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死者的苦痛”——梁实秋的情与爱|171

在一般读者心目中,梁实秋是一个很重感情、对爱情忠诚专一的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他在《愧园梦忆》一文中,以感人肺腑的笔触,细细叙说了他与前妻程季淑从相识、相恋、结婚、患难,直到老妻死于非命那漫长的半个多世纪的亲情(虽然有爱情的成分,但我以为他们更多的是亲情)。

《愧园梦忆》被有的人称为“血书”,也就是泣血而作之书吧,它因情文并茂,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催落无数读者的眼泪。虽然,我觉得此文很多地方平铺直叙,拘泥于琐碎,也没有传说的那么惊天动地地好,但实在地说,还确实有不少感人之处,特别是他们老夫老妻客居美国的最后岁月。

书中有一个细节是让人难忘的。有一天,程季淑抚摸着梁实秋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现在又细又软,你可记得从前有一阵你不愿进理发馆,我给你理发,你的头发又多又粗。硬的像是板刷,一剪下去,头发渣迸得满处都是。”岁月不饶人,少年夫妻已垂老!妻子的这几句话让梁实秋想起英国诗人朋士的诗《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想当初我们俩刚刚相识的时候,

你的头发黑的像是乌鸦一般,

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

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

你的头发白得像雪一般,

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我们俩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乐的日子,约翰,

我们是在一起过的;

如今我们必须蹒跚的下去,约翰,

我们要手拉着手的走下山去,

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梁实秋说,“我们两个很爱这首诗,因为我们深深理会其中深挚的情感与哀伤的意味。我们就是正在‘手拉着手的走下山’。我们一起低吟这首诗不知有多少遍!”

有一次,他们老夫老妻在一起探讨死亡问题。程季淑说,“我们已经偕老,没有遗憾,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口里喊着‘一、二、三’,然后一起同时死去。”有这样的情怀,可见梁实秋的老妻还有不易察觉的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浪漫。梁实秋却相对理性,他认为“这是太大的奢望,恐怕总要有个先后”,此话固然不错,是不是有一点用理性浇灭梦想的冷漠?梁实秋认为,“先死者幸福,后死者苦痛”。为什么呢?因为逝者失矣,留给生者的是无尽的怀念,所以“苦痛”?老夫老妻还有一个谁先死谁后死的小争论。程季淑说她愿意先死,梁实秋说他也愿意先死。老妻如同老母,称自己愿意先死,自然是为了把生留给自己爱的人。梁实秋也争着先死,大约是怕自己承受不了对风雨爱妻思念的痛苦吧?然而,梁实秋立即男子汉起来,改变了主张,他愿意担当了,说:“那后死者的苦痛还是让我来承担吧!”似乎还真有点大男人的义无反顾。女人终究是傻的,哪怕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女人。程季淑仿佛也以为自己将要先死了,可以把“后死者的痛苦”让那个伟丈夫去承担了。她谆谆叮嘱梁实秋,工作的时间不要太长,补充的药物不要间断,散步必须持之以恒,甜食不可贪恋——没有一项琐节她不曾想到。

一切皆是命定。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客居美国西雅图的梁实秋夫妇正手挽着手到附近市场买午餐食物,突然市场前一个梯子倒下,不偏不倚击中程季淑头部,从此,“后死者的苦痛”实实在在地降临梁实秋的头上。梁实秋悲叹道:“我像一棵树,突然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劈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生意尽矣。”两个手拉着手下山的老人,一个突然倒下了,看梁实秋踉踉跄跄状,还真是有生不如死的“苦痛”。

《槐园梦忆》中,梁实秋写道:

我现在茕然一鳏,其心情并不同于当初未娶时。多少朋友劝我节哀顺变,变故之来,无可奈何,只能顺承,而哀从中来,如何能节?我希望人死之后尚有鬼魂,夜眠闻声惊醒,以为亡魂归来,而竟无灵异。白昼萦想,不能去怀,希望梦寐之中或可相见,而竟不来入梦!环顾室中,其物犹故,其人不存。元微之悼亡诗有句:“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固不仅是终夜常开眼也。

相依相伴了将五十年的妻子猝然别世了,梁实秋悲不自胜,终日以泪洗面。在想念妻子到达极点、实在难以忍耐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跑到槐园的妻子墓前。在那里,他先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插好鲜花,然后徐徐灌进清水。他泪眼模糊,“低声的呼唤她几声”。他非常小心,不敢高声喊叫,“怕惊了她”。他细声细语地絮絮而谈,“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要做的事都做完之后,他说:“我默默的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

