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忠:漫谈戏名前缀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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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见到京剧戏名前往往标有一个“大”字,过去,我并没有理会它,也没有留心去推查。后 来,翻阅梅兰芳先生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书中多提及梨园旧事,当说到戏名前加一个“大”字时,梅先生认为是“俞五”(即著名武生俞振庭)在经营“双庆班”时“兴”出来的新花样(“噱头”),大抵是在民初时期(见三集综合本第253页)。
从一般概念,这个“大”字与剧情本没有什么必要的内在组合关系。像大家过去熟见的《大白 水滩》、《大长坂坡》、《大八蜡庙》、《大溪皇庄》、《大盘丝洞》及《大泗州城》等等,曾通行舞台上数十年。其实,这个“大”字有与没有均可。因为人们关注的是戏,又是由谁来演出,尤其名角有哪些位。假定是杨小楼、梅兰芳贴演《长坂坡》就是不特加一个“大”字也照样趋之若鹜去捧场。所以,“大”字在这里仅不过强调戏码重要而已。准此,这里的“大”字当是虚拟。但像《大力将军》(演清代吴六奇的故事)、《大兴梁山》(就是《收关胜》)、《大顺春秋》(即《北京四十天》(演李自成进京事)等戏中的“大”字应与《大长坂坡》、《大白水滩》等戏有所区别。因为这里的“大”字就是戏名本身的组成部分,当是实的。不过,又像《大闹天宫》、《大战宛城》及《大破天门阵》等戏的“大”虽也属多余,然品味之,似乎与剧情多少有些内在关联。因为这里强调的重点放在“大闹”、“大战”和“大破”上(按李少春当年的《大闹天宫》又有连缀戏之意,亦应区别)。综合观之,“大”字在戏名前的作用,并无成法,碰到具体问题免不了还要具体分析。
对这个“大”字的探源: 过去,有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梅先生提及到俞五爷“兴”起来之说印象较深。然我对“兴”起来的“兴”字没有多加推敲,因为只把这个“兴”字径直当“始”字之意去理解了。后来见到一些历史资料,方知戏名前加上一个“大”字的由来久矣,证明我们认识有毛病。这个“兴”起来的“兴”不宜与“始”、“源”字划成等号。至于梅先生的原意如何,我就不好妄加派定了。
翻检清·崇彝的《道咸以来朝野杂记》有这样一段记载:
“昔日梨园之俗,每值七夕,必演鹊桥或昆曲《长生殿》,如今之《天河配》也。所谓的应节 戏,八夕演演《思志诚》,此剧羌无故事,大抵演一乐户家,设筵宴客,凡府中有色艺者,皆可厕乐其中。故凡杂曲、皮黄,多由擅长某技者杂演之,又由小生(角色)扮一顾曲客,故当年多由徐小湘主之。前数日出海报必曰: '某日准演《大思志诚》’。何谓大。不过招徕顾客而己。”
至此,我们可以得知,所谓的“大”字最初受义仅不过是虚拟,与剧情并没有什么必要内在的关系。论作用,这个“大”字的主要派场实为“醒目”。说穿了,以资号召罢了。
按徐小湘(香)与程长庚并世名伶。那么,戏名前附加一个“大”字的来历,往最低估测,大约并不比京剧这个剧种形成的历史短,可谓沿袭久矣。故俞五爷能“兴”起附加“大”字的剧目之举就难云是“首创”了。仅不过是翻旧谱、袭前人故伎而己。论戏,从《思志诚》到《大思志诚》的来历和内容看,用不着多剖析,实因这类戏格调不高,仅属于旧时的应节戏,演出形式是“戏中串 戏”。然换一个角度讲,这种招法在历史上确也对旧时观众有过娱情悦意诱惑的心理影响作用。
昔日对这个“大”字的施用,意念上也不完全是空的,在特定情况下,似乎也有实际作用内含可寻。例如有时提示要演出的剧目具有“全部”的意思,像《大英杰烈》即有表示要演出“全部”《铁弓缘》(从《茶馆》起到《团圆》止)的含意。然所谓的《大白水滩》(即《十一郎捉拿青面虎》)就不尽然了。一般用“大”字仅是强调这是由著名武生(如张云溪)贴出的重头戏或拿手戏,惹人注目而已。实则,并不等于要演出全部《通天犀》。这是就一般论,而另有《十一郎》(共十四场,前七场为《白水滩》,后三场为《通天犀》,改编中寓有新意)。通常这个“大”字在看戏心目中有强调主戏(或“大轴”,或名家荟萃于一戏)的启事。像前引《长坂坡》本来就是重头戏,倘再加上一个“大”字更有增重感的号召力、诱惑力。这在往昔义务戏中是常见之。
