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别样的寿诞

自打一入冬,爹娘又重新搬回了老宅居住。沿街的住房虽说宽敞明亮,但每天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太吵太闹。爹不说,娘不讲,却彼此心有灵犀,总想着远离这喧嚣。好在老宅未曾因影响村里规划而拆除,爹娘暗自庆幸还有一方安静可以守候。因为儿媳告诉爹娘,腊月二十三,他们的儿子就要回家了。

爹娘忙活着把老宅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早年一样把笤帚绑在长长的竹竿上,把老屋清扫了一遍。干了大半辈子泥瓦工的爹,又在老屋盘了一盘新炕,依旧是隔山掏火的热炕头,还弄来干草剁碎,和泥做了个三条腿的泥炉子。又把那个用了多少年的生铁耳锅蹲在泥炉子上,再盖上那被烟熏火燎得黑乎乎的木锅盖。爹左瞅瞅,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

娘打开那顶发了灰的木箱子,拿出几十年前的蓝粗布印染的铺盖。又在天井里扯上绳子,晒了一遍又一遍,重新把它铺在新盘的炕上,一切照旧时模样布置停当。爹看看娘,娘望望爹,爹如释重负般长吁了一口气,泪却在娘的眼圈里打着转。

腊月二十三,既是小年,又是娘的生日。前些年,刚搬到沿街的新房子时,每到这一天,那才真叫门庭若市。大小车辆停占了半个村庄,给娘祝寿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琳琅满目的礼品让人眼花缭乱,“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祝福声此起彼伏。虽说爹娘就一个儿子,但这一天堪称是儿孙满堂。谁人不羡慕,谁人不称赞这一个儿子顶十个,更不必说那浩浩荡荡的车队驶向饭店赴寿宴的壮观了。

更不同寻常的是,这天儿子不会喊娘了,只会称呼“老太太”。喊娘的反倒是来给娘祝寿的客人们,俨然是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个个“勾肩搭背”,觥筹交错。房间里不断传出“叮叮当当”的碰杯声,“为咱娘寿辰干杯”的祝福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但不知为什么,爹娘总感到“跌”入了那种“母以子贵”的幻境中。

渐渐地,儿子越来越忙,考察、调研、参观、学习......就连回家看望爹娘也常是他人代劳,爹娘能和儿子说说话都变成了一种奢望。直到有一天,儿媳向爹娘哭诉了一切。爹娘的心啊,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爹欲哭无泪,娘哭得昏天黑地,娘忘不了那天也是这样的浓雾……

娘在想着,爹不时地去门口张望。爹对着娘埋怨这对面看不清人的大雾天,生怕儿子找不到家门。

儿子不在的几年里,娘再没过一次生日,也没人再来给娘过生日。那些甜甜地喊着“娘”的儿女们,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也犹如这浓雾,太阳一出来就没了踪影。

爹娘商量好,这个小年不焖饭,就包韭菜馅饺子。还和儿子小时候一样,在那三条腿的泥炉子上,用带耳的铁锅下饺子。娘知道,儿子最爱吃娘包的韭菜馅饺子了。娘还从咸菜缸里捞了个萝卜咸菜,切丝儿,剁细,再用开水沏好,调上面粉,打上鸡蛋,准备烙儿子从前喜欢吃的咸食。爹怕儿子吃凉了,就劝娘等儿子回来再烙。

娘望着锅盖上等待下锅的饺子,爹看着盆里的咸食馅,谁也不说话,就坐在屋里静静地等着……

快接近中午了,外面依然浓雾弥漫。爹叹着气,娘又走到炕前把手伸到铺盖下面摸了摸,看炕还热不热。

“爹!”“娘!”“娘...娘!”一声苍老的喊声,带着凄苦和苍凉。年迈的爹“腾”地站了起来,娘懵了。

等爹娘回过神来,儿子已经“扑通”跪在了面前,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儿媳一旁也泣不成声,爹娘几乎同时捧起了儿子的脸。爹老泪纵横,娘积压在心头的爱和恨化作哭声萦绕在老宅。

爹抹着眼泪去点燃泥炉子里的火,娘使劲攥着儿子的手,像怕迷途的孩子再次走丢。娘用那双泪眼反复端详着儿子的脸,极力去寻找记忆中的模样。娘看到了儿子头上那两个“旋”,可咋就蒙了一层霜白?

娘固执地夺过儿媳手上的毛巾,擦去儿子脸上的泪痕,还是那样哄着儿子:“脱鞋上炕等着,把脚伸到被子底下暖着,娘给你烙咸食,还包了你最爱吃的韭菜馅饺子。咱今天不光是过小年,娘还要过生日。”

儿子把头深深地埋在那梦中的蓝粗布印花的被子里,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他曾经嫌弃过的炕,今天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踏实。他曾经讨厌过的蓝粗布印花铺盖的那种“霉”味儿,今天却让他感到一种从未闻到过的芳香,带着娘的气息、娘的乳香,沁入心脾。爹娘用艰辛和汗水铸就的老宅是孕育自己生命的摇篮,爹娘曾经在这里放飞过希望。是自己让爹娘历尽了沧桑,是自己生生地毁了爹娘对“岁月静好”的守望。

儿子抬头仰望窗外,感到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犹如外面悄悄散去的浓雾一样,虚幻而飘渺。眼前最清晰、最真实的莫过于爹娘的身影,还有爹娘那唤儿的声音。

一番风雨路三千。太阳出来了,雾霾散去,儿子又回归生根发芽的土壤,见到了百般呵护、不离不弃的爹娘。

作者:安海燕,网名燕归来,山东博兴人。以文会友,尝试写作,找回曾经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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