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文库】制人而不制于人——先师韩星垣之功夫点滴谈

原编者语:很喜欢读这篇文章,原因有二:1、这是在切切实实谈拳。不虚夸,不神化,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前贤“神技”之所以神,原来也是严格按照规矩、要领,一步步练出来的,这是“人”的功夫,不是“神”的功夫。2、作者不避“堆砌”之嫌,将前贤实践、本人体认与王芗斋先生的拳学理论紧密相连。通篇既是习拳心得,又是对王芗斋著作的精心注解,这对后学深化对意拳(大成拳)理论的理解,无疑非常有益。
本文作者叶希圣先生,是“香港意拳学会”创会人之一,亦是历届副会长,同时亦是“香港精武体育会”董事兼意拳教师。叶先生自幼嗜武成癖,1963年得拜王芗斋先生之得意弟子韩星垣先生门下修习意拳。20世纪80年代,师伯韩星桥移居珠海,叶先生登门求教,功夫更加充实。
韩星垣技击桩
《拳学新编》讲:“应敌要诀,千言万语,不外乎制人而不制于人”。这是拳学之至高境界。达到此境界的功夫,不外乎三个“一”,即“一击必杀”,这是击打力,如郭云深先生之“半步崩拳”或《意拳正轨》所说的“打人如拔草”“一碰即出”,这是“崩弹力”,如《习拳一得》所说的“一面鼓,一面荡,周身无点不弹簧”,亦即《意拳正轨》注释之“含有弹簧之崩力”“一触即发”,这是“惊抖力”,《苌氏武技书》说:“梦里着惊,无意燃火,不见有人,那知有我!”其附注说:“触着即发”。王芗斋先生在其《意拳正轨》中亦说:“任敌千差万异,一惊而即败之”。不过,惊力经常都伴有弹力的,而意拳本来就是综合劲力。
意拳有句老话:“打人容易发人难,发人容易控人难”。可以想见,前面说过的打、发功夫以外,还有更高一层次的“控”人功夫。打、发、控、控打、控发,都属于“制人而不制于人”的范畴。
说到制人功夫,先师韩星垣先生凭着一身深厚之意拳功力、精湛之实战功夫,战绩辉煌,书不胜书,前辈均耳熟能详,这且不表,免得有招摇之嫌。以下仅就笔者师从韩先生后之所闻所见及本人之思考,对韩先生之制人功夫(包括理论、方法),向读者做一简介。
制人功夫的要素,基本以浑圆争力为核心。刚柔方圆、松紧虚实、单双轻重、鼓荡顺逆、动静开合、横竖高低、斜正吞吐、起伏胀缩、遒放争敛、推抱兜坠、钻裹翻拧、提顿伸缩、伸筋缩骨……种种的重重矛盾,参互错综而转化统一。运动身形、步法,也即是重心变换,路线转移,使角度对敌准确,然后形之于主轴(人身之上下)螺旋,带动斜面三角的肩架螺旋,小臂(节段)亦同步螺旋,带着拳 (掌)直奔眼前中线;亦可掌腕卷拧,形成一个三角螺旋。王老说:“力之为用,其变化不外乎刚柔方圆,斜面螺旋”。此外,“手耍身子,身子耍手,身手互耍”。意拳原理应辩证地去运用,不可执着一方。当中理应明白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之巧妙互用、失衡与争衡所产生之断劲效应;要弄清楚移点、黏点、滑点与脱点之要紧关系。活用“两点一线、一生两死、逢角(节)生力”之口诀。间架具体要“形变力不变”,一如按压弹簧或皮球,要有形变反弹之力。掌握意拳间架与结构(力学)之优点,本能地使力量爆发之脉冲期极度缩短。形意拳诀说:“拳打三节不见形”,我个人认为掌打六节(亦可说十七节)不见形,理由是手指原来有三节,节节生力。王老说:“意达指尖前”;又说:“甲欲透骨而入髓”;更说:“指端力透电”、“力感如透电”、“着敌似电急”,可见指节与指尖对武力之重要性。能发人者,弹指间事耳!先师教导我们说:“肩撑肘横,大臂不动小臂动,力在指尖中”,这是巧妙地运用人体杠杆,完全符合人体运动力学的单臂杠杆原理。特别是“固定端”与“运动端”的尽善尽用,因而发挥出其优越性,且也非一般意拳同道所共有。
王老说:“为什么有此一动?”而今我问:“有否如下之动”?以下分段述之:
