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黄山“狂欢节”
闵生裕
当年在部队,我同事家在麻黄山井滩子。他银川举行婚礼后,还准备按乡俗在老家再办一次。因为我从来没住过窑洞,我想到他家体验一下住窑洞的滋味。当然,我们更想去吃盐池乡间的流水席,感受那里的婚俗。记得时间是十一月底。我们一起去了两车人。麻黄山在盐池南部,地貌和我家所在的高沙窝有所不同,塬畔沟壑,山路难行。
我们下午一点多从银川出发。一路上下起了雪,车走得很慢,到大水坑大概用了三小时。然而,大水坑到他家的那段山路却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按说雪也不算大,也就两寸厚。但是,山路蜿蜒,我们的车轮动辄打滑,我们就下来搡车,车轮空转时带起的泥土,把我们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溅得灰头土脸。一路上,村上人闻讯赶来援助,他们开着蹦蹦车迎来,在前面为我们扫雪开路。我们夜里九点半才到达。正常情况下,从银川到他家也就三个小时左右。那天我们却走了八个小时。家里人都等急了,车到家门时,热切期待的村上人,放起了鞭炮,吹起唢呐,热热闹闹地迎接城里来的新娘子。
第二天的典礼仪式完全是按农村的习俗。麻黄山农村婚礼习俗相对还很原生态。许多仪式还保留着乡村的传统。比如挂花红。旧时农村不富裕,办喜事出礼很简单,而只有姑舅等嫡亲要出大一点的礼。那时候出个绸缎被面子就非常体面了。同事结婚时,如果姑舅只送一条被面子显然寒酸了,肯定还有礼金。但是,在他们那里,被面子必不可少。因为典礼之前有个仪式——挂花红。即将所有的嫡亲送的被面子都要分别披挂在新郎新娘身上,他大舅他二舅,他三姑父四姨妈的,都要一一宣布,然后一条一条地挂在新人肩上。典礼结束后,还要将这些帐子挂起来,有显摆的意思。因为结婚这天,送体面的礼物,这些嫡亲也有面子。同事家也是大家族,亲戚多,那天新郎新娘每人身上大概挂了七八条红红绿绿的缎被面子。
典礼仪式上耍公婆很热闹。经过精心“打扮”的公婆端坐椅子上,等待新郎新娘敬酒叩拜。农村人过喜事三天没大小。而这些关系中,典型的有三类:爷爷孙子没大小,姐夫小姨子、小舅子没大小,嫂嫂小叔子、小姑子没大小。也就是说,在喜事上,这几类人常常恣意取闹。同事的父母往那里一坐,凡是与他们有上述三种关系的人都忙乎起来,有的给经心打扮画妆,然后戴上硬纸做的官帽,脸上涂着各色釉彩,耳朵上挂着辣椒耳环,脖子上戴着萝 卜土豆之类做的项链,样子十分滑稽。
盐池农村有一种很保守的传统习惯,大伯子和弟媳妇一般不说话,就是说几句,也是没有称呼,叫冒搭话。不像川区,弟媳妇很自然地叫大伯子哥哥。比如,有一年大年初一,我的一个婶到我家了,如果按川区的习惯,会大大方方问我爹“哥哥过年好”,但是,这个婶 子不,她比着自家的孩子说:“他大爹过年好!”然而,就是在喜事上,那些能闹腾的人,就专门要看大伯子和弟媳妇的好戏。于是年轻小伙子,也就是同事父母的孙子辈,他们要整爷爷奶奶,那些老少嫂子、小叔子、小姨子、小舅子也不闲着。他们都要让这老两口在儿女大喜的日子里出尽洋相,供他们开心。最无辜的就是那些平时和大伯子不多正面答话的弟媳妇,在这个典礼仪式上她们最遭殃,大家抓一个弟媳妇强摁在同事老爹的怀里。你们不是不说话么?这三天没大小,我们就整你们,让你坐他老汉怀里,直到典礼结束。
乡村婚礼之所以热闹,就是因为这种喜庆大事的百无禁忌。思想一解放,就好玩了就热闹了。当然,这种解放是短时间的。
麻黄山人有耍房习俗,但是,对于城里的新娘,他们不好意思耍,只记得有几个人来点支香烟,大方的新娘还向亲戚们唱了几首歌。
在农村,耍房的内容很丰富,但有时也很粗俗。但是,农村人有“闹喜闹喜,越闹越喜”之说。一般来说,就算是耍房人提出的要求再苛刻,新人是不能恼的,否则很扫兴。
