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奋大学系列之十二:饭碗还是理想 | 商周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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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系列前十一篇分别为:
6. 陶校长的论文造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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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奋大学教授吴天傅没想到,就在六十岁快要退休的那年,自己接到一个特别的任务:在医学院研究生的毕业典礼上代表学院致辞。
这样的荣誉可算得上史无前例了,因为代表学院发表毕业寄语一般都是领导的专利。可能是想着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 吧,吴天傅心想。
最后他决定做一个 “饭碗还是理想” 的主题演讲。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并不陌生的话题,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就这个主题至少写过三次邮件。
七年前,外甥游志祥参加高考,成了老家县里的理科状元。在填写志愿前,吴天傅给他写过一封长信,标题就是 “饭碗还是理想”。
“志祥:
“你好!
“关于你填报志愿的事,虽然几天前我们已经打电话做了不少沟通,但我总觉得还意犹未尽。一方面是通话时很难方方面面都顾及到,另一方面是有些话题很难通过口头表达。所以,我给你写了这封长信,希望你不会觉得舅舅事多,能耐心读完。
“时间真快,你出生的1995年,我刚从加拿大留学回国,成为了康奋大学的一名教授。转眼间你就高中毕业,我也已头发花白,再过几年都要退休了。
“可能是上年纪的缘故,我最近总是回忆往事。不仅想起你出生时的场景,还有你母亲出生时的情形。那是1970年,我10岁,是家中的老大,你母亲在家中原本排行老四。但因为二弟和三妹先后因为 '过喜事’ 早夭,家中就只剩我们兄妹二人。
“在你母亲八岁上二年级那年,我高中毕业。那个时候,一个农村的孩子,能读完高中是一件不常见的事情。这应该归功于你的外婆,是她在我上完初中后坚持让我继续读书。更幸运的是,我上高中的时候赶上了高考恢复,这让我有机会跳出农门。
“相比于我,你母亲则没有那么幸运。她虽然也上了高中,但却没能考上大学。那是八十年代末,高考的录取率远不如现在这么高,考上大学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一个农村学生,考不上大学回家务农才是常态。
“从此我们两兄妹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上完大学,然后去读研究生,再去加拿大留学,最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个学者。我大学学的生物,现在做的也是生命科学的研究,一辈子都待在一个行业里。
“你母亲则完全不同,她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后来成了一名打工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先后从事过十多个职业,流转于第一和第三产业之间。高中毕业的她这样频繁地更换职业,既是面对社会环境的变化,不得不做出的改变,也因为她像你外婆一样重视子女的教育,为了照顾你读书而在自己的工作上做出了太多的妥协。
“相比于我,你的母亲生活得更努力,但她却永远不能拥有我这样安宁的生活。
“这些都是打电话时没和你提及的,因为我觉得这些话用文字表达出来会好得多。我提及这些不仅是想说你母亲的不容易,更是希望你能从中有所受益,从而积极努力地面对未来的生活。
“你在电话里说过,你想上北大,但填写志愿让人头疼,不知道是该选择饭碗,还是选择理想。如果我理解正确,你说的饭碗是指那些毕业后好就业的专业,而理想则是指你喜欢的专业。
“在填报志愿的问题上,最好的情况是饭碗就是理想,这样你就不用为难。但既然你在纠结,说明对于你来说两者有差异。如果必须选一个,我会建议你选择理想。
“一方面,即使是就业好的专业,真正要在专业里取得成功也需要努力,而如果你不感兴趣,那你的努力会很勉强;另一方面,就业好的专业会随时间变化而变化,而这种变化是难以预料的。所以,我不支持你选择饭碗。
“而如果你选择理想,就会有所不同。当你对一个行业感兴趣的时候,你会主动地去努力,这会让你的天赋在这一领域得到充分的施展,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工作不仅是你养家糊口的工具,也能充分体现你的自我价值,让你能够从中收获快乐。
“不过,你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吗?
