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何以能看淡生活漂泊,走出丧亲之痛,因为她有……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是唐代于良史《春山夜月》中的名句。原诗的情感调子是偏喜悦的,只是结尾有一点怅然。作为陈传兴导演“诗的三部曲”纪录片的最终章,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缓缓道出了96岁诗词大家叶嘉莹传奇的人生。它是一部慢而安静的作品,相较于去听一个故事,它更像是让观众跟随镜头在大银幕上缓缓抚摸千年前的瓷器、铜镜、石刻碑文,在大量的留白里思考:我们对于真正传统文化的“隔”,以及因此产生的陌生美感和崇拜神往,也正是一种“掬水月在手”,却又无奈见它流出指缝的怅然。叶嘉莹就像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伸手掬那一捧水的人,她离那些正在流失的文化更近,她努力地捧着,好让我们能看清她手心里的那弯美好的,曾照古时的月亮。
今月曾经照古人
《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是叶嘉莹最重要的研究代表作。电影邀请日本音乐家佐藤聪明以杜甫《秋兴八首》为本,结合雅乐及现代乐创作电影音乐,为杜甫诗歌带来新生命,并以杜诗形成电影的隐性双线叙事结构,由外而内,追寻交织于叶嘉莹身上的个人生命史和诗史。
影片表层的结构,是以叶嘉莹在北京察院胡同的祖宅为章节,从大门走入脉房、庭院、内厢房,循着时间和空间脉络,一层层进入更深的心灵境地。最后一节没有名字,似乎暗喻祖宅的被拆,也隐藏了内心深处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味。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是叶嘉莹辛苦坎坷的一生经历,而一位友人却说她,“人生最难的就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轻而化之”。
经历了这么多离难兴悲,一个人如何能够承受得了?但叶嘉莹泰然处之,平静、疏淡地回忆自己的漂泊辗转和至亲的离去,仿佛都是第三人称叙事中的云烟过往,而她沉浸、陶醉其间的,是唐诗宋词。她津津乐道于王国维的“要眇宜修”难以统领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自得于为它找到了一个名词“弱德之美”。当她沉醉地吟诵《桂殿秋》“思往事,渡江干”,娓娓道来其诗词之法门时,像在电影里滴了几滴她的学术精华,令人想见那些学生为何会仿造听课证来聆听她的讲学。叶嘉莹一针见血地道出古诗词中幽深隐秘的情感,而对于自己亲历的丧乱、生死却仿佛视而不见,这在电影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复调,留给观众思考回味。
这种优美的复调形式中,也带有对古典诗词呈现形式的一种现代化创新探索。前不久,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铁血丹心》在网上再次引发热议,很多网友好奇于其中的男女对唱歌词全然不同,却能完美和谐,其中也借鉴了一种诗词相和的复调形式。在《掬水月在手》中,最为精妙的一处是叶嘉莹和其师顾随两首同题词作的呈现。他们曾就一残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先后创作两首《踏莎行》,两词意思相和,但文辞不同。电影中,男声和女声同时吟诵了这两首词,字幕分在左右两边,而最后一句合为一处。这令人感受到了诗词吟和中,文辞虽异,却能共通共鸣的妙处。稍显遗憾的是,“对唱”版《踏莎行》朗诵语速稍快,字幕停留太短,未能给观众留够思考和欣赏的间隙。这是复调结构对于大银幕呈现的挑战,细节、层次丰富,大量文言文和古诗文穿插呈现,在小屏幕和网络传播中,更方便随时停留查看信息,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这种复调结构所带来的参差错落之美。
短歌微吟不能长
不少业内人士说,纪录片要有一种“静水流深”的特点,《掬水月在手》可谓对这一特点的很好诠释。如果选一句诗来形容这部纪录片给人的感觉,相较标题“掬水月在手”,也许更适合的是曹丕《燕歌行》里的“短歌微吟不能长”。短歌轻吟,似续还断,它说明中国艺术需要留白,而留白不等于停顿或缺失,同样是一种内容的呈现形式。
