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堤 ║ 素淡的清蒸菜

丘堤:素淡的清蒸菜

文/陈丹青

她的静物画,以我所见,中国第一。好在哪里呢?同样是花呀,瓶子呀,衬布呀,丘先生懂得避俗,出手简静,她的画不比瓦拉东好,但比瓦拉东高;

第二是素心,这话不好解,有如清蒸菜,她的优雅,是人优雅;第三,见“物性”,这句话,又分两层,一是摆件的物性,不修饰,不渲染,是物体的恰如其分,也是对物体的敬意和爱意,一是懂得善用材料的物性,丘先生敷色、行笔、起止、收束,始终不温不火,处处浓淡得宜,这不单是本事,温良恭俭让,入了画道,就是这等境界。

第四呢,她的气息也是民国透顶,自发,自在,自如,自适,而且自尊。五十年代后女油画家群起,才子很不少,都画革命画,一股子革命气。丘先生画画毫无意图,虽然,在她的年代,她这样画画,才是绘画的真革命。

她的画和巴黎画派一起展览,似有巴黎的微风来,再以我的幻觉,隐约之间,还有不可觉察的佛气,弘一法师看见,不知作何感想。就画论画,弘一不及丘堤。

丘堤

也许,她曾经有一个梦,

寻一个人,牵手便是一生;

和他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和他笔走天下,画遍万物百态,看尽世间繁华;

老来栖身海边,相携相伴,看云卷云舒,

潮起潮落,听海风习习,涛声震震.....

《咖啡壶与酒杯》1931年

她就是少有人知的

民国女画家丘堤

著名的画家、工艺美术教育家

庞薰先生的妻子

静物(约1929年)

丘堤(1906-1958)原名邱碧珍,字秀昆。

生于福建霞浦。激进、前卫的现代派女画家,

中国油画艺术奠基人之一。

二十世纪20年代被誉为“闽东四才女”之一。

静物(约1929年)

一代才女初长成

1906年,农历三月三,福建省霞浦城关经商的乡绅邱和元家,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她天生自带一种书卷气质,父母视如珠宝,取名碧珍,字秀崑。

邱家几代官宦世家,家风颇好,丘父是清宣统三年府试正科贡生,但27岁就弃举经商。父亲博学多才,思想开明,不仅支持国民革命,还提倡女权,反对妇女缠足。小小的碧珍就是在这个充满文化和新思潮的家庭的呵护下渐渐长大。

《西湖平湖秋月》1946年

幼年的碧珍就读于近圣小学,民国四年(1915)转县立第一女子小学就读。仿佛对知识有一种天生的渴求,她从小就发奋勤学。十三岁小学毕业与好友游寿(首位著名女考古学家、女书法家)一同考入福州女子师范,在这里开始了她最初的艺术学习。

福州女子师范学校的'五四”历史应该记得这样一个女子:她是“闽东四大才女”之一;她与进步同学一起成立女师学生自治会,使学校被迫取消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她身体力行,“从头革命”,带头将一袭长发剪短——她就是少女丘碧珍。

短发的碧珍清爽立落,大方出众,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竟使全校师生侧目而视,立即出现了追随者,不久,旧发式一扫而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23年—1924年间,在女师读书的碧珍和自己的好朋友游寿、郑啸琴,利用假期时间在霞浦开办了妇女工读补习班,传播绘画和编织,动员妇女学习新文化,教育与启发广大妇女群众与封建制度进行不懈斗争,引领了霞浦地区的妇女文化运动。

不久,为表革命决心,她拋繁就简,改名丘堤,喻为抵制一切腐朽势力的一道高岸。

花(1933年之前)原作已丢失,当年的颜色无从想象

拥石成堤,百川约束障西东。青年画家丘堤。

1925年7月,她从福建的小城走出,来到有“中国夜巴黎”之称的城市上海。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系(三年制)专修美术。她本就前卫大胆,在这个新思潮的前沿阵地,“接受超现实主义的狂飙一般的激情生活,以铁一般理智去努力挖掘,投入创造彩色中的感情力量,用交错的线、形的新兴艺术诠释人生。”

毕业后,她和哥哥一起留学日本,这几年的学习生活成就了她中西融合的油画风格。由于日本侵华,这段留学往事后来成为她人生中最不愿被记起的时光,以至于有人问起,她也以免谈打住。

幽色在野(20世纪30年代初)

“必要的时候,把自己的身躯,去填塞那些沟渠,让后来的人踏着我们的身体,迅速的向前奔去。”

——庞薰琹

庞薰琹所画 丘堤像 20世纪30年代初

1932年秋,丘堤参观了影响和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两个画展——庞薰琹个人画展和“双十节”决澜社首届画展。彼时那个美丽勇敢的女画家伫立在一幅幅作品前,心里却已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无法平静。她仿佛看到了画主人创作的激情、决绝的态度、救国的热忱、以及对自由的呐喊,仿佛身上所有的细胞都被唤醒,热血沸腾。她静静的站在画作前,殊不知自己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没过多久,她就被卷入了爱情的漩涡,和那位才华横溢又思想激进的画家庞薰琹结为伉俪。