“我在电话里也问过你喜欢什么行业,但你一下也说不清楚,只说比较喜欢物理和生物。这也不能怪你,你们这一代人承受的高考压力太大,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发现自己的爱好。你说喜欢物理和生物,更可能是这两门科目你更喜欢一些,或者成绩更好一些。
“另外,在我看来,虽然你是县里的第一名,但你的成绩很可能没有高到可以自由选择专业的程度。这也就意味着,即使你被北大录取了,也可能因为分数的原因被调剂到一个自己没有报考的专业。
“所以,无论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调剂,在如愿上北大之后,你都可能去一个不是很 '理想’ 的专业。
“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你不要抱怨,理由有两点。
“一方面,你的 '理想’ 并不是现在就确定了的,而是需要在实践中去发现。
“我当时上大学报考的是数学,那是那个时候的热门专业,但却被调剂到了生物系。等到本科毕业,因为成绩还不错,我又和很多同学一样去考研,考研也没有被自己报考的导师录取,而是被调剂到了另外一个导师的名下。等到研究生毕业后,我又加入了出国潮,去了加拿大攻读博士学位。我记得当初发了很多申请,但绝大多数都不成功,后来才去了加拿大的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学。
“你可以看出来,我的教育经历基本上都是被动的,说难听一些是在随波逐流。但实际上并没有很糟糕,在加拿大我慢慢对免疫学的研究有了兴趣,然后做博后的时候主动找了这个方向,从此确定了我一辈子的教学和科研方向。坦白地说,虽然我没有取得任何耀眼的成就,但我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比较满意。如果问我饭碗还是理想这个问题,我会说我有一个比较理想的饭碗。
“另一方面,高考填志愿只是人生中诸多重要的选择之一。
“还是以我的经历为例吧,我上大学时班上一大半的学生都是和我一样被调剂去学生物的。但从毕业分配后的发展来看,我的同学里有快一半离开了这个行业,有人从政、有人经商、还有人去当了律师。虽然职业各种各样,但有一个共同的规律,就是只要自己一直在努力的,在各个行业里都发展的不错。而那些发展不好的,更多是因为自己没有认真和持久地付出。
“所以,上大学之后你还会有不少选择的机会,还可以利用这些机会去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事情。重要的是,你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找到自己想做而且适合做的事情,然后为之付出不懈的努力。
“如果我上面的话还是太抽象,那我建议你在困惑的时候想想你的母亲。如果你母亲能有你这样的机会去接受高等教育,我相信无论什么专业她都能够踏实努力地去学习,从而拥有比现在要好得多的生活。
“这封信够长了,我也就不再啰嗦。最后我想说的是,饭碗和理想并不是两个界限分明的概念,一个人的一生会有不少选择的机会。作为个人,更应该去做的是踏实努力地学习和工作,在为社会做出贡献的同时体现自己的价值。
“此致
“舅舅
“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日”
第二封以 “饭碗还是理想” 为主题的信件是去年写的,这是一封给学生姚如力的回信。
“如力:
“你好!