1.伸筋缩骨(为了方便阅读和理解,以下三段文字是汇集散见于各篇论著的句子,稍作堆砌并加简短解说):《意拳正轨》说:“力生于骨而连于筋,筋长力大,骨重筋灵,筋伸骨要缩,骨灵则劲实。”“筋伸骨要缩”?其义难明,因为一块骨头怎能会缩?不过,《拳学新编》却教你明白:“筋伸则骨节缩,骨灵则力实”。原来,骨缩或缩骨之骨,指的是骨节。对于骨节缩之运用。《拳学新编》说的明白:“力之外发,手、肘、肩、胯全身关节,骨缩筋伸”;《意拳正轨》亦说:“缩骨而出,放劲而落,缩即发也,放(发)亦即缩”;再看《拳学新编》:“临敌发力,缩骨而出,如弓之反弦,鱼之发刺”;再对照《意拳正轨》:“骨重如弓背,筋伸似弓弦”。可以想见“伸筋缩骨”是发力重要之一环。所谓“如弓之反弦”和“骨重如弓背”主要指的是脊骨,亦即武界所说的腰脊发力的地方是也。至于如“鱼之发刺”及“筋伸似弓弦”合并指的是“发手”。至于脊骨之对拉拔长及缩短,《意拳正轨》亦有论及:“高则扬其身而身若有增长之意,低则缩其身而身若有躜捉之形”。此动之关键在于“脱肩顿膊”,跪顶坐靠而为之。在“拔臂助长”之训练中可以求得。
2.鼓荡:亦是发力重要之一环,在“一面鼓,一面荡”之动作过程中,能够发出弹簧之崩力。此环节之基础在于浑圆争力。你若没有浑圆争力,就等于泄了气的皮球;若然你具备了浑圆争力,你就相当于充足气的皮球,四面八方就争得起来,如此平稳均整之力,就叫做浑圆争力。运动鼓荡去引爆浑圆争力,就叫做浑圆爆发力。可惜的是,一般习意拳的人,鼓荡不分,有荡无鼓,甚至荡亦不行,又怎能“鼓荡爆发”!于是就以推为发,甚至以局部之手力去推,又怎望能发人!
3.浑圆争力(兼谈“挺拔”)要求得浑圆争力,就必须先求得王老所提的身体“上下相引”之力;要求得上下相引之力,就必须从“头”做起(包括颈项)。这就是说,要使头项挺拔起来。先师授拳时刻强调挺拔之重要性,因没有挺拔,上下相引之力就无法连通,争力自然无从谈起。所以“首领”之名,恰如其份(意思谓以头领起上下之力也)。那末,随便抬起头来就是“挺拔”了?那也未必,因为挺拔不在形态而在意力。“虚灵挺拔”是王老经常提及的。他晚年所著的《养生桩漫谈》仍一如既往地教导我们说:“永远保持意力,不断虚灵挺拔”,所以,我个人认为:上下相引乃浑圆争力之支柱,而挺拔则是上下相引之领导。当掌握到挺拔之后,上下相引之力乃成,不过,要达至全身四肢百骸之浑圆争力,则非手有伸筋之力不可。《意拳正轨》说:“伸筋腕项,则浑身之筋络皆开展”(这就是意拳同道常说的手足四腕和颈项,为五个脖子);又说:“四腕挺劲力自实”,这亦是先师同样强调的“手要带上劲”,“力在指尖中”的伸筋力。至于肢体之间之空间,例如:手与头颈、手与腰胯……之争力,则须通过“争力线”用神意使之“灵通”起来。如此有形之肢体藉伸筋力连通,无形之争力线藉神意灵通,才是神、形、意、力合一之浑圆争力。不过,肢体之伸筋力亦是神意之所为。至于刚才说过的争力线,可以假借求之。王老:“假借无穷意”,又说:“无穷假借无穷象”,但是,“精神须切实”,才可“由抽象到实际”,如是,争力线才有实感。王芗斋谈拳学要义说:“虚无假借而求实当”。《习拳一得》亦说:“要在内外均整力合一,由虚空寻有力之真实,拳之道要,一大半在抽象中求实际”。上面讲了一大堆有关“浑圆争力”和“争力线”的文字,其实都是自己身体四肢百骸之浑圆争力。若要求“内外均整力合一”,则非依循王老所提的“在空气中游泳”求之不可。王老说:“离开己身,无物可求;执着己身,永无是处”。换句话说:“先求自我争力,再求物我争力”,那就是了。
关于伸筋缩骨、鼓荡、浑圆争力、挺拔……我们都有一套特定的训练法。
先师的打法是积极进取的,主要以“打破硬进”,出手不回,以步打人;其次,退也是打,反侧也是打,斜进竖打……其打、发也,无废料,无虚架花招,出手便是处、直截了当,干脆利落。打手中,顾即是打。打即是顾,亦有不顾而打(不招不架,就是一下),控打更是一绝!
