房在这附近的山村里就特扎眼,鹤立鸡群一样。一家饱暖千家怨。眼红你的人不在背后开黑枪就够意思的了。

临行前,父亲把我叫到跟前,但老半天不说话,只是狠命地抽着烟卷。我怕是因为花子的什么事父亲又找我算账,心里吓得直敲鼓。闷了好一阵他才对我说,他这一去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回家,开年之后你就上不成学了。你是老大,没法子,只有你才能帮你母亲撑一把,不然你们兄妹就得喝西北风。我只好使劲地点头,尽管我想读书想得要命。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宽慰道:“我晓得你想读书,但人强命不强,么法呢?常言道,只有挑箩筐买米,没有挑箩筐买书的。想开些,天无绝人之路,条条道啊通北京嘛!书念不成不要紧,要紧的是男人要活得要像个男人,要有骨气。你父亲牛大的字不识几个,不也养活了这么大一家么?我走了,你要听你母亲的话。记住了吗?”他的声音很低很软。“嗯。”我认真地点头。“记住就好,就好!”他说着朝我扬了扬手,便提起铺盖起程。我看见父亲在扭过脸的时候,眼圈红了,但他咬住下唇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心里酸酸的,忽然觉得跟前父亲有些陌生,有些可爱。父亲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一个家庭失去了支柱,妻儿老小的日子自然是凄惶了许多,何况父亲是落了难呢?寂寞之时,我常生出许些丝丝缕缕的思念来。生死不明的父亲的音容笑貌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我似乎忘记了父亲的毒打、忘记了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忘记了父亲对花子的残酷。人真是个怪物,朝夕相处时,难免碰碰撞撞,一旦离开了,又总是往他的好处想。

三九寒冬的夜晚,我们一家人围在火炉边烤火取暖。母亲借着火光在为我们缝缝补补时,也偶尔提到父亲。“这两年你父亲不在,真多亏了花子!家里的油盐钱针线钱还有你弟妹的学杂费哪一样不是靠花子咬猎物换来的。要是听你父亲的真把它丢了,我们娘几个还不知是个么样呢!他这人就爱说过头话,不然怎会——唉!”蹲在母亲身旁的花子似乎听懂了女主人的话,站起来不停的摇头摇尾跟母亲撒娇。这灵性的东西!

母亲的话触动了我,将我对父亲的思念驱得烟消云散。父亲马失前蹄,对他本人和家庭来说是祸,对我和花子可谓是福。我疑神地望着花子。不知不觉中它已经成熟了。小巧玲珑的身材,金黄色的肌肤光滑而富有弹性,充满生机活力;双眸如天然宝石般清澈透亮;修长的尾轻轻摇着拂着微风。简直令人不敢想它是狗的同类。

冬季降临,闷得发慌的野汉们,便组成敢死队进山打猎。谁打到猛兽谁就成了受人崇拜的英雄。晚上便吃肉酗酒狂欢,然后就把精力消耗在床上,将自家婆娘开心的折腾个够。一日,十多个精选出来的汉子带着一群猎狗浩浩荡荡地奔赴原始森林。我瞒着母亲领着花子尾随而去,指望能目睹人与兽生死肉搏的场面。沉重的枪声,山摇地动。弹指之间,对面的山坡上席卷一场黑色的风暴。逼近才看清是一头牛犊般高大粗犷的黑褐色野猪怒吼着呼啸着狂奔而过。好险!差点一命呜呼,我吓出一身冷汗。听父亲说,受伤的野猪比任何猛兽都要凶狠都要难对付,稍有疏忽就会遭到不测。果然,一个没来得及闪开的猎手惨叫着倒下了。裤裆中间一片血肉模糊,他那根称为男人标志的怪物连根拔起,紫红色的污血在创面上像山泉一样汩汩往外涌,染红了裤腿染红了一大片土地。他死了,瞳孔正在扩散着,眼睛却睁得挺大,不屈地盯着灰沉沉的天空。那头野猪冲出死亡之谷,爬上了峡谷深处峭壁上的一个岩洞,以逸待劳,负隅顽抗。猎手们聚拢分析了地形,达成共识:只能智取,不得强攻。在峡谷咽喉要道两翼布下火网,哪怕付出再大的伤亡,也要为惨死的同伴讨还血债。唯一的策略就是组织猎狗轮番攻击,避免人员伤亡。又一批猎狗接近岩洞,但面对死神的威胁,谁也不敢扑进洞口。空气凝固了,唯有猎手们粗重的呼吸。一直在我身旁的花子跳起身,朝我汪汪叫了几声,没等我点头,如同一发出膛的炮弹飞向峭壁的岩洞,闪过一条金黄色的弧线。岩洞里的生死搏斗展开了。花子时而忘命地扑进洞口,时而闪出洞外。野猪的咆哮声和花子的呐喊声在山谷里回荡,令人心惊肉跳。突然,被激怒的野猪跃出洞口,朝花子俯冲下来,刹那间,野猪用长长的嘴拼命一挑,花子像被抛绣球一般弹出老远,在地上挣扎呻吟。

