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竟是李商隐亲手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你真的读懂了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诗约作于宣宗大中十二年(八五八),李商隐四十七岁,适为其命终于故乡郑州之前夕,因此表现出李商隐在走到人生尽头之际,于回顾平生、缅怀前尘往事之余,悲欣交集而感慨系之的综合感受。作为将李商隐的艺术与人生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篇章,堪称笔力万钧的压轴之作;它既是一篇诗人亲手为自己盖棺定论的墓志铭,也有如一首凄美绝丽的天鹅之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锦瑟,是一种金玉其外、哀愁其内的乐器,也是李商隐最为偏好的意象之一,偏好的原因之一,是它的美丽高贵,表面上绘文如锦、雕饰华美;偏好的原因之二,则是它的悲凄怆楚,内在深蕴着天神亦为之动容的哀伤,《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因此它代表了一种柔美深情的心灵,而寓有无限的沉痛与悲感,遂尔成为李商隐反复致意的一个特殊象征。
句中依然以“五十弦”为言者,是舍弃现实世界中瑟器二十五弦的通俗形制,而一仍神话的原调以极言其悲凄怨苦;又因为“五十”之整数恰恰是李商隐此际年岁的近似值,更能触动诗人因物起兴的微妙感应,故下一句便接言“一弦一柱思华年”,谓五十根弦系在五十根琴柱上,每一弦一柱都令人想到过去四十七年以来的美好时光,从而引发中间两联四种不同的人生感受。
然而,“锦瑟五十弦”固然堪称完备地呈现其一生的整体感受,却又加以“无端”一词,则更添注一种无可奈何的迷惘惆怅之情;也就是当诗人面对如此兼具美丽与哀愁的锦瑟时,内心中所兴起的,竟是一种难以理解而充满疑惑的无端之感。原来整个一生悲欢离合的经历与喜怒哀乐的遭遇竟然都是无法解释,也无从究诘,更欠缺理性的答案;一切都是冥冥中一股无名力量的展现,它隐身在茫昧之中随意拨弄命运的齿轮,于是被迫启动而不断向前展开的无常人生,“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切的解答。
无论是幸或不幸,是美丽或哀愁,是人生际遇或历史发展,都是出自那深不可测之形上命运的奇异决策,受赠者只能被动承接命定的结果,根本无从预知,也无力抗拒,更不可能叩问答案。因此当李商隐在代表了一生的“五十弦”之前也冠以“无端”一语,便深深呈现出李商隐回首一生的前尘往事时,那种无以名状、难以言诠的迷惘之感,呼应了全诗末句的“惘然”情怀。
被“五十弦”这代表了一生之完整形态所触动的诗人,在怅望不已之后,禁不住从“五十弦”的笼统中进一步深入,将此无端形成的五十弦一一玩味、细细寻索,而产生“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悠然怀想。所谓“华年”者,与一般作为“年岁”之同义词的“年华”不同,意指美好的岁月。此处作“华年”而不作“年华”,固然是因为“华年”一词以“年”字为句尾,正可以和全诗押韵,而更收音节流动谐畅之音乐美感;但另一方面,“年华”一语不过是对人生岁月的泛泛描述,具备的仅仅是对应于物理现象的客观意义,而“华年”一词则是对此人生岁月深抱珍爱之情的特殊指称,其中蕴含的更是一种出于个人情感的主观评价。换言之,无论一生遍历多少伤痛苦楚,诗人对这样的一生都还是充满了珍爱怜惜之情,因此生命中所经历的每一年、每一事,都同样促使他缅怀不已;或者说,诗人对他所经历的每一年、每一事,都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存在重量,因此事事物物都深深刻镂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有如沦肌浃髓般无时或忘。
如此则“思”字并不仅仅是出于情感耽缅的“怀思”之思,而也是来自心灵观照的“省思”之思,对过去一生种种情事既怀思又省思的李商隐,在一往情深的耽迷之中,又深深体认到一往不返的幻灭,当那眷恋难舍的怀思与悲观察照的省思交织杂糅之际,便回荡出一首缠绵悱恻的哀歌。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而接下来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四句,分别是李商隐所思之华年中,种种令其终身缅怀不已的遭遇与感受,同时也直接贯彻到第七句的“此情可待成追忆”,是为“此情”所综摄的几个内涵。