“作为一个老师,每年教师节我收到毕业的学生的问候时总是高兴得很。要是有学生像你这样来信和我谈心,那就更让我开心了。
“时间真快,一晃你离开实验室就已经五年了。
“首先要祝贺你,不仅在北京顺利取得了博士学位,在美国的两年博士后工作中也做出了出色的成果。坦白地说,尽管当年我认为你非常适合做研究,但你这五年的成绩依旧让我刮目相看。
“这当然是你努力的结果,但也说明你读博士和做博士后的实验室非常优秀,显然是我在医学院的实验室无法比拟的。所以,当看到你就未来的计划来信征询我的看法的时候,我很感动,谢谢你的信任。
“你说你接到了多个教职的offer,有美国的助理教授位置,也有国内大学正教授的聘书,这让你有些为难。你还说回国工作是你的理想,因为你热爱祖国的土地和人民,但留在美国收入会比较高,而且对子女的教育可能更好。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个选择对你来说,是一个理想与饭碗的问题。这让我想起六年前我的外甥高考填志愿时的情形,他困惑于时选择饭碗(就业好的专业)还是理想(自己喜欢的专业)。我当时告诉他理想和饭碗的界限并不那样分明,只要自己踏实努力,就有可能将两者合二为一。让我高兴的是,他后来考上了北京大学生物系,现在也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关于回国,我想先说一下我自己当年从加拿大回国时的情形。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回国的留学生还很少,因为国内大学教授的工资很低,月薪只有一两千块钱,而且工作条件也差,没有多少经费。
“我当时之所以回到了康奋大学,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康奋大学给了我教授的位置,而我在国外没有得到教职的offer,只能继续做博士后;另一方面,我是父母唯一的儿子,在老家农村赡养父母是做儿子的义务,所以回到家乡的大学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你看得出来,其实我的经历对你来说基本上没有借鉴作用。第一,你有国内外的教职offer可以选择,而我没有;第二,你在家里有一个弟弟,不是必须回来给农村的父母养老。
“虽然我回国的理由跟你不太相关,但我回国后的经历和感受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从回国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5年,其中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教学上,虽然后来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实验室,但做科研更像是副业。之所以会这样,我个人觉得自己更适合授课,而做研究方面的天赋有限。
“总体来说,我对自己的教学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有些自豪。因为我从学生那里得到了很好的反馈,而且自己也从中获得了快乐。我私以为,如果我留在国外,不大可能得到这些教学上的成就感。既因为我的英语不够好,也因为我在国内教书能更加投入。
“在科研上,你知道我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一辈子都没有发表过10分以上的论文。但坦白地说,我对自己的科研也算满意,至少可以说没有遗憾。因为我已经做了自认为有意义而且有能力做的研究。如果我留在国外,我在科研上会做的更好吗?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显然,你要是回国,将来会更多从事科研,教学可能反而会成了副业。但我描述自己的经历只是想告诉你,虽然现在国内的大学整体上很浮躁,但如果你自己能踏实努力地去做,依然能够充分地体现出个人价值。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我觉得在国内也能体现出你的价值,但不意味着我就强烈建议你回国。因为,是否回国是一个复杂的选择,尤其是现在你已经成了家,这就更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另外我还想谈一谈当时和我一起出去留学但没有回国的同学,他们的发展经历对你可能会有些参考意义。在我们那个时代,出去后回国的人很少,因为国内的待遇很低而且科研条件不好,所以我的大多数同学都留在了北美没有回来。他们有的在那里的大学做了教授,有个别的还成为了美国科学院的院士;有些在子女上了大学之后,这几年也全职或者兼职地回到了国内;有些去了企业做研发,也有不错的收入;但也有些不再做研究,彻底离开了这个行业。
“对于我留在北美的同学,我倒没有太多的羡慕。一方面是因为国内经过这十几年的发展,大学教授在生活待遇和科研条件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另一方面是,可能我个人比较安于现状,觉得在康奋大学的教学和科研已经体现了个人的价值。
“如力,有些抱歉,虽然写了这么多,但没能具体给你一个明确的建议。在我看来,这个决定应该是你和家人去做,我只能尽可能地提供我个人认为有价值的参考信息。
“无论你最后如何选择,我都理解和支持。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一如既往地踏实努力地生活,将自己身上的天赋充分地展现出来。
“最后,我祝你一切顺利,代问你家人好!
“此致!
“吴天傅
“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一日”
半年后吴天傅再次写了一封以 “饭碗还是理想” 为主题的回信,原因是收到了下面这封来自附属医院妇产科主任惠淑芬的邮件。
“您好!