伴着一阵山崩地裂的炸响,那头身中数弹的野猪就像一堵黑色的山墙瘫倒在血泊中。

汉子们提着猎枪涌到花子的身旁。花子已奄奄一息。白花花的肠子从它腹部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里流出体外。我的心碎了,泪流满面。

一个白发苍苍的猎人搂住我说:“乖伢子,莫哭,啊!如若我这把老骨头能换它的命,我愿意!”

我不顾一切地扑向花子,嚎啕大哭。 

第五章

花子命大。

不仅大难不死,而且两个月后喜得贵子,它生下的三只模样奇特的狗崽:嘴长、耳挺、尾粗,毛呈棕褐色。母亲说这不像狗,像狼。像狼?莫非谣言是真的?

几个月前,花子曾漫村漫野地乱跑,一群公狗纠缠着它,簇拥着它。听大人说花子是发情了。我不懂发情这个词,大人笑出眼泪说:“这还不简单?问你娘去!”“问你娘去!”我反唇相讥,转身就跑。

突然有一天,上山砍柴的人回来说,我家的花子在森林里与狼群在一起,并与一条瘸腿的大公狼扭成团交配。他们亲眼所见,瘸腿公狼为了独占花子,击败了所有争风吃醋的对手。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附近成了山里人茶余饭后的“桃色新闻”。于是,就有人议论说:好树结好桃,好种出好苗,主人不正经,他家的狗也学得风流。这哪是人话!我气得要命。母亲说莫气,天下哪有这等事?分明是人家往你父亲身上泼脏水。也叫做墙倒众人推。唉!谁叫你父亲不叫个东西!这议论直到花子“引蛇出洞”,险些壮烈牺牲的消息传开,人们才慢慢淡漠了花子的那次艳遇。

母亲说花子生狼崽的事可说不得,要是传出去了,今后更是没脸见人。这可怎么办?我的天哪!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后来是铁头证实这不是传闻。铁头自那天与父亲在禾场上分手后,一直未归家。当天晚上,他那年轻美貌的老婆上吊死了。好在那女人还有良心,留下一张歪歪斜斜的字据:说她的死与父亲无关,与任何人无关,她是清白的,只是看破了,不想再活之类的话,否则父亲不吃枪子也得判无期。于是她留下了一个烈女的名声,只是代价太高昂。

“这是报应。看铁头这小人还干那阴事不?再不积德,连儿子都保不住!”有人说。

果真他的独生儿子被野狼拖走了。有人看见又是那头瘸腿公狼干的。据说这家伙是与几个猎人决斗时被砍断一条腿的,但笑到最后的是它。它将他们撕成碎片后,夜里还将血淋淋的人头送进了死者的家门。所以,那时候在我的故乡里,只要谈到瘸腿公狼,无人不心惊肉跳。

一日中午,一个逢头垢面、破衣烂裳的野汉闯进我家大门,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面前,不停的在地上的磕头,直到前额拱起大血包才扬起脸:“大嫂,我对不住你,我是畜牲,我害了大哥。我老婆儿子都死了,是我的报应。我要为儿子报仇,要亲手活剥了那只瘸腿公狼,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吧!我求你啦!”

“你、你是铁头?”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还、还活着啊!快起来!”“你答应帮我,我就……”

“我要找那条该死的瘸腿公狼。花子知道它藏身的地方,我、我曾亲眼看见花子与它亲热……”铁头说不下去了,扑在地上抱头痛哭。

母亲的心肠软,本想数落他几句,但看他现在也怪可怜的,就有些不忍心。只好改口说:“快起来,我帮你!”