说到《翠屏山》虽有标《大翠屏山》者,但其内含又各有不同。例如在四十年代晚期,上海为给杜月笙举办“花甲”寿庆,集中南北名流演员于一堂,其中第二天的剧目就标出《大翠屏山》(由筱翠花、叶盛兰、马富禄、李少春、刘斌昆等联合演出)。这里用“大”字除了强调重头戏外,还显示诸多名家合作于一戏,盛况异常之举。然历史上标《大翠屏山》者,也有演法不同之别,老戏《翠屏山》皆演至“杀山”为止。而当年张正芳等唱《金石盟》则由她的《翠屏山》起,接景正飞的《时迁偷鸡》,最后她又接演《扈家庄》。再查叶盛章所排的全部《金石盟》,当由《翠屏山》起,接《盗王坟》,再续《杀山》、《巧连环》、《时迁偷鸡》(亦名《祝家店》)、《探庄射灯》、最后到《扈家庄》止。是集花旦、武丑、武小生(或武生)、武旦于一堂的连缀大戏。以上两种演法均概括称为《大翠屏山》。俱往矣,上述各种演法早绝迹于舞台了。现今七旬不足的戏友难云有什么观感印象。不过,前些年听说北京、上海在挖掘传统剧目时又有推出《大翠屏山》之说,老戏迷们闻之雀跃,继而又冷静下来,因为能普遍再看到这样戏的机遇恐怕也难如愿。
此外,过去在上海还演过《大五花洞》,也就是说比一般多见的《四五花洞》、《六五花洞》要特殊加倍,在上海被称为“十二演”(即集中李玉茹、童芷苓等十二位名旦合作演出)。这个演法不可谓之不“大”了。论演出规模壮观,当数解放后的上海京剧界联合演出一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大泗州城》了。那是1950年五月间,演出地点在“兰心戏院”,实乃为招待苏联青年代表团举办的联谊会。戏中首席主角“水母”由著名武旦班世超扮演。所谓“大”又“大”到何种程度呢? 除“水母”与孙悟空的扮演者有精彩表演外,安排的“神将”就不下于十几位,各有武功本领,绝活儿迭出不穷,又均能与主角对打抗衡,不亚于群仙聚会大比武。另一方也不示弱,仅“水妖”就安排48名之多,出场时黑压压占半台,据统计,这次动员了当时上海十七家戏院的专业武打演员联合献艺。无怪乎,当年黄裳先生观之赞叹说: “这次不仅'大’而且是'特’了”。
《大溪皇庄》也是当年群众喜闻乐见的热闹戏。占的行当全,各路角色又能各显其技。且有花 样,如“十美跑车”,什样杂耍尽可安排。有时京、评合于一戏(谓之“两下锅”)的演法,解放初 期李万春、新凤霞就合作过,轰动北京四九城。这里的“大”字又含有“戏中串戏”,外加什样杂 耍的意思。同时在昔日还有名家荟萃贴出的《大八蜡庙》(尤其是“反串”的)不管是营业戏、义务戏还是“封箱”戏,只要海报贴出,戏院必定“告满”甚至是“爆满”。笔走至此,使我又想到现代文豪郁达夫先生,二十年代他留住北京时就是一位京戏迷,并且很懂戏,欣赏眼光也不低。他爱看堂会戏、义务戏,尤其对《大八蜡庙》之类反串的封箱戏更有兴趣,有时因买不到票而大大扫兴,引为憾事。
通观之,在昔日有些戏标有一个“大”字其含意可能还有许多,这里仅略示数例而己,有人说附加的“大”字是虚的,然就演出形式说,又含有多种实际作用。又有人问,凡强调主戏演出场面大,或名家齐聚于一戏皆可套用一个“大”字吗? 也不然,虽“十二演”的《五花洞》贴过《大五花洞》,但没有听说当年盖叫天、张德俊演《双夺太平城》也曾集中过五、六十名武打演员“翻城”也套上一个《大双夺太平城》,也没有见到“八八”或“十十”的《铁公鸡》也标为《大铁公鸡》的。在二十年代的上海曾集中王鸿寿、夏月润、林树森、赵如泉、刘奎官合演过《过五关》,五位“关老爷”合演一戏,各“过”一关。特别是过最后一“关”时,五位“老爷”、五名马童同时出台,连翻跟头,个个精神,满台是红脸、大刀、翻滚的马童,并来一个集体亮相收场。可谓奇中又特了。也没有贴出什么《大过五关》——虽然够得上“大”的资格。
还有人认为,这个“大”字在京剧三个字的戏名中也含有“虚”的成分。例如《大卖艺》(乃《大闹桃花坞》中的一折》)、《大香山》(即《火烧白雀寺》或《观音得道》)、《大嫖院》(即《秦淮河》)、《大神州》(当是《神州擂》或《燕青打擂》),等等。其见有些道理,但这里的
“大”字引申有强调内容重要或情节突出张目之意。自然,像《大保国》、《大登殿》、《大回朝》、《大劈棺》等戏名亦不出此藩篱。而《大名府》、《大红袍》及《大禹治水》中的“大”字本身就是戏名组成部分,可不在笔述之例了。
总之,昔日这个“大”字虽可满天飞,然施用之也非完全没有谱可寻,最初有的戏名前附加一 个“大”字难云有什么“理”可定。不过,经引申顺通,推出后又具有社会心理影响,约定俗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