“昨天偶然听说您今年要退休了,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您看上去真的不像60岁的人。除了意外,我还心生许多感触。向您写这封邮件,实际上是想和您真诚地说一声抱歉。
“昨天晚上,我回想起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六年前,我们一起发表了一篇关于自身免疫性脑炎的论文,那也是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现在想来,我科研上还是在您的扶持下起步的。我记得是文章是发在一个3分的杂志上,因为我们的实验没有证明提出的科学假设。
“后来您根据这一结果,提出了一个新的科学假设,希望我每年能继续在这一问题上探索。我当时也没有拒绝,但的确也没有用心去做。主要是因为我那时需要为一年后接班即将退休的科主任而努力,需要论文和基金,所以选择了和其他学者合作,因为那些方向更容易出文章。
“等到我顺利地当上了科主任,您再次向我提起过合作的事情。按理说,这个时候我可以安心地去做一些探索性的研究了,但遗憾的是我还是没有去和您合作。原因是那时我们医院换了院长,启动了对科主任的末位淘汰的评估,为了能保住科主任的位置,我还是选择了做更加安全的研究。
“后来再过了两三年,具体我也忘了什么时候,您又一次提起过合作这件事,说那是您最后一次招研究生了,还希望再去探索一下那个科学问题。我连忙表示理解,一开始也确实收集了一些标本,但实际上依然没有上心。转眼您就要退休了,而我这边的标本还没有收集够。我知道,您一定对我很失望。
“回顾我们合作的历程,也让我反思自己,为什么在有限的科研经历里会有这样的表现。
“首先,我个人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科学研究并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内心深处其实只想当一个好的妇产科医生。但因为医院的评估制度,如果我要得到和保住妇产科主任这个位置,我就必需去做研究、发论文、拿基金。
“其次,我对科研不仅缺乏兴趣,还没有一点基础。虽然在过去的六年里我也发表了十来篇论文,涉及不同的疾病和多个研究方向。但这些论文具体的意义在哪里,我真的说不出来,有些论文我连通读过一遍都没有。坦白地说,发表这些论文只是为了申请基金和应付医院的评估,顺便还能领到一些奖金。
“再次,我对科学研究缺乏判断能力,我无法判断一项研究的意义和价值。我对它的唯一判断标准就是它能发几分的论文,能对我和科室带来多少好处。
“最后,可能也是唯一积极的一面,就是因为这六七年的有限的研究经历,我对研究多多少少产生了一点兴趣和想法,有时候我也会想,通过我们收集的临床标本,是不是也能解决一些我们自己关注的临床问题。可惜的是,我的科研底子太差,即使明明知道临床上有一些值得关注的问题,但自己也形成不了一个可以被证明或被证伪的科学假设。
“总之,我觉得自己过去做科研就是为了饭碗,而不是像您那样为了理想。昨天晚上我就想,要是当初能积极一些和您合作,虚心地向您学习,专注在自身免疫性脑炎这个方向上,或许我会得到一些进步。没准有一天,我也能提出自己的原创性的科学假设,从而把做研究变成一种理想。
“可惜,您就要退休了,而且因为我的过失,让您在退休时带着一点遗憾。
“本来想请您吃饭,当面表示抱歉。但因为新冠疫情不能聚餐,所以只能给您写这封邮件。
“最后,祝您享受最后一年的工作,并祝您退休后的生活愉快!
“敬礼!
“惠淑芬
“二〇二〇年三月十日”
在收到邮件的当天,吴天傅就给出了回信。
“您好!