在程季淑墓前,他取出一张纸,那上面写着他献给妻子的诔词。站在深秋的凉风中,他满怀虔诚地一字一句地念诵道:

绩溪程氏,名门显著,红闺季女,洵美且淑,雍容俯仰,丰约合度,洗尽铅华,适容膏沐,自嫁黔娄,为贤内助,毕生勤俭,穷家富路,从不多言,才不外露,不屑时髦,我行我素,教导子女,正直是务,善视亲友,宽待仆妇,受人之托,竭诚以赴,蜜月迟来,晚营小筑,燕婉之求,朝朝暮暮,如愿以偿,魂兮瞑目。

关于《槐园梦忆》,我以为,确实有感人肺腑之处,比如,上面提到的头发的细节,但像这样的诔词,作得如此工整,还有书中不时引用古人名句,似乎不经意间透出讯息,很多时候和地方,梁实秋仅仅觉得有文章可做了,是在做文章。这是败笔。不是败在文笔,而是败在写文章时太过注重如何把文章写好,感情退居其次,因而显得不够专一。韩愈的《祭十二郎文》、郁达夫的《一个人在途中》,都是祭悼亡人之文,堪称千古绝唱。他们是文随情走,绝对不在这样的时刻也掺和进好词好句,以显大师学养的深厚。正人君子就是正人君子,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顽强地表现自己。这是题外话了,点到为止吧。

梁实秋的眼泪洒在槐园,他把灵魂也留在了槐园。他说:“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回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的怀念。”

爱妻的猝死,给梁实秋留下了似乎终生难以平复的心灵创痛。程季淑的遗体安葬完毕之日,也是梁实秋含着热泪写他的“梦忆”之时。他没有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他对人生命运的透彻理解使他把对故妻深沉的爱与无尽思念,完全溶入了以心血凝成的文学。

这是一部长达六万五千多字的长篇散文。“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世,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暮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发人深省。往远处看。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作品是在这样一种以平静、自然掩盖着的忧伤、凄凉氛围中开场的。数语寥廖,却令读者再也难以驱掉心头那沉重的哀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歌,但夫妻版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心中惨怛。”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是极其平易的,但每一句话又都仿佛包含了相当的感情分量,如沉重的槌子般,一记记地敲在读者心上,永不能忘。

在惆怅心酸的气氛中,作者拉开了他精神上的帷幕,进入了漫长的回忆世界。从故妻的出身家世,到热恋、分离、结婚,而后几十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伴侣生活,作者一件件一桩桩地娓娓道来,翔实而鲜明。在经历了漫长的精神跋涉历程后,《槐园梦忆》最后以十六字作结:“缅怀既往,聊当一哭!衷心伤悲,掷笔三叹!”这样的结尾,也不免让读者三叹!

《槐园梦忆》很快问世了。作品文采清丽,款款深情,立即征服了无数读者的心,畅销一时。此书给人的印象是,梁实秋对爱情是忠贞不渝的。读者钦敬梁实秋的用情专一,“纷纷赞叹梁实秋对爱情的忠贞、对亡妻的深情。在读者的心目中,梁实秋的形象变得十分高大:不仅博学中西,而且人品高尚。因为爱情的玫瑰园里最美的花朵,只有心灵纯洁的人才能摘取”。

长期以来,梁实秋在台湾一直被捧成“现代孔夫子”。在他的朋友、学生心目中,他不仅学贯中西,著作等身,是资深的学者,“国宝级”的作家,而且为人处世,也是大家的楷模。

可是,在程季淑去世后不到七个月,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这一天,梁实秋就掀开了“历史性的一页”——与歌星韩菁清萍水相逢,一见钟情,跌入爱河!叶永烈在《梁实秋·韩菁清情书选》一书的序中介绍,“梁实秋第二回成了‘情书作家’。不过,此时今非昔比,他已七十一岁,年逾古稀。他所追求的歌星,比他小三十岁。令人惊讶的是,他有一颗火热、年轻的心。他的情书中所跃动的热忱,恐怕十七岁的小伙子也未必能比得上!”此时的梁实秋写的不是“两地书”,而是“一地书”,令人惊讶的是,在天天见面的情况下,两个月里,他给她写了三十多封情书!韩菁清过惯夜生活,凌晨入眠,中午才起床。她刚刚拉开七楼的窗帘,梁实秋已经在楼下“仰望”。见到窗帘启开,他便上楼,“晤谈于一室”,一谈就是四五个钟头,并面呈情书——正因为这样,他的情书信封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邮戳。面呈情书,这在现当代文化人中,或属仅见?

