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红梅：错错错｜
文/赖红梅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初春的阳光从窗口流泻进来，像一层蒙蒙的雾。在黄得发亮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洁白的明信片，窄窄的纸片放在宽大的桌上，像一叶小舟。
迷鹿走进办公室，看到自己的桌上有一张明信片。她好奇地拿起来，明信片上墨色的字迹潇洒飘逸，像墨色的小花。上面写的是陆游著名的钗头凤的上阙:红酥手，黄藤酒，满城宫城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迷鹿诧异地看了一下寄信人的地址:四川成都市……
一张普通的明信片，像一枚炸弹，落进迷鹿一平如镜的心湖里，一碰，水出来了。迷鹿眼中涌起了层层雾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从远逝的记忆中浮现出来，在白色的月光下，一个矫健的青年沿着时间的隧道正在向她走来。
整整一天，迷鹿都是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了，迷鹿没有回家，而是向郊外走去，她需要整理自己的心情。
走过一座拱桥，走进一条林荫道。夕阳挂在西边山脊的上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大地。晚来的风温柔地拥抱着绿叶，绿叶轻柔地唱着和歌。田野是静谧温柔的，迷鹿心中的纷乱像轻烟一样，在晚风中被吹散了，在夕阳中被蒸融了。
迷鹿来到河边，坐在洋槐树下光滑的石头上。一片片绿叶在夕阳下轻盈妩媚，涪江河水在夕阳下闪着红艳艳的波光，夕阳开始一天中华丽的告别。迷鹿的内心终于不再慌乱，往事像蝴蝶展开翅膀，在记忆中活跃起来。忧伤开始铺开道路，向迷鹿走来。
迷鹿参加一个好朋友的婚礼，婚礼上迷鹿的初中同学小可带来了她的两个大学同学，一个是她的男朋友，一个是她男朋友的同学青谷，年轻人在婚礼上就这样相遇了。青春飞扬的迷鹿在现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明亮的眼眸亦步亦趋地跟随，像光点一样。迷鹿没有发现，因为她一向都是那么不开窍。
闹洞房就要结束了，青谷缓慢而又执拗地挪到迷鹿的旁边。迷鹿发现了，友好地对刚刚认识的青谷笑了笑。青谷趁机捉住她的右手，害羞地说:“我会看手相，我来给你看看吧！”
迷鹿好奇地望着青谷，青谷有一双黑桑葚般明亮的眼睛，此时闪着狡黠的光，他煞有介事地说起来:“你手上的爱情线在这里，从你的爱情线可以看出你马上就有男朋友了，他是一个大学生。”
迷鹿饶有兴趣地听着，只是奇怪青谷的脸怎么越来越红？青谷看到迷鹿无邪的眼睛，突然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知道吗？那个人就是我！”
迷鹿笑盈盈的脸顿时僵住了，虽然她一向都是那么傻。这下，轮到她不好意思起来，脸红了，眼睛转向了别处，开始躲闪起青谷热切的目光。望着迷鹿害羞的样子，青谷暖暖地笑着，笑容干净而又明媚，如一束纯粹的阳光。
婚礼结束以后，大家走上大街，那个年代的县城，稀稀落落的路灯影影绰绰地站在路边，整个县城都好像在昏昏欲睡。城市的上空有一轮白白的月亮，悬挂在苍茫的夜空，摇摇欲坠似的。月光倾泻在迷鹿脚前的街道上，倾泻在街边一棵棵肃立的树上，一切都是那么朦胧，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啊！
从此，迷鹿和青谷的交往就开始了。周末，青谷从成都回来，一下车，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到迷鹿的地方。两个人总是一起外出，有时去坐南门外的渡船，有时到东门古老的城墙上去行走，有时到北门凤凰上去寻找幽静，有时到西门的牛头山去寻找杜甫留下的足迹……
那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风轻轻地吹拂，红红的余晖缓慢地抚摸着郊外生机勃勃的土地。迷鹿和青谷肩并肩地向前走着。细细的风夹着柔柔的话像缓缓的音乐，在夏日的晚风中轻轻流淌。当夕阳从那边山上落下去的时候，云朵刹那间在天边妖娆起来，那是落下去的夕阳演绎最后的辉煌。绚丽的晚霞在他们的脸庞铺上华丽的色彩，使他们年轻的脸上显得格外朝气蓬勃。
那最后的云彩消退以后，暮色渐渐升起来，高高的房屋，挺拔的大树，穿着层层绿裙的玉米都退进黑幕里，像影子一样。慢慢地，他们走到东门口，古老的城门巍然屹立，一轮月亮升起来了，悬挂在高高的东塔上，温柔的光华照在城门上。
青谷望着天空中的朗月，微微一笑:“迷鹿，献给你一首诗。白月光，白月光，是谁在月亮上滴落了千年的悲伤，而我却迟迟找不到它的方向。是谁在月亮上缱绻了万年的吟唱，而我却迟迟舍不得去遗忘……”
诗句如同泉水一样流淌在迷鹿的心上，泛起一圈又一圈柔波。迷鹿深情地望着月光下长身玉立的青谷，朗声和道:“白月光，白月光，涟漪在谁的心上？妩媚在谁的脸庞？你为何迟迟不打开这扇窗？风好凉，梦好长，夜未央……”
似水的月光将两个人轻轻拥抱起来，柔情在两个人中间悠然升起。青谷激动地朗诵:“请让我叫你相信，我只盼一件事情——给你献上我的心灵，和这心灵蕴藏的全部感情。”
迷鹿和道:“献给燕妮——卡尔.马克思。”
青谷缓慢接上:“献给迷鹿——青谷。”
迷鹿望着青谷那黑桑葚般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潭清泉，闪烁着点点波光。她不可救药地跌进了青谷那两汪“清泉”，她纷乱的心已经化作一头小鹿，头也不回地，朝着青谷的方向踢踏而去。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两个人就这样卿卿我我地交往了两个月。迷鹿每天都沉浸在快乐之中，那可是迷鹿的初恋啊！但是两个人性格上的小缺陷也慢慢暴露出来了，迷鹿有一丝倔强任性，才华横溢的青谷却有一点心高气傲。