首先,“庄生晓梦迷蝴蝶”即领衔展现出一种耽溺执迷的情感形态,而这正是李商隐性格中最鲜明的一个特征。此句用庄周梦蝶之典故,《庄子·齐物论》云:“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文中充满一种泯然无际、物我两忘的浑融境界。
但李商隐援以入诗之际,除了借以呈现其对人生中美好事物深深沉湎的忘我情境之外,复又加上原典所无之“晓”字、“迷”字,用以表现往事之美好如清晨之梦一般短暂,却又如蝴蝶般令人深深眷恋而迷醉。如此一来,整句诗非但没有庄子的达观逍遥,更欠缺与万物同化的洒脱自适,反而带有李商隐特有的性格烙印——亦即将全部的情感投注在美好却十分短暂的对象上,一往情深而执迷不悔。
然而,在投入了全部的情感之后,那如清晨晓梦般令人沉迷的短暂时光,就像流星霎时照亮了生命的黑幕却又瞬间消逝,除了留下清晰的回忆之外,便只创造出无尽的苦涩与无望的缅怀;彷徨无所托的炽热情感又必须寻求出路,于是终其一生,李商隐都在迷醉与幻灭中摆荡挣扎,塑造出一个失落了美好记忆而在无垠的黑暗中徬徨无依的灵魂,注定只能孤独地在无底的深渊中无望追寻。而此一追寻仅仅只用“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一生是不够的,为了把情感意志继续扩延下去,就必须跨越死亡的界线,更进一步将希望托诸来生之缘会。因此接着“庄生晓梦迷蝴蝶”之后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便是运用周朝末年蜀王望帝死后化为杜鹃(即子规)鸟的传说,来表达一种生生世世传承不绝的执着。
李商隐在其原始内容上又复添加了“春心”与“托”字,则更传达其情志如春般之珍贵芳美,以及那呕心泣血般之悲凄哀苦;而这美好却凄怆的心灵,将如望帝一般寄托在杜鹃鸟世世代代之啼鸣中而永恒不绝、生死不灭。其“美好”启下联下句之“蓝田日暖玉生烟”,而其“凄怆”则引出下联上句之“沧海月明珠有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事实上融合了“月明珠圆”及“鲛人泣珠”两个典故,左思《吴都赋》云:“蚌蛤珠胎,与月亏全。”意谓蚌珠随月亮圆缺之形状而产生相应之变化,则月明之时,蚌珠之形体势必最为硕大圆润。鲛人泣珠事见《博物志》卷三:“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又左思《吴都赋》注云:“俗传鲛人从水中出,曾寄寓人家,积日卖绡。……鲛人临去,从主人索器,泣而出珠满盘,以与主人。”两个不同的典故经李商隐融并裁铸之后,便产生了新的意义,即在此月明之际,由泪所凝成之珠最为硕大圆润;而这同时也代表最充盈饱满的眼泪,其上竟又“有泪”,这就形成了“泪中之泪”此一哀甚悲绝的彻底伤心之境。此乃昔日人生遭遇中,包括漂泊之苦、丧妻之痛和失志之悲在内的种种不幸的写照,而至今泪光依然闪烁。
但除了饱涨的泪水之外,浮光掠影的往事中依然闪现了几许温存的记忆,当那记忆被召唤而来时,暖融轻柔的氛围沁人肌骨,足以令人遍体生春,接下来的“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就是总括李商隐一生之甜美梦想的意象感受。蓝田,又名玉山、覆车山,在今陕西蓝田,《初学记》卷二七引《京兆记》云:“蓝田出美玉如蓝,故曰蓝田。”“蓝田日暖玉生烟”全句以日之温热、玉之莹润和烟之迷离,交织出一种遍身和融、暖馨洋溢的无限温蔼之情,代表过去所拥有的过美好经历和温暖感受,但其存在却如烟似雾一般虚幻而难以把捉。
而末联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两句,虽然一洗前面诸句的典故藻饰,呈现出质朴浅白的语言本色,却没有因为文字的平直如话而免除了争论,历来的解释也是聚讼多端。
所谓“此情”,指的是以上所说包括“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与“蓝田日暖玉生烟”等充满悲喜哀丽的种种情感。而“可待”者,即岂待、何待,为“何必等到”之意,带有“无须”的否定意味,犹如李商隐在另一首《牡丹》诗所言:“荀令香炉可待熏。”显然其中的“可待”便作此义,整句意谓东汉末年的荀彧身上本已有远送而持久之浓郁芳香,“可待”作为否定的疑问词,意义十分明确,移诸《锦瑟》诗中,用法亦当如是。则“此情可待成追忆”即意谓人生中悲欢离合的种种经历与感受,并不必等到日后追忆的时候,才能了解它们对自己的意义和重要性。