左图庞薰琹《母与子》 右图丘堤《花卉》

红叶绿花惹争议,换色构图不入俗。决澜一奖赞才华,非是寻常艺术家。1933年10月10日,上海世界社礼堂,决澜社的第二次画展上,一群人围绕在一幅油画前议论纷纷。有人两眼冒光,赞叹“妙!太妙了!”也有人皱眉摇头,“不妥不妥。”还有人不言不语,仅用相机“咔嚓咔嚓”,后来这幅画获得了“决澜社奖”,这也是决澜社4次画展中唯一的一次颁奖。这幅画就是当时丘堤参展的《花》。这幅作品也因其“红叶绿花”引发了争议,各类报刊纷纷刊登,画家丘堤也因此“一画成名”。

山茶花(1939年)

一腔热血走一生

如果是在和平年代,想必两个艺术家的结合必定浪漫而又幸福。不幸的是,在那个战争年代,两个爱国青年必然会为了祖国而东奔西走,也必然会受到反动势力威胁排挤。

婚后不久,丘堤先后生下女儿庞涛、儿子庞钧。经济拮据,生活极不稳定,丘堤也开始忙与家庭琐事,画画也就成为她的副业。她照顾子女,料理家务,为一家人的衣食费尽心机。有一段时间家里除了墙上的画什么陈设都没有,空空荡荡,她就和丈夫一起搭个“小阁楼”,一家人就在里面睡觉。

我常想如果我是生活在1939年的孩子,那么我一定也想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布娃娃。为了支援前线,率真善良的丘堤亲自动手设计制作了100多个布娃娃义卖捐款。

因为抗战,一家人不断搬家逃难,先后从上海去往北平,后来返回上海又去往江西,之后撤至湖南。庞先生在湖南任教期间,又因为校长腾固带进一批国民党分子而忿然离校。

八年的离乱生活,给这个美好的女子带来了很多磨难,却也见证了她坚韧的血性。她为一家人的温饱奔波,为丈夫创造了从事艺术所需要的家庭环境和创作灵感。

仙人球花(1939年)

英国美术史家苏立文教授在他的著作中说“庞熏琹在他的同是画家的妻子丘堤的全力支持下,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被周围的腐败所污染的世界里”,而他那些描绘女性人物的作品“其灵感也许来自身边美丽的妻子和女儿庞涛”。

布娃娃 1939

抗战胜利后,她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江南,碾转于上海、江苏、杭州,画了许多格调清新的风景画和静物画。然而那并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政府的投机,黄牛党的抢购,迫使上海的物价越来越高,生活也一贫如洗。但是他们依然没有绝望,抱着用艺术奉献全人类的决心,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工作。

“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几万万中国人民在祈求真正的和平,我不能描写中国今日人民之痛苦,我们总算是较为幸运的,我们的苦难与抗战时差不多(这就是算幸运的了),更多的朋友是更比不上抗战时期了,而且精神上的痛苦不知增加上几倍,胜利的幻想已经毁灭了。

那时候是要赶出敌人于国土之外,吃苦是大家愿意的,今日的是什么?胜利后的一页历史是中国的耻辱,我亦不愿再述这痛之事了。”丘堤在写给苏立文夫人吴环的信里如是说。

栀子花(1941年)

50年代初,全国土地改革运动兴起。丘堤随丈夫来到杭州教学。在新的学院领导组织下,他们下乡参加劳动和社会活动,创作反映城市新气象的美术作品。这段时间她深入浙江农村,画出以农村土地改革运动和农业劳动为题材的大幅油画,遗憾的是这些作品全都没有保存下来。

1956年春,这段日子应该是丘堤生命中充实开心的最后一段日子。她拿起画笔,在北京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画完一张又一张。她把自己的想法融入到服装设计中,并和郁风配合筹备了全国服装展览。她设计的《采茶捕蝶》获得了全国性优秀设计奖,引领了建国后50年代前期的社会风潮。

上海蒲园(1949年)

常年的奔波劳累给这个意志坚韧的女子留下了一个虚弱的身体,1957年,她因心脏病复发而住院。病床上的丘堤在听到批判“右派分子庞薰琹”的广播时,病情加剧。

令人意外的是她拒绝了住院。她决定要回到丈夫身边,陪他一起接受“批判”,陪他一起“闯下去”,陪他一起熬过艰难的岁月;她还想她可以帮他料理家务,可以让他带着她的热爱完成更好的创作。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天,她对他说,“你今后的生活将更加艰难,我不愿再连累你。”

“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了福建,晴朗的天、大海好蓝、鼓浪屿美……”她兴高采烈地对儿子说着,说着说着她别过头去,闭上双眼,“我还能不能再看见大海......”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1958年4月7日,丘堤走的前一天下午。

她临走前怀念故乡,她想回去看一看福建的大海,厦门的小岛,想回去画一画家乡的四季如春,遍地繁花.......4月8日,她在北京协和医院停止了心跳,就此走完了她短暂坎坷却动人心魄、无私奉献的一生。

双雉(1957年)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那个美好坚强的女子早已不复存在,她的作品也留存极少,历史仿佛也渐渐淡忘了这个女子和她曾经的辉煌。

直到1986年春天,在北京举办“全国油画讨论会”上,时隔53年,她的作品再次展现在世人面前。她的作品《春》、《瓶花》和庞薰琹先生所作丘堤肖像引起与会者感叹:“我们走了这么多弯路、费了这么大劲,原来才走到前辈当年走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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