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古晋豫(2)
二、两堂宋塑
上党地区,走到哪里都历史悠远,下午来到长子县,便是尧之长子朱丹的封地。可看的景点也多,而我们要去的崇庆寺和法兴寺,都以一堂宋代彩塑闻名。说到中国古代的雕塑,大致分成两段,以佛教传入中国为界。如果说汉之前的造像是描摹现实为主,那么自南北朝兴盛起来的佛教造像则为塑造偶像。佛教最早的偶像只是佛陀,是超越凡俗的存在,所谓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都只为印证他的不凡,云岗石窟的昙曜五佛是北朝佛像的巅峰。佛教中国化在唐代彻底完成,出现众多完美的菩萨,婀娜华贵,体态雍容,同样是凡人之上的美。中国雕塑到宋代巅峰已过,却出现世俗化的特征。特别是罗汉,形象塑造上不求准确完美,只求特征鲜明,甚至到怪异的程度。这种变化,追根溯源,颇有汉代陶俑的特色,或许这便是中国人血脉基因中的审美吧。
崇庆寺与法兴寺隔着一道铁路,却要绕一段路才能通达。崇庆寺偏僻些,坐落在紫云山上,途中经过一片白皮松林,虽遭山火,风景尚好。来到寺前,门还未开,静静的等待中,我看蓝天、绿树、白云,拍门上的铁锁、屋脊的琉璃,满心期待与喜乐。待侧门打开,一众游客出来,方知道这里是由多位保管员带着游客逐批参观。走进寺内,殿宇紧锁,偏院还拴着狼狗,打开一殿,参观一殿,并不同时开放。如此管理,只因1991年崇庆寺被盗,大士殿塑像遭到严重破坏。所幸如今文物被追回,菩萨被重塑,还能让我们看到那一堂宋代的罗汉。
(以上为天王殿内)
(因殿内不允许拍照,以下照片均引自网络)
(以上为千佛殿内)
(以上为地藏殿内)
崇庆寺不大,基本为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山门就是天王殿,仅剩的两尊天王面目威严、甲胄鲜明,袍带飞扬,而且袍带一直塑到后墙上,如此手法我还第一次见。天王殿内还有一块覆莲石柱础,是宋代营造法式中十一种柱础纹饰之一。保管员看守很紧,不允许游客拍照,我只匆匆抓了两张,就被制止,虽然理解,还是遗憾。正殿是千佛殿,千佛殿的宋构特征明显,阑额之上有普拍枋。千佛殿内有石雕须弥座,座上设一佛二菩萨主尊像,佛前还有一尊体量稍小佛像;二菩萨舟型背光之后还有菩萨立像,姿态优雅,很是少见。两侧墙壁上本有千佛悬塑,可惜仅剩一小片。殿内不允许拍照,我用长镜头透过殿门仅抓到佛像的局部,感觉佛身面容后世应有修整,并不是纯粹的宋代样式。千佛殿前有两本牡丹,老株茂盛,花开荼蘼。花前的经幢,花后的石基都被岁月消磨,模样依旧,细节残缺。侧后方还有地藏殿,内有明代的地藏王菩萨像和十殿阎君,背后的墙壁上满是悬塑,山石峥嵘,楼阁重叠,人物众多,很是壮观。
(大士殿内同样不允许拍照,我只隔着门拍了两张,以下均引自网络)
崇庆寺的珍宝在大士殿,内供观音、文殊、普贤三菩萨。三菩萨像遭窃时倒塌毁坏,现由名家按照老照片修复,虽非原物,几近旧观,依然值得欣赏,特别喜欢三只坐骑的眼眸,平和安宁,有些萌态。环绕菩萨的十八罗汉,曾有部分罗汉头被盗,追回后原样装回修复,仍是原汁原味的宋塑,艺术价值最高。曾有说法天下罗汉两堂半,以个人观感,崇庆寺罗汉要更胜一筹。我从南次间东起第一尊依次看起,能见面而识的只有布袋罗汉(与山门中常见的笑胖模样完全一致,说明自五代起的布袋罗汉到北宋已经定型)、伏虎罗汉(脚下有只萌虎)和降龙罗汉(与伏虎罗汉对称,眼光瞪着房梁上盘着的一条龙),其它罗汉长幼有别,胡汉各异,伴身的宝贝各不相同,我分辨不出具体名号。从面相而观,胡僧赤面,五官夸张,老者清癯,满脸皱纹,我更喜欢少年人的样貌,面颊饱满,态度清净,有文士之态。门两侧有窗,采光最好处的两尊罗汉我看得最细。南首看门罗汉(看画册得知)就是阿难,常常以少年人形貌侍立在佛祖两侧,立姿最是常见,此处则为游戏坐,右腿曲起,左脚悬垂,右肘倚膝,左手抚腿,身体微仰,坐姿轻松,仿佛小憩在山溪松石之上。面容淡定从容,宛若人世浮云尽在胸臆。僧衣衣折流畅,纹饰繁美,云头僧鞋更是逼真。相比元以后文人画的写意,宋画更讲究写真,体现在彩塑上就是细节饱满诚实,说明雕塑者对人体结构、物料材质的理解已很深入。北首托塔罗汉(塔已不存),半跏趺坐,一只僧鞋落在莲台之上,身下坐垫亦有飞龙纹饰。面庞微扬,目光与降龙罗汉同向飞龙,似正与其一起收服之。初见以为少年郎,细看却是寿眉僧,与其它鸡皮老者迥异,这才是文人所追求的长寿境界吧。这一堂罗汉的突出特点就是细腻写实,装饰性强,有儒禅合一的风貌。佛教到北宋以禅宗盛行,名人大家也趋之若鹜,如苏东坡、黄山谷都好禅。禅宗风味入书画,入茶艺,也入雕塑,此风东行日本,对日本美术的影响极为深远。
