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堇||小时候的味道:香蕉、橘子和金华火腿

小时候的味道:香蕉、橘子和金华火腿

文/小堇     图/网络

九岁那年,当我父亲扛着一个竹篓眉飞色舞地回到家,故意吞吐着粗重的呼吸将篓子轻轻放在我家新盖的房子里,正用三寸金莲来回捣着地忙着做饭的我的姥姥,还不知道她的生活正要发生变化。

父亲夸张地擦了下根本不存在的汗,先和我姥姥打了个招呼,然后高声叫我母亲的名字,让她赶紧过来。母亲正在给猪槽里倒食儿,听到父亲叫得急,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屋,说,就你的事儿急!猪正饿得哼哼呢。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怎么今天回了?

我也寻思这事儿呢。怎么今天就回了?我姥姥也纳闷。

早完事早回家。父亲说,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父亲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藏不住的笑。母亲的一脸疑惑成功取悦了他。他假装咳嗽,清了下嗓子,撸了撸袖子,弯腰将篓子打开,一串串月牙形的青绿色果子出现在面前。

这是什么?母亲和姥姥异口同声地问。

香蕉!父亲的回答像是两个水晶球在撞击,说,这就是香蕉,我从广西背回来的。

这个,能吃?母亲迟疑地问。姥姥也停止了手边的活计,仰脸看着我年轻的父亲。

能吃!父亲响亮地回答,说,咱这里没有这种东西,我就背回来一篓让你们都尝尝。火车转汽车的,没少费劲。

这个,可贵?姥姥问。

不贵。父亲看姥姥一眼,又看母亲一眼。看母亲的目光被香蕉牢牢拴住,他微不可察地吐了一口气。

好吃吗?怎么吃?洗洗直接啃?母亲伸手拿起一串,放在鼻子下闻闻,说,也没香味啊。

现在生着呢。得放几天,放得软了,皮黄了,就可以剥掉皮吃了。父亲说,这是南方水果,好吃着呢。

这的确是个稀罕东西。父亲指挥着母亲腾出一个大缸来,里面铺上麦秸,把香蕉放进去,盖上盖帘,上面又压上一个瓦盆。他说,在里面捂几天,就捂熟了。然后又把看香蕉的任务郑重其事地交给我姥姥,特意嘱咐香蕉没熟之前千万不要把香蕉的事儿告诉孩子,不然,香蕉就等不到熟了,好香蕉也就吃不出来好了。

姥姥答应着,眼睛盯着大缸愣了会神儿,然后赶紧给我父亲盛饭,让出差回来风尘仆仆的父亲吃口热饭,喝碗热汤。

从那一刻起,我家就有了秘密。我姥姥和我母亲总是忍不住想掀开盖帘,扒开麦秸,看看香蕉皮有没有变黄,再捏捏香蕉有没有变软。一天总要看上两回。怀揣秘密的两个人对视一下,赶紧把大缸恢复原样。等待的时间总是变得无比漫长,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香蕉还是老样子。

这个秘密最先被我四岁的小弟弟发现了。他看到我姥姥和母亲又端掉瓦盆,掀开盖帘,扒开麦秸,探进头伸进手去,小脑袋也跟着探过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

我母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双手捂住香蕉,说,孵小鸡呢。

我要看小鸡,我要看小鸡。一听孵小鸡,小弟弟的兴趣来了,非要母亲抬起手,看看小鸡什么样。母亲和姥姥连哄带骗,把小弟弟抱到一边,赶紧把大缸盖好。

但是小弟弟牢牢记住了大缸里在孵小鸡,为了能顺利地看到小鸡的样子,他就求助我们。我知道小鸡不可能在大缸里孵,于是,趁我母亲不在,我利落地把大缸打开,一串串排列整齐的香蕉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小弟弟还在瞪着大眼睛问小鸡在哪里,我已经拎起一串,左看右看,不能确定是什么。姥姥小脚捣着地,奓着双手,哆嗦着嘴唇,像个不倒翁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亲正好走进来,一看我手里的香蕉,大笑起来,说,藏也藏不住,你们这几个小馋鬼。怎么样,这是你爹我给你们从南方背回来的香蕉,等熟了之后就能吃了。