与梁菁清认识不久,为了料理程季淑之死引起的赔偿诉讼,梁实秋飞回西雅图。此时,他应该是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吧?此时,离程季淑之死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去了又回,他有没有继续天天到槐园与前妻絮絮叨叨呢?《槐园梦忆》没有后话,我不得而知。但是,却有《梁实秋·韩菁清情书选》一书在,他和韩的暂别,鱼雁频传,他去邮局买邮票,一买就是一百张。甚至早上一信,中午一信,晚间又一信。梁实秋在小别台北两个多月中,竟然给韩菁清写了二十多万字情书。此时的槐园,大约是冷冷清清了吧!梁实秋憋了多少年的“情”,竟如此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呢?!

我不是说老人不能再婚,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梁实秋移情别恋的时间也忒快了一些;如果程季淑属于江冬秀或朱安这样的女人倒也还罢了,她却被梁实秋描写成那种有刻骨铭心的爱的风雨同行的有知识的传统女性。五十年患难与共的妻子尸骨未寒,《槐园梦忆》油墨尚香,这边,另一场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立即发动起来了。梁实秋简直是一部播情机,是一部发动机,他可以立即播洒爱情的种子,立即发动爱情机器并立即达到峰巅,真正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一九七五年五月九日,距《槐园梦忆》出版还不到两个月,梁实秋就跟年轻时代风靡过上海滩的美女韩菁清宣告结婚。有的读者说,《槐园梦忆》给人的泪水犹且温热不绝之际,忽然听到这种消息,其惊愕茫然之状,恰似读完《出师表》之后,就听说诸葛亮不出师了;读完《正气歌》之后,又传出文天祥投降的消息。他们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骗,感情上久久转不过弯来。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日梁实秋因心脏病病逝于台北,享年八十六岁。

梁实秋的葬礼是韩菁清安排的。正巧有人从西非象牙海岸进口了一批红木。韩菁清斥资二十三万七千元台币,为梁实秋制作了一口红木棺材,据说可以保存三十年以上。她还为他定做了春夏秋冬四套真丝寿衣,分别为黄、黑、灰和咖啡色。他身穿四季寿衣,枕着绣花枕头,盖着绣花被,身旁放着文房四宝和《雅舍小品》、《白猫王子》、《槐园梦忆》等著作,静静地躺在红木棺材中。

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在台北市第一殡仪馆福寿厅举行了梁实秋遗体告别仪式,一切如仪。完毕后,在濛濛细雨中起灵、出殡,安葬于台湾淡水北新庄北海公园墓地。整个过程,拍摄成了一部录像片,由韩菁清亲唱的凄婉歌声配乐。

墓前石碑上的字为韩菁清亲笔书写:梁实秋教授之墓。这都是梁实秋生前一再要求,在《遗书》中曾再三叮咛的。

程季淑死时,梁实秋将爱妻葬在西雅图近郊槐园桦木区16-C-33墓地,他们要“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的,梁实秋为自己预订了旁边的15-C-33墓地,预备作为日后自己的长眠之地。如今,梁实秋被安葬在了台湾,而五十年来“形影不离”的程季淑却独自留在八千里外的槐园。她边上那梁实秋的蜗居,只能是永远的“空置房”了。

回想当初,关于“后死者的苦痛”的争论,如果程季淑知道“后死者”是这样一场轰轰烈烈、倾城倾国的爱情,她大约也不会争先恐后地求先死了;至少,她不会傻傻地与梁实秋争论这样一个话题了,这不无聊吗?当然了,先死后死皆由命定,还是《红楼梦》说得好,“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还是鲁迅达观,他既不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槐园乱哭,也不会在写祭悼亡人的文章时还东抄一段古文西抄一段古文以显文章的古色古香,鲁迅知道自己的先死,所以给许广平留下遗言:“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绝对没有因自己的先死而把“后死者的苦痛”留给生者的不知道是不是假惺惺的不安。鲁迅一生,绝对没有任何矫情的勾当。

说起来,女人要比男人实诚多了,虽然鲁迅留下遗言,虽然许广平还年轻,但她没有再嫁。想来也是,八十二岁的老男人可以娶二十八岁的小女人,还号称是爱情;可是,八十二岁的老女人如果找二十八岁的帅小伙,这肯定与人咬狗一样让人莫名惊诧了,也绝对不会有一丝爱的色彩——只会被解读成这老妖精太有钱了!就像《忏悔无门》中的帅哥李春平,娶了极有钱的美国老太太。这就是男权社会。

(选自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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