“非常感谢您的来信,有些意外;读完信,很多感触。
“是的,今年8月份我就要退休了。时间真快,一晃已经在大学里工作了25年,头发从乌黑、到灰白、再到全白,我也该退休了。
“其实我应该感谢您,因为您帮助验证了我提出的第一个科学假设,虽然那个假设被证明是错误的。对于原创性的科学假设,不管是得到了证明还是证伪,我都会开心。当然,如果是被证明了,开心会更多一些。
“至于后来我进一步提出的那个科学假设,坦白地说,我们没能亲自用实验去验证,的确有些遗憾。不过去年我看到了一篇发在《神经科学年鉴》上的论文,里面做的就是我本来计划要做的研究,而且其结果还真的符合了我的假设:自身免疫性脑炎病人的畸胎瘤神经细胞里发生了改变抗原表位的基因突变,而一般的畸胎瘤病人却没有。
“也就是说,已经有人也提出了和我一样的科学假设,而且已经给予了证明。虽然是别人验证的,但我依然感到欣慰,至少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在科研上很平庸,您说我是科学家,其实我个人是很不认同的。可能我有一个偏见,认为科学家指的是那些做出了重大发现的人,而像我这样一辈子也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成果的人,应该称为' 科学工作者’更合适一些。
“您在信中提到,做研究对您来说只是为了饭碗,并不是一种理想。您或许是对的,但我还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做研究对科研工作者来说首先都是饭碗,因为基本上都要靠此来养家糊口。但只要个人愿意,其实很多人也能把这个饭碗和理想融合起来,方法就是去做自己想做的研究,不要被动地随波逐流。
“当然,我知道其中的不容易,因为人往往需要随着环境而调整自己。就我个人来说,刚来康奋大学的那十几年,我的研究也总是被动得很,到后来才慢慢变好一些。
“很遗憾,我以后不能再与您开展合作了。如果您以后还要做一些免疫学方向上的研究,并想找一个踏实的合作伙伴,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个。
“您还记得当初我们合作时那个做实验的小伙子吗,他叫姚如力。从我这里毕业后去了北京读博,然后又去了美国做博士后。因为他的勤奋努力,也因为遇到了很好的科研环境,他取得了优秀的成绩。去年年底,他被南方的一所大学聘为了教授,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免疫学实验室。
“虽然曾经是我的学生,但姚如力在科研上比我有天赋得多。如果您想在科研上有所专注和提高,和他建立起合作关系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您需要,我可以介绍你们再认识一下。
“好了,就写到这里。我祝您以后工作顺利,生活如意!
“在新冠疫情之际,作为医务人员,请多多保重!
“此致!
“吴天傅
“二〇二〇年三月十日”
现在,吴天傅正在给即将毕业的研究生发表 “饭碗还是理想” 的主题演讲。
“亲爱的同学们:
“你们好!
“首先,请允许我用 '亲爱’ 两个字来称呼你们,在我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眼里,你们都是孩子。
“坦白地说,我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给你们做这样的演讲,因为这往往是领导的专利,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教授。
“一个星期前接到让我来做这个演讲的通知的时候,我先是感到意外,然后是荣幸,最后是沉甸甸的责任。而且院长还告诉我,演讲的题目和内容都完全由我决定,这让这份责任就变得更加沉重了一些。
“虽然在大学讲台上站了25年,但这样的演讲我从来没有做过。而且和要讲新课程时的备课不同,这种演讲没有教材。
“我所能做的,就是上网去查一些别人给毕业生的演讲。我花了一天时间在网上搜寻,找到的视频和讲稿让我大开眼界。虽然都是给毕业生的寄语,但文体多样、语态各异、长短不同,如果要说其中的共同点,那就应该是感情丰富、金句频出。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就和备课一样准备我的这份演讲稿,试着从收集来的各种类似的寄语里吸取精华,对它们进行消化,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
“但我失败了,我的确把演讲稿写了出来,而且先后还写了三份,但都难以让自己满意。它们看上去就像嫁接了多个精美枝条的树,漂亮却不自然。
“昨天晚上,我依然为之感到苦恼,因为我担心辜负了领导的信任,更担心你们在医学院里的最后一课竟是如此地糟糕。
“但当我站在这个讲台上的时候,心却变得坦然了起来。因为面对你们,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而要对离家的孩子说些什么,我是明白的。
“我想和你们分享我亲身经历的三个故事。
“第一个是我和我妹妹的故事。
“我生于1960年,我妹妹生于1970年。
“1978年我参加高考,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从此跳出了农门。