花子引着铁头融化在茫茫林海中。

村里的猎手们也曾纷纷要求助阵,却都被铁头拒绝了。他说弟兄们的情我领了,我不能连累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的,我无牵无挂,就是死了,为儿子报仇而死也不冤。那天他没有带猎枪,只揣了两把短刀,万一不行了,就弄响捆在身上的炸药,一起与那头公狼坐“飞机”了事。他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第三天上午,铁头奇迹般背回一只仅有三条腿的公狼,将它放在坟头上,祭他的儿子。听他说和花子联手与那头瘸腿狼整整搏斗了一夜,他失去了右臂,花子丢掉了左眼。

现在只要故乡人提起“独眼龙”和“一把手”,就会想起那场壮烈的惨剧,就会讲起花子和铁头的传奇。

第六章

父亲能活着回来,已属万幸。

他却因祸得福,衣锦还乡。回村那天,阳光灿烂。锣鼓声中,一群青年男女簇拥着身穿崭新蓝卡叽布外衣。佩戴大红花的父亲走进家门。通过适当包装的父亲神情自若,宽厚的微笑着向乡亲们点头致意。只是脸上的皱纹更密更深,刀刻一般;背也有些佝偻了,头发灰白。

喜报由一名公社干部宣读。他称父亲两年前的那件事是遭人陷害,早该还其清白;说父亲背着黑锅却毫无怨言,表现很好,多次受到上级表彰;特别难得的是,他冒着牺牲的危险,只身排除哑炮,避免了一起重大伤亡事故,因而荣立二等功一次。为此:公社革委会决定:父亲担任大队贫雇协会主任。父亲又一次成为故乡的“新闻人物”。离家两年苦役般的生活,父亲实现了自我完善。他待人温和谦让,再也不说大话满话,连顽童都喜欢他。但在家里却沉默寡言,极少说话。空闲时,他就一个人坐着抽闷烟,好像有蛮多满腹的心事。

有一天他淡淡地问我:“花子帮铁头杀死了瘸腿公狼是吗?”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了铁头是为给儿子报仇的事。父亲又露出那种古怪残忍的微笑,但没发火。我很尴尬的站着。“记得毛主席语录里那个农夫的死么?蛇一样的恶人……”晚饭时父亲喝了几杯酒,借着酒兴,用筷子头敲着在桌旁边看我们全家吃饭的花子说:“叛徒、内奸、工贼……吃里扒外的东西!”

花子知趣地走开了。“我这两年背运,你说是么原因?”他问母亲。

“哪个人一生没个坡坡坎坎的,皇帝也有受冤受屈的时候。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呢?现在不是好了吗?”母亲劝道。“你莫跟我绕弯弯。我没读书,不懂你们墨水人那么多理儿!”“你自己清楚,干么要逼我?”“说得好!清楚又么样?”父亲又干了一杯,“你晓得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有哪个同情过我?我还不如一个外人和仇人。仇人都有人同情他搭救他,而我呢?唉!真是寒心。”

我连忙转弯,“我跟你盛饭吧?”“你小子莫插嘴,滚一边!”他继续自斟自饮。“老子这两年栽阴沟,走倒霉运,全是花子这'丧门星’带来的,它走到哪家哪家就要遭殃。'破头狗’谁家敢养?老子早说了,叫不要养,你偏不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信?以后还要死人哩!”

“不要治好了伤疤忘了痛。做人总得讲点良心!”母亲回敬了他一句。“良心?这年头良心几多钱一斤?花子是帮过我,也做过不少好事,我认。你怎么不说它引狼入室,与野狼私通,下狼崽呢?你以为我不知?没错吧!嗯?”这夜父亲咳得厉害,呕了一滩血。第二天就住进了公社卫生院。医生说,父亲是肺部有毛病,既要治疗,又要加强营养。他两年不在家,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连棉衣棉袄都靠政府救济,哪有钱买营养品呢?我又一次被迫退学。母亲家里丢不开,只有我去医院照顾父亲。