有半个月没有见到青谷了，迷鹿开始心烦意乱起来，少女的高傲使她不好意思到他家去询问。一天黄昏，迷鹿正坐在院子里黄葛树下，穿过层层绿叶，忧伤地仰望西边的晚霞。这时，青谷披着一身霞光走来了，像童话中的白马王子。迷鹿是多么惊喜啊，内心狂跳不已，快乐得差点跳了起来。可是心中又有一丝不甘，这么久了，都不理不睬，我可不能冲上去，我要端起样子来。迷鹿装作没有看见青谷，继续望向远处。
青谷笑嘻嘻地凑上来，遮住了迷鹿的视线。迷鹿只得收回目光，看着青谷嬉皮笑脸的样子，心里就是不解气:这就是一个自私的家伙，根本不管别人内心的感受，不能轻易原谅他。
“你这一段时间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青谷莫名其妙地说:“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天天呆在一起。”
迷鹿鼻子里一哼，抬起脚就踢到他的小腿上，青谷疼得弯下腰去。迷鹿吓坏了，再也顾不得使小性子，连忙蹲下身子去查看。青谷疼得脸都变形了，好一会儿，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才恢复了平静。他终于直立起来，瞪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迷鹿，扬长而去。
几天过去了，几十天过去了，青谷始终不见踪影。迷鹿经不住内心的折磨，在一个暮色沉沉的黄昏，终于鼓起勇气来到青谷家。青谷看到戚然的迷鹿，神色淡然，他礼貌地接待了迷鹿。迷鹿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厅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我们分手吧，我觉得我们的性格不合适。”青谷开始说话了，声音单调得像刮过的山风。迷鹿的心落到了谷底，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睁大眼睛看着冷漠的青谷，两行清泪没有出息地从眼角流了出来，在脸上这块平原缓缓流淌，滴滴答答滴落到地上。
她不知道怎么走出青谷的家，走在安静的大街上，路灯发出冷淡的光芒，拖长了迷鹿落寞的身影。苍茫的夜空中，依然挂着一轮圆月。迷鹿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的明月，那晚的诗句还响在耳边。可是现在，已经物是人非。淡淡的白月光中，只有迷鹿单薄的身影。
这是迷鹿真正从内心喜欢上一个人，她是那么彻底地把一个人装进她的心里，以为从此就拥有，直到天长地久，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这么痛彻心扉。虽然谁也看不见她内心伤筋动骨的疼痛，只是发现活泼的迷鹿脸上没有了笑容，她常常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虽然人们看不见迷鹿脸上的悲伤，但是却有一条忧伤的河流，一直在她的心上潺潺流淌。有时候她的两手会紧紧地握在一起，好似为了压制内心痛苦的痉挛。
晚上，睡在床上，迷鹿听见院子里黄葛树的落叶沙沙作响，那是风和落叶在谈情说爱。在安静的夜里，青谷的身影总在眼前闪现，青谷的声音总在耳旁响起，迷鹿仿佛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忘记是一门高超的技术，可怜迷鹿道行太浅，目前还没有掌握这个绝活。
迷鹿翻身下床，拧开桌上的台灯，摊开洁白的信纸，泪水开始涌上来，她竟然抽泣起来。“青谷，这么多天过去了，不知道你气消下去没有。我一直都思念着你，你大概不会像我思念你一样也思念我吧。我这样纵容自己的性子肯定不对，请你原谅我。我虽然是成年人，但是内心还装着一个小孩，还没有长大，请你多多包容我。请你容许我陪在你的身边，让我长大……”
第二天，迷鹿在工作的间隙把信寄了出去，开始充满希望的等待。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月又一月过去了，迷鹿还是没有等来任何消息。
“爱很短，忘却很长。”看到燕子飞来又飞去，圆月升起又落下。等到锥心的疼痛被一波又一波时间的潮水抹平了，心灵的伤口被一层又一层岁月的风沙淹没了，那段忧伤的故事才被揉进时间里。迷鹿终于知道该放手了，她知道命运早已安排好一切情节，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要我们一步又一步去丈量每一个故事的宽度。时间就是这样杀死了从前，迷鹿的心满是灰尘。
时间慢慢地远去，往事虽然还会从记忆中闪现，但是已经那么遥远，已经激不起迷鹿心中的涟漪了。但是这张明信片，这首千年宋词，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痛苦、悲伤、委屈、不甘各种负面情绪像魔鬼一样飞来，像锁链一样紧紧地捆住了迷鹿。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轮明月又从东边升起来了。乳白色的月光像轻纱一样笼罩大地，走在似曾相识的景致里，好像走在似曾相识的梦里。她坐在月光下，像一棵浑身长满刀口的漆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一地的白月光，那么亮，又那么冰凉。
任何一首悲歌，在它该结束的时候就让它结束吧，就把它还给过去吧！不要打开，不要解开封印，让它随时间的流水飘走吧，对过去的刻骨铭心说声谢谢，对曾经的忧伤道声再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那过去了的，是想象中的白月光，就让它去照亮过去的岁月吧！迷鹿把手中的明信片丢进涪江里，那洁白的纸片在江上缓慢地飘着，映着白白的月光，衬着粼粼的江水，像一片白色的花瓣，在江水中飘飘摇摇，飘进黑黑的夜里，飘进云烟般的往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