“1988年我妹妹参加高考,她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回家务农。虽然她后来也没有一直当农民,但只是成了一个打工妹。
“我上大学学的是生物,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再后来去了加拿大留学读博士、做博士后研究,最后回到我们康奋大学当了一名教授,直到今年即将退休。基本上可以说,我一辈子只在一个行业里工作。而且幸运的是,这也是我自己热爱的行业。
“而我妹妹则很不相同,她不仅在老家务过农,还当过工人、摆过地摊、卖过快餐、做过销售、擦过皮鞋、开过小店,先后从事过十几种职业。而且,这些职业的转换大多不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形势所迫,其中的艰辛是我所不能想象的。
“从我们兄妹不同的人生经历里,你们大概可以看得出来,导致两人人生如此不同的主要原因是教育。过去的几十年我们国家有了巨大的发展,各个产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我妹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她只能在这种变迁里被动地在第一到第三产业间艰难地流转。而受过高等教育的我,却能一直拥有一张平静的书桌。
“孩子们,今天你们即将研究生毕业,获得硕士或博士学位。在受教育方面,你们无疑是幸运儿,这也是你们自己努力得到的回报。无论世界如何变迁,你们都可以安心地在一个领域里耕耘。
“分享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们,请珍惜你们接受过的教育。
“我要分享的第二个故事,是我的学生姚如力的成长经历。
“和你们一样,姚如力也是在我们医学院毕业,他六年前从这里获得了硕士学位。坦白地说,我这个导师很平庸,他当时毕业的时候只有一篇3分的一作论文。
“但当他从这里毕业后,他去了北京读博士,然后去美国做博后,这期间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现在,姚如力已经成为了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
“分享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们,只要踏实努力,当机会到来的时候你们都可以做得很好。
“我要分享的第三个故事,是我和一位医生合作做研究的经历。
“虽然这位医生同意了我在这里分享这个故事,但请允许我不提她的姓名,这样也能更好地就事论事。
“多年前我和这位医生一起合作做过一项研究,她负责收集病人标本,我的实验室负责提出和验证科学假设。实验结果证明我的科学假设是错误的,实验结果也只发表了一篇3分的文章。
“根据这一负面的实验结果,我再提出了另外一个科学假设,并希望她能再收集一些标本进行进一步的合作研究。这位医生同意了,但却并没有用心去做这件事。因为面临着医院里各种评估的压力,她把有限的力量投入到了更加安全和容易出论文的研究里。
“今年,当她知道我快要退休的时候,她回忆起了和我的合作。因为觉得让我在退休前都没有机会去验证我提出的那个科学假设,她心存愧疚,所以专门来信向我表示歉意,同时她也对自己的科研经历做了反思,认为自己做研究就是为了应付医院的评估,是为了饭碗,而不是为了理想。
“分享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们,当你们面临饭碗和理想的抉择,请选择理想,要不然会后悔。
“或许你们当中有人会说,选择理想哪有那么容易。现在年轻人的生活负担太重,面临着买房成家的各种压力,因此不得不苟且地生活。但我想说的是,无论在古今中外,如果一个社会让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要苟且的生活,那么这个社会就不正常了。而我们国家,已经告别了文革几十年了。
“在做了选择之后,你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努力,而且这些努力比选择更重要。听到这里可能有同学会抱怨,说现在社会太不公平,因为有些人不努力就获得了名利,而有些人努力一辈子也碌碌无为。的确,这个社会有很多不公,但这不应该成为你们不努力的借口。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会认为饭碗和理想是界限分明的两个概念。饭碗对应的是苟且,理想对应的是诗和远方。而我想告诉你们的是,饭碗和理想可以彼此融合。请不要容忍苟且的生活,也不要去羡慕虚无的诗和远方,而是去踏实努力地去活出自己的精彩。
“讲到这里,我的演讲也就快结束了。
“最后,作为一个马上要退休的人,我想祝福你们,将来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以自豪地说,'我有一个理想的饭碗。’”
制版编辑 | 卢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