医院里每天闹哄哄的,走廊里墙壁上到处贴满了大字报,院长、书记跪着挨批挨斗,戴着高帽子,在大街上游着示众。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元旦没过就老是刮北风。柳絮般飘飞的大雪铺天盖地呕泻而下,仿佛要把整个人间埋掉。我推开病房的窗子,遥望着我们家乡的方向,挂念着面容憔悴的母亲和可怜巴巴的弟妹们。大雪封山,愿他们平平安安。我揉了揉湿润的眼睛:花子在弥漫的风雪中向医院跑来。还没等我将门完全拉开,花子已挤进门来。它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鼻梁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将纸团叼到我的手上。我忙展开,里面包着十元钱,十元粮票;皱巴巴的纸上是母亲写的几行字,大意是她和弟妹都好,不要牵挂,前两天花子从山上拖回一只山羊,大约大约有四五十斤重。卖了点钱和粮票,剩下的肉煮熟了用塑料袋子装着捆在花子的肚皮底下,热一热给父亲补身子。雪下得大,山路不好走,便由花子送来。

我把信念给父亲听,想他对花子好一点。吃着山羊肉的父亲笑眯眯的,赏给花子一块骨头。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血是不吐了,但身体还很虚弱。医生劝父亲出院,说回家边吃中草药边调,花费少些。

第七章

“你收拾东西,我去办出院手续”母亲说。等了好一阵,见母亲没来,我就满医院去找。“同志”一个穿白衣服的护士说,“你的血不能抽了,再抽就有危险,你的身体太差了!”

“我不是很好吗?就再抽一回吧?孩子他父亲身体虚要调养”。这是母亲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她原来是避开我想卖血。

“你可以去找组织上嘛!”护士说。“找过啦!住院打针吃药的钱都是组织上给的。这营养费总不能……,再说公社的领导现在的日子也难过。实在是没法子,不然要是他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哽咽道。我扑进母亲的怀里,哭得泪水滂沱。为了使父亲康复,母亲能想的办法全想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

最后我们母子俩都把主意打到了花子身上。一则可以卖点钱,二则也可以消除父亲的心病。这消息传出后,四面八方的猎人涌上门来,争相竞买。价格从三十元起抬到一百八十元,终以铁头两百元的最高价敲定。那时候的钱含金量高,两百元钱对我们山里人来说真是一个天文数字。母亲对在场的猎人说:“各位兄弟,原谅了!不是我见钱眼开,不是没法子,谁又去卖家犬呢?”她转向铁头,“他大叔,要你掏这一大笔钱真是不好意思啊!你这也是血汗钱,来之不易。我晓得你是好心,是在救我们!”“我有愧,大嫂!”铁头低着头说。“他大叔你等一会,让我给花子拿点吃的,不能要它空着肚皮离开。”“时辰还早,莫忙大嫂。”母亲把留给父亲吃的一块山羊肉割下来一半,切碎煮熟端给花子:“乖乖,你为我们家里做了那么多好事,可没过一天好日子,吃过一顿好饭,想来心里不好受!这山羊是你咬回的,你就吃了吧,啊!吃饱了跟铁头大叔上路!”花子抬起头来深情的望着女主人,眼睛涌满了泪,嘟了嘟嘴,可惜它不会说话啊!

新主人牵着它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和母亲还有弟妹挥泪为它送行,走了一山又一山,送了一程又一程。

大约是八天后,铁头将花子又送了回来。母亲怕铁头是反悔了要退钱,急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他大叔,这是……”

“大嫂,你别误会!”铁头指着躺在背篓中一息尚存的花子说“自从离开你家后它就一直不肯吃东西,连水都喂不进一口,把我急昏了。所以就送来给你们瞧瞧,看有法子救没有。”

“花子,花子!你醒醒,醒醒啊!”我捧着它的头,差点哭出声来。

听到我的呼唤,它吃力地睁开了眼睛,眼泪滴落下来。

第八章

“噹噹……噹噹……”

“开会啰……,到大队部开群众大会啰!”破碎的铜锣声颤颤的,晃得人心里发麻发慌。会场设在大队部所在地——一座风雨飘摇的祠堂里。正面斑斑驳驳的墙壁上贴着一幅毛主席画像。主席台前排就坐的穿军装戴红袖章的人,全都板着冰冷的面孔。第二排坐着大队干部,父亲也在其中。祠堂里的人越来越多,统统席地而坐。

主持人敲了敲桌子,“大家安静!”

