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书│路遥: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
【编者按】
曾在教学中开展过朗读家书的课前演讲活动,这是其中的一篇讲稿。
【背景资料】
路遥,1949年生于陕西陕北山区的农民家庭,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其间开始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任《陕西文艺》(今为《延河》)编辑。1980年发表《惊人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2年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后被改编为电影。1991年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以其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还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电台广播。路遥因此而荣获茅盾文学奖。
【家书正文】
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
路遥写给弟弟王天乐 1991年冬
小说《人生》发表之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了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规定我必须赶几月几日前写信开导他们,否则就要死给你看。与此同时,陌生的登门拜访者接踵而来,要和我讨论或“切磋”各种问题。一些熟人也免不了乱中添忙。刊物约稿,许多剧团电视台电影制片厂要改编作品,电报电话接连不断,常常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里惊醒。
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另外,我已经成了“名人”,亲戚朋友纷纷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让我说情安排他们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有权有势,无所不能。更有甚者,一些当时分文不带而周游列国的文学浪人,衣衫褴褛,却带着一脸破败的傲气,庄严地上门来让我为他们开路费,以资助他们神圣的嗜好,这无异于趁火打劫。
也许当时好多人羡慕我的风光,但说实话,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条缝赶快钻进去。
我深切地感到,尽管创造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
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脱出来。当然,我绝非圣人。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动于人生的温馨。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但是,真诚地说,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这是我的基本人生观点。细细想想,迄今为止,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写《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在此之前,我二十八岁的中篇处女作已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正是因为不满足,我才投入到《人生》的写作中。为此,我准备了近两年,思想和艺术考虑备受折磨;而终于穿过障碍进入实际表现的时候,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后来听说的)。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比眼前这种浮华的喧嚣更让人向往吗?是的,只要不丧失远大的使命感,或者说还保持着较为清醒的头脑,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应该重新扬起风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以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而且还要超越胜利。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
【读后感受】
这是路遥在人生得意时向弟弟倾诉的一封信。信的开头是非常家常地,哥哥向弟弟发牢骚。这些内容,是路遥口中的浮夸。路遥深感自己要被这戏剧化的生活淹没,在《人生》获奖之前,他还是一个尚在努力拼搏的青年,转眼已成为众人眼里众人口中的大作家,他已经完成了在世人眼中的转变。可实际上呢?实际上,历史上从不乏昙花一现的青年才俊,有的古代志士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金榜题名,成为了状元,他们的人生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从无名小辈成了百姓眼中的“大人物”,受到万众追捧,在大众不得不称为有些盲目的追捧中,有些人迷失了自我,在这些赞美中得到了自我满足,开始为自己刚刚获得成就沾沾自喜,自己也开始毫不犹豫地从心底认可——嗯,我确实是一个不世俗的大人物。那么这些人的路大概只剩下下坡了罢。
由此看来,路遥并不是这“戏剧化生活”的唯一受害者,譬如我们曾经学过的课文《伤仲永》中的天才儿童仲永,在此不考虑其父亲的原因,仲永最终从天才到泯然众人少不了他因受到了乡亲的追捧而膨胀,没有继续学习这个原因。再谈及当今,不少明星,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中优异的表现而爆红之后,开始自满,打着磨练演技的口号却在满世界的代言宣传,交出一部又一部没有质量的作品圈钱,消费粉丝,他们嘴里说着“我很辛苦,我很充实”,仿佛是娱乐圈中所谓的“敬业楷模”。但我认为,这种充实是这些人给自己的怠惰的一种错觉,一种自我安慰,甚至也是对粉丝的一种“安慰”,这种数量上的忙碌,是再怎么也不会“量变引起质变”的,这只是简单的数量叠加,不会从根本上提升作品的质量,这只是在消费自己仅有的价值。
庆幸的是,路遥并没有沉迷于这种戏剧化的浮夸的生活,他甚至感到羞愧与惶恐。他说着:“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诚然,获得赞扬和褒奖是该令人感到暂时的满足的,但更重要的该是生命中的那份沉重。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的随笔中写到:“有时候要对自己残酷一点。应该认识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将中介。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还要战胜胜利。”我私以为,路遥口中的让生命变得沉重,不单是生活,更是在说灵魂,如果灵魂的丰富度可以用重量衡量,那么让灵魂重如泰山该是我们的追求。同时,在《平凡的世界》中,同样体现着他的人生观:只能永远把艰辛的劳动看作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没有收获的指望,也心平气静地继续耕种。这说明路遥是十分珍视这份沉重的,认为是生命中的必要。
也许世界上很多人都在用尽一生去摆脱这份“重”。但正如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一句话:“压倒她的,不是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也许最沉重的负担也是最充实的,同时,在这沉重的负担下,我们的脊背被压着越接近这片大地,便越接近真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