先师时刻训导我们:应敌时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不要以己之长就人之短,亦不要以己之短就人之长;技击本来就是“损人利己”的。与人较量时,在“武德”而言,应让则让;但在己身有危难之时,就要有“敢死精神”,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抱有与敌偕亡之心,不可存九死一生之想。
前面说过“以步打人”,倒想起先师之灵活摩擦步法,略似“打人如走路”,有王老所说的“单重之妙”。步幅可大可小,可远可近,步速可疾可徐,路线随意转移,不受空间限制,简直是“神龙游空”,任我纵横。
我曾向先师问此步法“为什么有此一动”?先师答曰:“留有余地也”。很有意思的“留有余地”步——这话是我说的。
“跑不了”,是一句经常挂在先师唇边的惯用语。凡与先师搭手,将接未触之时(留意此时),即时有“离心”之感觉(注意此机),这正是被他打出去的时候。有时候,手是搭上了,但是发觉自己的力量用不上去,兼且全身动弹不得。更有时候,手搭上之后,己身重心立即被其控制,前后左右都站不住脚,无所依靠。上面说的是搭手功夫(亦即推手之始终)。若言断手,则无招式可言,浑圆争力就是招式,招式之打发,即是浑圆争力之爆发。兹举一例以示之:假设对方出右拳直向我的胸部击来,我即顺应来势出左手(或右手)接上彼右拳之力(这是很关键性的),对方随即惊觉自己的右拳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己身同时失去平衡,亟需借助我之左手以求稳定;满以为我的左手是“扶手棍”,却原来我的左手是“夺命藤”,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已被我打出,服服贴贴地挂在墙上。这种效应,是浑圆争力及其爆发的结果。
有些时候,先师之发人,不觉其动,人己弹出,其打、发、控功夫造诣之高,可以想见!
先师长相威武严肃,但微笑时却和霭可亲。可是每当谈拳论武或发力时,他的眼睛瞪起,有如一只吊睛白额虎的眼睛,炯炯发光,虎虎生威,令人望而慑服!歌诀说的“鹰瞻虎视威”的“目击”功夫,简直是先师的写照。
曾见一中年汉子,登门拜访先师,稍谈片刻,来人蓦然跪下,连声前辈,起来告辞而去。另有一个北方某大内家拳派的拳师来访,一见之下便满口前辈之声,谈拳片刻后离去。据识者告知:此人本来欲试技,在先师目击之下慑于其威,不敢造次。
注:先师韩星垣先生于1931年从王芗斋老先生习意拳。1937年,王老在北京定居,特召先师来京随侍左右,先师时年方22岁。当时,王老对先师疼爱有加,耳提面命,悉心培训过硬功夫,以至于成。当年,有关意拳教务及对外武事,其先遣工作许多时多由先师负责。1938年先师胞兄韩樵(韩星桥)先生也奉召到京,从此兄弟俩同时助理意拳教务,直至1946年。所以,凡在1946年前习意拳的,多蒙韩氏兄弟教益。1946年,韩氏兄弟告别王芗斋老先生回沪设立拳社,发扬意拳,广育英才。1949年先师移居香港,教授意拳,曾先后到美国两次,又到加拿大、英国等地传薪。总之,英、美、欧洲及东南亚各国于1983年以前之习意拳者,皆是先师所传。发扬意拳于海外者,先师为第一人。
本文首刊于《武魂》杂志199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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