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艺:小城走出的“文化人”

我是在小城清晨的叫卖声中长大的,而今,在父亲眼中,我俨然已是个“文化人”了。

幼时,如城很萧条,通往南通的路还是土路,晴天时,炽热的黄土把天笼成一片灰色,城里尘土弥漫,家家屋顶上都能扫下一层灰;而一到雨天,车辆行走路上,就仿佛在秧田中播种,颠簸得厉害。真的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城里人对它,真是又恨又爱。而我,就是在这条路上,坐着唯一一辆开往南通的汽车去上学的。

路,拉长了人们的视野,将城里的世界与外相连。而另一个,与如城人生活息息相关的,就是城里的邮局。

邮局很小,在城的最东边。就一间房子,一老一少两个工作人员。老的,大家尊称“张大伯”,年轻的小伙子,大家见面都叫声“小哥儿”。

张大伯年近五十了,年轻时做信差,走南闯北的,去过不少地方。城里有人问,张大伯,XXX在什么地方啊?张大伯就仰仰头,说:这个地方啊,那离咱们如城可远了。接着张大伯就开始讲这个地方的风俗,婚丧嫁娶,仿佛每一条丘壑、川流,都写在他脸上了,大家都称他“活地图”,遇到不懂的问题,都爱来问他。

在我们如城人的眼中,张大伯和小哥儿,就是文化人,他们能写会算。碰到不识字的大娘,给远在外地上学的儿子寄钱,他们就张罗着帮忙在汇款单上写留言。在外打工的汉子寄钱回来了,他们张罗着四处叫人来取。

如城真的很小,最繁荣的只有两条街道,不过二十来米,与其说是小城,倒不如说它是临时集市。每到清晨,便有一群乡里人担着蔬菜瓜果来到小城上出售,这才像个乡城的味道。

城里的人们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唯一的嗜好就是下雨天,挤在邮局大厅里,抽上几口烟,听张大伯说着邮戳上一个个陌生的地名,那里的民风民情,如数家珍,说得有声有色。大家静静地听着,惟恐遗漏了一个音节。

吃过午饭,父亲就爱拉上我一起去邮局,坐一边台阶上,看张大伯和小哥儿忙碌着,听他们说说话。每每此时,父亲都要深吐一口烟,对我说,看!这就是文化人呢!父亲说这话时,眼里亮闪闪的。

父亲在小城生活了一辈子,由于贫穷而丧失了读书的机会,十几岁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我知道,在父亲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朴素的梦想。他希望我能好好读书,走出小城,像张大伯一样,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文化人。

小小的我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向他们那样,受到别人的尊敬。

时光一天天地游走,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又似乎没变。小城的土路早已铺上了水泥路,邮局比以前大了许多,又添了几张新面孔。下雨天,大家依然抽着烟,挤在邮局,听张大伯天南地北的侃大山,张大伯还是那么健谈,只是声音不及以前爽朗。

那年的夏天,天气异常闷热,屋外柿子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得人心烦。我看见父亲吃过饭就摞开碗筷,站在屋门口,伸长脖子望。终于,在父亲目光的牵引下,张大伯来了!张大伯给我送录取通知书来了!看着大红的、镶着金边的通知书,父亲眼睛红了。

那天晚上,母亲特地去街上买了好菜,父亲拉着张大伯,拿着大红的镶着金边的通知书走进屋子。按照古时本地考学加禄的风俗,送喜人只讨两个喜钱而不到进喜人家做客吃饭的。而这次,张大伯一改往年的习气,答应了父亲留下来喝餐喜酒。究其原因,张大伯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送件了。由于邮局添加了新设备,工作人员也增加了好几名,他这匹老马该歇歇了。”张大伯的话引起了我们内心感触,这场喜酒喝得有滋有味。

我高考升学的消息,在小巷里被称为新闻。老人们说,这是祖宗赐福,上天显灵,使得这样的荒凉之地生降了一个才女。光宗耀祖,城子以后的兴旺发达指日可待了。父亲的脸上露出乐呵呵的笑容。他知道,女儿帮他实现了几十年前的梦想。

在外地打工的堂姐知道了我升学的消息,特地从外地寄了几千元钱作为我的学费。这次的汇款,不是靠堂姐同地的朋友捎带,而是通过邮局汇款寄来的。当我从邮局柜台上办理取款时,“小哥儿”给了我一张存折,他说:“你就别把现金全部取出,去学路上不方便。我帮你办一张存折,把你的学费存在折子上,到了学校后再取。”

父亲拿着折子,高兴地说:“真好!真好!”

求学的时间,我离开了这个久违的小城,只能在过年回家的时候回到城里走一走,看一看。而当在我求学的第二年,邮局的折子换成了卡,到了任何地方,只要带着一张邮局的储蓄卡就能走遍天下。父亲拿着卡,露出灿烂的微笑,说:“真好!真好!”

随着我的大学毕业,我也真正的成了一名“文化人”。自从工作以后,每次回家,城里的亲人们亲切喊着,“文化人回家啦。真好!”每当我听到这些称呼,心里暖洋洋的。

如今的如城,一改往日苍凉的面孔,显得生机蓬勃起来。城里的水泥路直接通到每家每户的门前,往日的居民区新建了高层建。超市、水果店、米面铺子都集中在一块。但最让人注目的,小城邮局添加了自动取款机。如城虽小,但现在有了种都市生活区的感觉。

思绪拉我回到了现在,在这样一个疫情过后春暖花开日子里,我在异乡的书房里,写下了这段让人回味的故事。

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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