电影中有许多看似和主题无关的传统文化展示,比如细腻地去拍摄一片青瓷,一袭精美的丝绸旗袍,一尊斑驳的摩崖石刻,这些空镜头堆叠出诗的韵味。一首诗不能太实,再浓而烈的感情,也需要有一两笔荡开来,写写山里的叶子,香炉里快燃尽的灰,地上的月光。看似没有关联,但反而是最触摸心灵的东西,更见诗人的火候。《掬水月在手》作为金爵奖纪录片官方入选影片,曾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放映,不少观众喜爱它诗意的镜头和唯美的表现形式,但也有人批评其叙事的支离破碎和过于软性的细节选取,仿佛不足以支撑起叶嘉莹一生的创举和身后波澜壮阔的时代。这也许是因为,《掬水月在手》选择了一种诗性的创作方式,而在体裁里,它更近乎一首婉约词。
据该片创作团队介绍,在拍摄过程中,叶嘉莹的“弱德之美”是最打动团队的地方之一,也是该片想传达给观众的重要理念。而“弱德之美”是叶嘉莹对词体的美感特质提出的一种说法,纪录片中明确提到“弱德之美”的地方,是叶嘉莹谈论朱彝尊的词时。显然,在写作手法上,电影是偏于慢词、长调的,但稍显矛盾的一点是,它选取了《秋兴八首》作为隐线叙事,来烘托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主题,略有一种割裂之感。无论“弱德”还是“要眇宜修”,都是词的一种难以直言的隐曲之美。词之为体,适宜表现女性之柔美,而用词去表达离乱兴衰,有时会失于晦涩难懂,让人觉得形式上有些轻和散。鲜少时代的大处落笔,回避一些直接的现实矛盾,过于清空骚雅,这是《掬水月在手》的不足之处。但我们无须过于苛责它,正如叶嘉莹自述,“我觉得陈导演取的名字很好,因为那不是真实的我,只是水中的一个影子,大概介绍了我一生的经历。”至少,它是一首完整的婉约词,借叶嘉莹之言,照见了古诗词之美。
独立苍茫自咏诗
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下,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让诗词文化真正化入生活中,用各种形式去承载它,比如音乐、绘画、舞蹈、影像等。作为叶嘉莹唯一授权的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辗转10个地区,采访43位受访者,历时近两年才完成拍摄制作。主创团队采访了叶嘉莹本人和她的学生白先勇、席慕蓉、汉学家宇文所安等名家,但也许还不够广泛,它应该给学界带来一种思考:纪录片能否成为承载和传播古典诗词的一个好的形式?
纪录片、电影、电视剧作为大众文艺形式,应该成为古诗词非常好的传播载体。比如电影《妖猫传》里,就演绎了白居易的名作《长恨歌》;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中,也唱了李白的多首诗作;电视剧《清平乐》中,则穿插了一些宋词……但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的是处处有诗,处处能读到诗,思考、创新更多丰富的形式去传播诗歌之美,这也是叶先生一生努力所愿。
在《掬水月在手》中,我们看到一个弱小的文人如何在大时代的动荡中坚持个人信仰。从老北平大宅中走出的96岁高龄的叶嘉莹,她的个人纪录片的意义,更在于保存和记录一位传统中国文人的活化石。她的人生经历或见于杜甫,或见于李商隐,或见于朱彝尊,只不过叶嘉莹比他们经历了更大的时代变革,她走得更远,也思得更深。
叶嘉莹在读着自己写过的诗句时,想起当时是如何创作的,也许就是开着车,或是去医院看牙医,就有几句突然从头脑里冒出来。她保存了旧体诗,也保存了旧体诗的赋比兴方式,保存了兴观群怨的诗歌生态。我们常说要培育文化生态、艺术生态,而诗的生态是藏于心灵之中的,读懂叶嘉莹的一生,也许能帮助当下的年轻人找到和那些传统文人,以及他们背后诗词文化相勾连的钥匙,找到让诗词文化在当下真正复活的方式。
用纪录片的形式去表现一场文化讲座同样值得探讨。叶嘉莹最宝贵的是她的学问,许多对之感兴趣的学子无缘现场听其传述,但可以将那些讲座拍成纪录片的形式,配上恰当的画面和音乐,穿插戏剧化的场景演绎,去传递背后的学术理念。这些都是纪录片形式可以去探索及应用的方向。也许很难就一部电影去谈教育意义,它更像是一扇门,或是指了一条路,激发你走下去的兴趣,告诉你世界上还有这些东西,但需要你自己去追寻探索,达成背后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