原来是可以吃的东西!两个年龄小的弟弟像是树袋熊,抱着父亲的腿就往上爬,非要现在就尝尝是什么味道的。父亲被闹得没办法,伸出手对着香蕉挨个捏过去,最后选定一个似乎有点软的掰下来,剥皮让我们一人咬一口,结果,硬,涩,而且滑腻。我和妹妹勉强咽了下去,两个弟弟直接就吐了。父亲又一次笑起来,说得等到皮变黄了,肉变软了,才真的好吃。

于是,我们几个就多了一项生活内容,每天都要不止一次地掀开一点儿盖帘,把手从缝里直接伸进缸里挨个捏一遍香蕉,看看软了没有。姥姥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我们,对我母亲说,你看看你这几个孩子,都快把缸摸烂了。这香蕉,咋就那么难熟?一大串一大串的,也不知道咋结出来的。

母亲也不知道。既然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那就让孩子摸去吧,因为她知道以她的性子,根本管不住这几个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孩子。

终于,貌似有点软的香蕉先后都进入了我们的肚子。每次,我们都寄希望于下一个香蕉,像父亲说的那样好吃,但是直到我们吃最后一个时,香蕉的里面的确是软了,但是外皮却是青绿中带有一些黑斑。

香蕉没有给我们留下预期的美妙味道,但是橘子不同。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刚刚上初中,住校,周末才回家。那天一到家,我妹妹就把我拉到一边,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附近没人,才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姐姐,我拿橘子给你吃。

这时候,虽然没有吃过,但是已经知道橘子的模样了。一说有橘子,我的小眼睛瞬间就放出光来。妹妹牵着我的手,走到父母那屋的写字台前,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小钥匙,插进写字台最中间的大抽屉锁孔里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拉开抽屉,一大抽屉黄澄澄的橘子就展现在眼前了。妹妹挑一个大的给我,说,咱娘规定的,让我们一天吃一个,我负责给大家发。

接过橘子,我三下五除二就剥光了皮,掰开两瓣放入口中,轻轻一咬,橘子的汁液四散迸溅,酸酸甜甜的感觉让我闭上眼睛打了一个激灵。真的太好吃了!睁开眼睛,又掰开两瓣想放入口中,看到妹妹的大眼睛热切地盯着我手中的橘子,小舌头还舔了下嘴唇,我顿了顿,把两瓣橘子分开,一瓣放入自己口中,一瓣放到妹妹手里。

妹妹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橘子瓣的尖上轻轻咬开,吮吸了一下,对我说,姐姐,你不能那样吃。吃橘子得像我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说着,她就给我做示范,慢慢地吸,直到把这瓣橘子吸成一片薄薄的膜。

我学着妹妹的样子,也吸了一瓣。的确,这样吃起来,味道就具有了丰富的层次。我的味蕾可以充分感受橘子汁儿的每一点美妙,但又和喝橘子汁儿有着明显的区别。纯橘子汁儿虽然味道浓郁,但缺乏变化。大约正是因为有了橘子瓣膜的纤维,所以味道才更加丰富。

是的,这个时候,虽然大街上还没有卖橘子的,但是商店里有很多橘子汁卖,一瓶九毛九。沸水冲一杯麦乳精,再加上一两勺橘子汁,那真是难得的美味。而当时走亲戚,最时髦的礼物当属麦乳精和橘子汁。

我接着吃剩下的半个橘子。妹妹看着我吸橘子汁,说,姐姐,还有一种吃法,我教给你。于是,我又掰下一瓣橘子递给她。她拿在手中,左手举到眼前,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在橘子瓣内侧最中间的地方,用指甲掐一个小口,然后把橘子瓣的薄膜轻轻一撕,汁液饱满排列整齐的橘子肉,就像一排小柱子呈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橘子肉竟然如此美,赶紧也学着妹妹的样子把橘子膜打开。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我手上,照在这一瓣橘子上。橘子瞬间焕发出金色光彩,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我怀着虔诚的心,学着妹妹的样子,用牙齿一个小柱子一个小柱子的把它们切割到口中。每一个小柱子都用浓郁饱满的汁液抚慰着我的灵魂。

一瓣橘子吃了好大一会儿。剩下的几瓣橘子,我就是这样吃的。

眼巴巴地看着我把最后一瓣橘子要放入口中,妹妹的眼睫毛快速眨了两下。我停了下,一口咬下一半,然后把另一半放入妹妹口中。妹妹笑了,咽下去这瓣橘子,说,姐姐,你平时不在家,今天就多吃一个吧。说着,妹妹拿出钥匙,打开抽屉,又给我拿了一个。