“大会进行第一项,全体起立!”他左手举起一本“红皮书”:“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台下一起高喊:“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坐下。”主持人咳了几声:“革命群众、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革命群众大会,主要是开展'破旧立新的革命群众运动,这是将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一项重大战略部署,也是千万不要忘阶级斗争、反修反修的实际行动。因此广大革命群众,贫下中农同志们要统一思想,统一行动,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我们今天第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掀起一场革命的打狗运动。为什么说打狗就是破四旧呢?在万恶的旧社会,狗是为地主资产阶级服务的,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穷人的,下面由贫下中农代表作忆苦思甜报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报告竟是我那病得东倒西歪的父亲。他捏着一本红色毛主席语录,像背书一样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接着又摸出几张纸展开,继续念道:“我们面前最凶恶最危险的敌人在哪呢?它就在我们后面,请把它揪出来!”

一根粗麻绳勒在一只狗的脖子上,拖到面前,我定睛一看,天哪!是花子。我眼前一阵发黑,觉得整个祠堂在旋转,在倾斜。我呐喊,但喉咙好像被麻绳勒住,声音连自己也听不见。“这就是隐藏在我家的阶级敌人!”祠堂里又回荡起父亲的声音:“这个敌人最狡猾了,不提高警惕,擦亮眼睛就要受它的蒙蔽。它干过许多坏事,比如与野狼困觉,狼是什么东西,它和狼穿一条裤子。它也做过一些好事,做好事是为什么呢?为了讨好你,取得你对它的信任,时机一到就下你的刀子。你看它现在可怜的样子,像冻僵蛇一样,但不能同情它。不信你解开绳子试一试?比豺狼还凶。所以我们要听党的话,牢记毛主席的教导,下决心把狗消灭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祠堂里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口号声。“大会进行第三项,打狗现场表演。”人们涌出祠堂,纷纷站在禾场两侧等待那血腥的时刻。

几十只狗被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用绳子套着脖子,被拉到了禾场上。

不知怎的,花子突然脱了脖子上的绳索,如同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向前驰骋。民兵们全部举枪瞄准。密集的枪声。

花子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大森林近在咫尺,我为它庆幸,只要它投入到大森林的怀抱,就可以绝处逢生。不可理解的是,它不进大森林,却拐弯向村西方向奔去。等到荷枪实弹的民兵气喘吁吁赶到时,花子已经死了,死在捆绑父亲的那棵古树的阴影下,它极安详的躺在那里,浑身竟然没有一丝血迹。据目击者说:“花子是跑过古树后再调转身突然向着古树冲刺。在花子的身体与古树拥抱的刹那间,它却被抛出一丈多远,哼都没哼一声,就不动了。

花子的死在我的故乡又成了一则新闻。父老乡亲们又议论了很久,猜测了很久,几乎无人能悟透这个谜。

从这天起,故乡的狗全军覆没,无一漏网,好多年都没有狗的踪迹。每当夜幕降临,山村里就是一片死寂。豺狼虎豹成群结队,无孔不入。时有鸡、牛、羊死于非命,时有睡在摇篮里的婴儿不明失踪。

第九章

对花子的死,父亲很恼火,说这叫做畏罪自杀,他脸上无光。

母亲含泪劝父亲:将花子拖去埋算了,好歹它搭救过我们全家。她不敢说花子救过父亲。

“烂婆娘,你不怕割舌头,也不怕打成现行反革命?”在磨刀子的父亲头也不抬地说,“花子是阶级敌人。对付敌人就要像对付豺狼一样,不是我死就是你亡,心要残!你说得轻巧,埋了?老子剥它皮抽它筋都不解恨!去兜点酒来,打狗队的同志要来吃狗肉哩!”

花子的肉做一锅熬了,中午被那伙穿黄军装的人一餐吃个精光。剥下的皮挂在墙上。父亲说要我看好,莫让老鼠咬,咬缺了不值钱。

狗皮快风干的时候,父亲叫提给他看看,估计能卖多少钱。免得收购站的人坑你,他说皮毛这玩艺老子内行。卖的钱买肉回来!”他喜欢吃肉。他捡起那狗皮左瞧右瞧,突然凶凶地问我:“尾巴呢?怎没啦?”