我一向认为,这个习俗的存在是合理的。从前农村的婚聘,基本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多青年男女结婚,从说亲到举行婚礼不过见一两面,根本谈不上了解。有的甚至相亲时看中的是妹妹,入洞房时发现是姐姐。试想,一对陌生人在洞房之夜要睡在一起,要尽鱼水之欢,这个过程也太快了。于是,耍房时的许多节目对解除双方羞涩、紧张,有益新人和谐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如今,很少有人耍房了,因为时代变了,男女自由恋爱,奉子完婚的也屡见不鲜。还哪里有羞涩。耍房人出什么难题也难不倒。于是,耍房便成了一件无趣的事。除非年轻人来一些过火的恶搞。
小时候农村耍房,无非是点支喜烟,吊个苹果或水果糖让新人同时吃,然后自己控制糖果,让他们扑空了亲个嘴,逗大家开心。还有的教些怪怪的绕口令,考验新人的舌头。说不好就上人家的套了。比如“站在南梁瞭老牛”,让你重复多句后就可能说成“站在南梁闹老牛”。当然,有些耍房的段子也很含蓄,无非是置新人以尴尬境地,大家寻开心。有耍房人教新娘说这样的段子:“倒坐门槛纳底子,一心想吃个毛李子,上树揪李子,哎哟,腿卡子(裆部)刮个了长口子。”这个段子设想的是新媳妇婚后怀孕的日子,一边纳鞋底,一边想吃酸李子,然后上树摘李子刮破裤裆的尴尬。想来也算有生活情趣。
我奶奶一辈子就一招,永远不变。她的耍房当然很文明而且有点乏味。她教新郎新娘说“东方红,西方亮。毛主席号召找对象,找个妹妹好漂亮。”
耍房最难对付的是年轻小伙,这些人坏,他们出的题目对新郎新娘来说操作难度大。当年我的一个远房叔叔结婚,当天晚上闹洞房,我们一帮小孩子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有人给新郎新娘出了个游戏。他备了一对摇缸子人用的扣着的碗子。他抱着碗子,模拟“摇单双”的场景。让新郎高叫“单卖一碗子”,然后,要求新娘大声说:“我的!”新郎没问题,但新娘子常常忸怩,说的声音小他不答应。直到声音大的让他满意,才让新娘子亲手揭开。然而,当她揭开碗子后,大家哄堂大笑。原来碗子里是用面团和萝卜做得形象逼真的男根。于是,我们那帮傻小子便记住了这么一句“单卖一碗子,揭开求卵子”。
如今耍房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有许多恶劣俗,我以为移风易俗,这个传统丢了也罢。
因为雪天导致交通中断,我们不得不在麻黄山这个小村里比原计划多留了一天。与闵庄相比,麻黄山这个小村更热闹,但是,民风没法与我的闵庄比。闵庄的人没有赌博恶习。但是,在这里,比如红白喜事的赌博司空见惯。晚上没事,窑洞的大炕上成群的人聚集在那里摇缸子(猜单双)。摇缸子在盐池民间最流行的赌博,我听说的多了,但从没见过。那次我头一次见那场面。摇缸子这种赌博比起麻将、纸牌来说,技术含量低,一般人都能参与。
只见那庄家将两个小瓷碗里往两个骰子,用一个小瓷碗扣住,摇得咣啷啷作响。他面前分单双两个区域,比如左单右双,猜单的人将押在左边,猜双的人将钱压在右边,大家押好之后庄家摇完开碗子,揭开碗子后,由庄家将猜错的人的钱收来,然后给猜对的人等价赔付。因为常玩这个的人信某种规律。比如连续五把出单,第六把出单的几率不大,可能大家都猜双。这时庄家也不敢揭碗子,于是,高叫“单卖一碗子!”还有许多专业术语我听得稀里糊涂。如果有胆大的可以揭,这时,如果他赢,锅里的钱全归他,如果输,锅里有多少他赔多少。当然,参赌的也可以量力而行,比如,锅里有二百,他可以只赌五十,于是,剩下的赌资就滚到下一轮。
还有一种是“走单揭双”或“走双揭单”,大概是在庄家开碗子之前你可以临时改变自己的赌点。有一种说法叫揭“飞碗子”。就是有的赌徒没有太多的钱,但他胆子大,赌一把,赢了好说,输了没钱就跑。这样违反游戏规则的行为是赌场大忌。轻则被辱骂,重则就要挨打。我在麻黄山那夜看到的赌博玩得不大,基本上是娱乐,还没有揭飞碗子的。
在麻黄山,一场婚礼就是乡间的一次狂欢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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