(以下圆觉殿图片引自网络)
法兴寺离大道不远,游人方便往来,来时已近日暮,寺院只有我们。法兴寺原在慈林山,因挖掘煤炭地基下陷移至现在的翠云山。张宇飞老师特意在等我们,他是法兴寺文管所长,对寺庙彩塑精研甚久,直接带我们去看圆觉殿的宋代彩塑。圆觉殿内主供华严三圣,即释迦牟尼和文殊普贤,还有迦叶、阿难以及天王侍立。东西次间各六尊,合计十二菩萨,为北宋政和(宋徽宗)年间所塑,按碑记所载为十地菩萨(欢喜地、离垢地、发光地、焰慧地、难胜地、现前地、远行地、不动地、善慧地、法云地)和等觉、妙觉菩萨。华严三圣后世有修补,佛陀的佛冠和菩萨的衣装都有添改,不及宋塑的自然。张老师重点讲迦叶、东侧天王和西次间南起第一尊菩萨,有其自己的感悟。比如迦叶微皱的眉心体现其苦修,整齐的衣纹代表着戒律,报拳的双手象征着持重;比如天王通过挺胸拧腰的身姿,怒目张鼻的面容体现力量感。菩萨更是其讲述的重点,敦实的身姿是“威严”、低垂的目光是“慈悲”,饱满均匀、简约平衡的面庞和五官则彰显着“美”。光从侧窗照在菩萨面上,鼻梁两侧一半脸亮、一半脸暗;亮的一侧,嘴角腮边和鼻侧眼角有一些暗,暗的一侧,对称的嘴角眼角有一些亮,构成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太极图样,也正说明这面庞塑造的极是中央对称。威严慈悲、阴阳交泰、中正平和是佛、道、儒各自追求的境界,如今合而为一,便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交融之美。
以我看来:法兴寺的菩萨比较程式化,身姿、手势、妆容、衣着略有不同,但面容、气质却极相似,满堂塑像通过求大同、存小异保持气韵的融通一致,这是静的整体感。崇庆寺的罗汉极具个性化,彼此无一相同处,依靠细节关联起来,比如看门罗汉低目看着老虎,老虎仰头望着伏虎罗汉构成一组;比如捧经罗汉是梵僧,托着汉家帛书经卷,贝叶罗汉是汉僧,持着印度贝叶写经,胡汉交融构成一对;再比如之前说到的降龙罗汉和托塔罗汉共同注视着梁上飞龙构成一对等等,整堂彩塑意趣流动,这是动的整体感。很难说哪一堂更胜一筹,只能说雕塑者追求的意境不同。从风格而言,法兴寺的菩萨比较简约,崇庆寺的罗汉比较繁复,也体现着宋人两种不同的审美取向,好比水墨山水与写生花鸟的不同。宋代或许不是中国雕塑的高峰,却是中国艺术走向大成的时代,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审美真让我钦佩莫名。
寺院中轴线上的舍利塔和石灯都是唐代遗物。四方型的舍利塔由石块垒成,民谚曾形容之:虚佛石殿铁宝瓶,如今虚佛不知何意;铁宝瓶早已不存,用石头补了个莲花宝珠顶;只剩下石殿尚存。石灯灯体作楼阁状,雕刻十分精湛,下有两层基座。上一层为覆莲和仰莲座,之间还有一圈莲蕾,或微张,或紧闭,朵朵不同。下一层为海棠须弥座,六瓣花式,六身伎乐,十二神兽两两追逐,内容相当丰富。我们的领队张建军老师是石碑控,特地带我们参观侧殿的数通石碑。我不懂碑,学过几日书法,略略能品出这几块碑字体端方,或楷或隶,刻工不俗。碑后的雕刻也很精彩,有佛陀讲法,有迦陵频伽,还有一浮雕异兽,借着石材本身的突起巧雕而成,颇为有趣。法兴寺真是个宝藏之地,有许多值得细观之处。
夕阳正好,照得满寺辉煌。红色庄严的殿墙、平缓升起的屋檐都是那么美,我趁老师和团友交流之际,独自走到一旁欣赏。也无需思考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