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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清晰记得自己当年被选入宫的情景。那一年，她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身上到处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她的脸庞像绽放的芙蓉花一样，圆润饱满，她的肌肤像玉一样光滑细腻。她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美人，她被皇帝的花鸟使看中了，即将被选入宫中。离家那天，家门前来了一大队车马，挂着大红大绿的帷帐，那是专门来接她的。可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她舍不得爹娘，舍不得兄弟姐妹，舍不得那些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等到被扶进挂着大红帐子的马车里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亲族们哄她：好孩子，不哭。这是你的福气，进到宫里，你就是娘娘了。咱家里的人，都跟着你沾光哩。她只好把哭声咽回去，可是泪水却还是止不住。她不明白，既然是她的福气，为什么娘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哩？宫车碌碌，不知走了多远，她听到吱吱呀呀开门的声音，终于进入皇宫了。皇宫好大呀，皇帝住在哪里？皇帝长什么样？她什么时候能见到皇帝？她哪里知道，皇帝身边，已经有一位姓杨的贵妃了。皇帝只宠幸她一个人，那是她的专属权利，她怎么能允许别的女人接近皇帝呢。于是，一道密令，她和同时选进宫的一百多位姐妹，被秘密运送到几百里外的上阳宫。她又一次听到宫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又吱吱呀呀地关上，从此，她与世隔绝，成了一只笼中的小鸟。开始，她和那些姐妹们一样，把时髦的窄衣穿上，穿上尖尖的鞋子，用青黛把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天天盼着皇帝来。可是皇帝没来，今天没来，明天没来，一个月没来，一年没来。——直到现在，皇帝也没来。那时候，那个叫杜牧的诗人还没有出生，她还没有听过“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的说法。想家，想亲人，想念家乡的一草一木。回家的念头像宫里的野草一样疯长，可是穿绿衣的太监牢牢把守着宫门，他们的心大概也是绿的吧。吃穿是不愁的，她们像宠物一样被饲养，但宠物也有放风的时候，可是她们没有……四十多年过去了，皇帝已经换了好几茬了，一同入宫的那些姐妹们，一个个都香消玉殒，像宫里的野花一样悄悄地开过，又无声无息地凋落，没有人见过它们的鲜艳。现在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没人说话，没事可干。她只好把以前的衣服穿起来，用青黛把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她知道，她这身装束早就过时了，如果被外人看见，是要笑话的。可这是她唯一可干的事情，不然，她怎么对付宫里的秋来春往呢！秋天，黑夜一天比一天长。空荡荡的上阳宫里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打在窗户上滴滴答答。这样的夜晚是睡不成觉的，只好一个人披衣坐起来，孤独，寂寞，像无边的黑夜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陪伴自己的，只有昏沉沉的灯光和墙上自己那模糊的身影。春天，日头一天比一天长。宫里的黄莺飞来飞去，百般卖弄自己伶俐的歌喉；燕子出双入对，在梁上做窝，在窝里孵小燕子。它们秋去春来，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年青时，她好羡慕它们，嫉妒它们。可是现在，她早就听厌了，也看够了，根本不在乎它们在哪个春天回来，又在哪个秋天离去。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宫外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不知道，只能凭自己的青春记忆去想像。爹娘还在吗？弟弟早就成家了吧！她小时候经常爬的那棵枣树又该结枣了吧？宫内的生活却是一成不变的，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又和今天一样。只有那照进宫里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大概有四五百回了吧。一批批宫女进来，一批批宫女老去，现在，她成了年龄最大的宫女。她羡慕那些先她而死的同伴，她们都回家了，和家人团聚了。她现在唯一期待的，就是死亡，只有死亡，她才能自由，只有死亡，她才能回到爹娘的身旁。她每天把那些过时的旧衣裳穿戴整齐，就是随时准备这一天的到来。
-作者-
郭天民 ，银行职员，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多年，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小说近百篇。作者授权本文首发公众号：唐诗宋词古诗词（tsgsc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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