我栽赃:“剥皮时我看到你割下丢了。”

“放你娘的骚屁!老子剥皮从来不割尾!”“我也看到是你割的,又怪别人!”母亲赶快旁证。

父亲连连捶着自己的头,痛心疾首地骂:“老子怕是要死了,做这等昏事了!”就将狗皮扔在地上,长长地叹气。

他逼我去买酒。母亲说医生嘱咐过,热性的东西要禁嘴,酒沾都沾不得。“老子偏要吃偏要喝!要死吊朝天,死了不当饿鬼!”母亲不依,他就咒天咒地,砸锅摔碗,打孩子。

他忘命地吃肉喝酒,一餐三斤肉一斤酒还说不过瘾,没填平肚子角。喝酒没几天,父亲的旧病复发了。开始是吐血,后来就呕血,一呕就一大滩。

抬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将母亲喊到一旁说:“大嫂,他的病是慢性的。最好是回去用偏方治一治,说不定效果好些。只要是能吃的东西给他吃,我们西医不讲究这些。”尽管医生的话很婉转,母亲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家不久,父亲就倒床了。精神好些的时候,就提起花子:“唉!要是花子还在-----就好啰!”

我说:“父亲,你提花子,是想吃肉了吧?想吃我就煮。”

他躺在床上摇头说:“不是。想吃也吃不进啦!你还记得那只白狐吗?”我说记得。

“那只白狐是花子变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吓得汗毛孔都张开了。

“这是真的。那天下午你们不在屋,一只白狐进来了。我连忙抓起猎枪去追。你追它就跑。等你不追它后,它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站起来回头看着你。待你举枪瞄准,它又不紧不慢地跑,老是差那么几十步远。大概是黄昏时,我追到村西口它就不见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直骂自己窝囊。当我站起来时,它在那棵古树下出现了。我举枪就打。明明看见它在火光中一闪跑了的,谁知竟打中了。拿回来一看它却没有中弹,原来它是在古树上撞死的。我是那样想吃肉的人,不晓得你记得不?我连白狐的汤都没喝一口。从那天起,我就不禁嘴了,晓得花子要带我去。”

我打断父亲的话:“你莫说,我怕。”

“怕莫怕!你对花子那样好,它会保佑你的。我问你小子最后一句话,你把花子的尾巴埋在哪?”

我又大吃一惊。

“不用瞒我了,说啊!我快不行了!”

我只好坦白了。“好!你小子人比我强,心地也比我善,会有出息的。”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父亲又呕了血,我吓得放声大哭。父亲给我打手势,叫我莫哭。

“听、听我说,老子死后,埋、埋在花子……尾巴……”

我那位连毛孔里都透着血腥味的父亲就这样死了。 

尾声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四年。清明节。我携妻带子,从繁华的现代大都市风尘仆仆来到位于鄂赣交界大山深处的那片故土,祭奠父亲和花子的亡灵。

坟场上升起缕缕青烟,一个独臂老人立在高大的墓碑前,伸出那只被岁月的风霜雨雪磨砺得粗糙的大手,在墓碑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自语:“快起来,起来领钱吧,花子!”“是铁头大叔?”我走近他。

“你------你是?”他透着苍桑感的目光很朦胧地看着我。“您不认得我啦?我是贤玉啊,大叔!”

“嗨!”他一把揽过我的手,“你看我人老了眼也不顶用罗!哎,你小子么时候回的?”

老人告诉我,他嫌花子原来那块墓碑太小,用了一年多光景亲自动手为它雕了这块大的。

“狗、尾、坟!爸爸,爸爸!”儿子指着墓碑上镶刻的大字,小鸟似的欢叫着,瞪着好奇的眼睛,“真好玩,真好玩!”老人俯下身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对我说:“跟你一模子印的。当年你不就是他这个模样吗?”

“爷爷!”儿子拥进老人的怀里。“哎!乖乖真懂事。”“这是?”他又抬头问我。“妻子。也就是婆娘!”我说。妻甜甜地喊了声大叔。

他连连点头:“闺女,你好有福气哟!”也许是想起了他已故的亲人,深浊的老泪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抖落。

漫山的杜鹃花竟展芳颜,血一样的活鲜,霞一般的灿烂。

燃烧的纸钱在暖融融的春风中起舞跳跃。我又走进那个遥远的童话里。

梅贤玉,湖北阳新人,1958年出生,本科文化程度,湖北省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日报》《湖北日报》《青年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60余万字,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集两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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