我飞快地剥开橘子,分一半给她。然后我们俩又开始了花样吃橘子。我也才知道,我父亲去南方出差回来,这次背回了一篓橘子。

吃着橘子,我想,如果我姥姥还健在就好了,橘子打开就能吃,不像香蕉一样,得等着放熟。那年的香蕉,母亲偷偷藏起来几个,其他就任由我们捏来捏去了。藏起来的几个,在经过反复揉捏之后,总算比较正常地软了,我姥姥也平生也是唯一一次吃到了香蕉。也知道了,活到七十多岁,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东西。

多年之后,橘子香蕉满大街都是,而且品种繁多,但是无论口感有多丰富,都没有小时候的那种味道了,也没有那种期待与兴奋了。

小时候,我们吃到的最新奇的东西,都是我父亲从外地背回来的,包括一个大大的金华火腿。

那年冬天的一个雪天,父亲出差回来了。他一进门,来不及拂去满身雪花,就把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放在桌子上,看着迅速围过来的我们,一脸喜气地大声对我们说,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母亲狠狠瞪父亲一眼,一边嘴里骂着父亲就知道逞能,一边拿起刷子飞快地扫去父亲肩头的雪,并把他拖到门口去跺跺脚上的雪,才准许他坐下。父亲招呼母亲拿剪刀来,剪开大盒子,露出来一个棕红色的大猪腿。黑蹄,看起来脏乎乎的。母亲伸出手指在猪腿上使劲摁了一下,感觉硬邦邦的,皱着眉头说,肉这么硬,好吃吗?

绝对好吃!这是金华名吃。父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母亲说。

那我们现在可不可以吃?我问。

可以呀。吃!买了就是吃的,咱今天就吃!父亲对母亲说,你多切点儿,咱今天吃个够。

母亲双手提着大火腿,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上面看起来脏乎乎的,得洗洗吧?都是猪油,凉水肯定洗不掉,大妮儿,赶紧烧水!二妮儿,把咱家最大的盆子拿出来!

等一切准备就绪,母亲仔细清洗这个大火腿,甚至用刀把上面灰黑的东西刮下来。终于,冒着热气的火腿如出浴后的美女了。放在案板上,母亲一刀下去,结果火腿只是颤动了一下,顺势打了个滚,身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痕。母亲扭头看着父亲,父亲摸摸脑袋。

切都切不动,怎么吃?母亲把刀递给父亲。

父亲拿着刀在火腿上比划了一阵子,然后笑了,说,这还不好办,切不动,可以镟。说着,他扁平着刀,一片一片往下镟。肉质结实,颜色红白分明,纹理清晰。母亲说,这肉看起来真的是好肉。父亲说,那是绝对的,不是好猪腿都做不出这样的火腿。说着,捏起一片放入母亲口中,说,尝尝。回头看一眼我们四双冒着小火苗的眼睛,也捏起来,往我们口中一人放了一片,然后等着我们的好评。

然而,我们五个使劲嚼了又嚼,最后都看着他沉默了。

好吃吗?

我们摇头。

他不信,赶紧捏一片送入自己口中,嚼几下,眉头皱了起来,说,这是名吃呀,死贵死贵的!

这钱白花了。母亲垂下眼皮,没有说什么。我们默默地走开。

你们!父亲端着两只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母亲冒着雪从外面地窨子里扒出来一棵大白菜,把父亲挤到一边说,用你镟下来的这些肉炖白菜吧,再不香也是肉。

那一天,我们的白菜里第一次有了肉。肉,本来是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的。白菜里的火腿比直接吃,好吃了一些。

后来,母亲就把火腿挂在了厨房的墙上,并用一张报纸盖上。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忘记这个大火腿。偶尔,谁要是馋了,想吃肉了,就想起它,拿着刀去镟一片,过过嘴瘾。不过,吃来吃去,大约接受了这个味道,竟然慢慢地吃出了鲜美。只是镟来镟去,最后,火腿只剩下了一个大腿骨。母亲把它从墙上摘下来,咣当一下扔出去。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金华火腿是熏烤的不错,但肉还不是熟的,所以,当年我们吃的是生肉。现在虽然知道了金华火腿在烹饪时需要进一步加工,但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做法,所以做出来也常常都是干硬的,也并不好吃。去南方旅游,在饭店吃到制作精美的金华火腿烹制的菜肴,才知道正确的打开方式下,金华火腿的魅力才会真的完全释放出来。

但这样的美味,已然不是我小时候的味道了。

作者简介: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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