顺着这样的意脉发展下去,接下来的“只是当时已惘然”便顺理成章地应作如是观:“只是”一词,为表示限定范围之语汇,亦即“就是”“就在”之意;而“惘然”一语,则是迷惘而若有所失的样子,乃是一种幻影般的不真实感。在这一句里,就和“可待”一样,“只是”“惘然”这两个词也都被严重地误解,其中,“只是”并不是今天所惯用来表示“只不过”的转折语,回到唐代的用法来看,“只是”与贾岛《寻隐者不遇》所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只在”同旨,都是“就在”的意思。
末联两句在串解之后,乃意味着:这些情感何必等到事过境迁之后才成为追怀的珍贵记忆?就在当时便已经深心爱惜,因唯恐其失去、却又知其必然失去而迷惘惆怅了。
《锦瑟》作为一篇诗歌化的墓志铭
必须说,由“惘然”所表现的怔忡莫名的复杂情愫,并不是因为盲目无知而迷惑茫然的状态,恰恰相反,它乃是当一个人切身拥有极其珍爱之事物或极其深刻之生命体验的同时,于意识上却又清楚认知到这些事物或经历将来必然有失落的一天,由此所产生的惆怅不真实感,而这也才是形成李商隐彻底之悲剧性格的真正根源。因为“悲剧”的定义并不是来自一连串的打击与不如意所产生的痛苦处境,那仅仅是被动的、外来的附加物,虽然使人在当下感受的层次上身心俱裂,却并未从思想的根本层次上动摇到个体的存在自觉,因此至多只能算是“不幸”而已;唯有当一个人将种种打击与不如意的遭遇加以本质化,成为世间(乃至个人)具有普遍作用的必然规律,而清楚地意识到一切事物都蕴含着必然销毁、终将幻灭的本质,以至于在观照任何事物之际,都深刻自觉到拥有的必将失落,美好的必将摧毁,这才形成真正的悲剧心灵。
唯有一个不断被剥夺的人才会习惯于失去和落空,也才会产生如此之深切的幻灭意识与不安全感,因而在深知一切都无以久留常驻之余,感到手中尚且真切拥有的东西是如同幻影般的不真实,而一切际遇也都深深染上了势必一往不返的痛惜。所谓“可惜馨香手中故”,又与《燕台四首·冬》所言之“当时欢向掌中销”相应,正恰恰与“只是当时已惘然”一般,呈现出一种因为亲眼见证幻灭之过程所产生的心灵凌迟,足为李商隐一生习惯于幻灭的悲剧心灵的写照。
末句的“惘然”与首句的“无端”分别从首尾包绾,本已将整首诗架空在无以言诠、不可名状的朦胧氛围之中,奠定了凄迷怅惘的基调;除此之外,诗中又复加以“晓梦迷”“玉生烟”的层层皴染,以及“托杜鹃”“珠有泪”等神话传说的幻化虚写,渲染出极其浓厚的非现实的梦幻色彩,更使得全诗笼罩在一片朦胧迷茫的意境中。
李白在《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一诗中,也写到他在结束一天的活动之后,于下山的小径上忍不住回首来时路,因为那来自已逝之过去的残温余波依然荡漾不已,然而反观省视的结果竟是“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方才一路行经的风光景致已然瞬间化为明日黄花,沦灭于遗忘的深渊中,早已弥漫着一片苍苍茫茫的云雾烟岚,迷离恍惚,而无从把捉。比观这首《锦瑟》诗,岂不也正是如此?差别只在于李白回顾的只是当天“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一小段路程,而李商隐回顾的却是他漫长而曲折的一生。但那“苍苍横翠微”的迷茫之感,岂非与“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情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过去的岁月不论是长是短,其间种种悲欢离合的际遇都已经化为苍茫迷离的过眼云烟,回顾这样的人生时,势必不能是一弦一柱的工笔镂刻,诗人也并不想设定任何清晰具体的轮廓;他只是打通了所有人事物的全部经历,综合为一整体的大块写意,将人生“遗貌取神”地点染出一片无形无迹的化境,其中只有抽象的情思,没有写实的叙述;只有幻化的意象,没有具体的事件。
因此《锦瑟》作为一篇诗歌化的墓志铭,所传达的乃是诗人对整个人生之存在感受的综合写意,而不是对个人历史的细部写真;创作风格上则是属于泼墨渲染式的光影闪烁的印象派,而不是对号入座式的丝丝入扣的工笔画。
天鹅之歌已然咏成,回荡在诗国的时空之中,诗人也随之缥缈云逝,就此销声匿迹,留下迷离朦胧、不落言诠的亘古哀愁,继续为无端而惘然的人生发出深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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