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往事:麦收系列之“消逝的麦场”

鲁北往事:麦收系列之“消逝的麦场”
文/杨传勇
麦收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垛麦穰垛。
其实打场的过程中,这项工作就已经开始了。把打下来的麦穰堆积整齐,垛成圆形或长圆形的麦穰垛就行了。对了,蒲松龄老先生曾写下:“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 这个“苫蔽成丘”,指的就是麦穰垛。看似简单,其实这是一项复杂的技术活,有人干了一辈子农活也不见得会垛麦穰垛。
首先是选址,要选择场边地势较高的位置,是为了防止雨水浸泡。而后,要根据当年麦子的长势也就是出产麦穰的多少大体规划麦穰垛的大小。无须太大也不能过小,太大容易垮塌,太小则浪费人力物力。
通常一个生产队要有三四个大小不一的麦穰垛。根据垛的大小,首先将边缘的麦穰用镰刀或二齿子(一种用于抓拉撕扯的农具)理顺拍实保证边缘整齐,这叫做“起底”。起底决定了整个麦穰垛的规模和基础牢固程度,很关键。
在此基础上,再将麦穰逐渐往上堆积,同时用镰刀或小簸箕等工具把边缘拍打整齐。堆至一米高时要停下来,在上面平衡地覆盖上用苇子或秫秸打制成的箔,让麦穰自然沉降。家乡话称这个过程为“折”。
经过一夜,原来一米高的麦穰会“折”至半米,而后再往上垛一米左右,晚上再“折”。因此,“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Rome Wasn’t Built in a Day! )”,“麦穰垛也不是一天垛成的(Straw  Stacks Wasn’t Built in a Day,too! )”,需要耐心和规划。大概四五天时间,垛至两米多高,就可以封顶了,叫“裹煞顶儿”。
封顶通常用往年的旧麦穰和麦糠之类覆盖上面,形成弧状的穹顶,目的是节省新鲜的麦穰。此时的麦穰垛才算基本垛成,周边像墙面一样笔直光滑而牢实,你想扯一把麦穰出来都得费很大的劲。即使下雨,最多打湿顶端的麦糠,也绝不会浸到内部去。需要注意的是,人是不能站到麦穰垛上面去的,若踩上坑,就会漏雨,那将前功尽弃。
再“折”一段时间,就可以撗(读逛)麦穰垛了,用麦穰和了稀泥在穹顶上用撗板和铁锨薄薄地撗上一层,即大功告成。
此时,麦收也渐近尾声,然而麦场上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夏至三庚数头伏”。夏至刚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会到村后不远处清泠泠的预备河里洗澡(也叫下河、澡洗),洗去身上的泥洉和疲惫。
我们这些还没学会游泳或者刚学会狗刨的小孩子,也会爬到大人的肩膀上,跟着下河。河面清澈而幽深,不时有小鱼的嘴巴碰触着我们的身体,远处突然会有一条大鱼跳出水面,掀起不小的水花。
我们的东侧是一座土木结构的桥,称作老桥,看上去老态龙钟、摇摇晃晃。“大吾桥——硬撑”的歇后语,我不确定是不是指它,但当时它是南北运送庄稼的重要通道。
老桥东边有一片神秘的区域,是专供女人们洗澡的,男人不得擅入,这大概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们在桥的西边,有时也能听到妇女们爽朗的笑声。
到了晚上,喧闹了一天的麦场渐渐沉静了下来。夜幕覆盖了整个麦场,吃过晚饭的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带着凉席蒲扇,到麦场来纳凉。
麦场空阔,晚间的风可以毫无阻碍地飘飞流通,为人们送来一阵阵清凉。场边的大杨树可劲地鼓着掌,大概是为刚刚谢幕的蝉的大合唱喝彩,而湾里青蛙的鸣叫正相继登场,此起彼伏,比蝉的要更有韵味一些。

但不管怎么说,动物的鸣叫总体是单调而富于“低级趣味”的,因为它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求偶。相比而言,人类就丰富得多了。可以说,人类是最喜欢游戏的动物。

不信,你就看一看热闹的麦场。

麦场上通常没有灯光,星光或一轮残月使麦场的景象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但我们熟悉麦场的每一个角落,并且似乎都有良好的夜视功能(没有一个近视眼),因此丝毫不影响我们疯跑和玩耍。麦穰垛间的夹道、大杨树底下、饲料棚里,甚至牛槽下面和那两座阴森可怖的坟墓之间,都是我们捉迷藏的去处或打斗的战场。大人们对我们不理不睬,三五成群地静坐着,消解着一天的疲累。等我们泄掉一身的“邪火”,才通身是汗地来到大人们身边,有选择地加入到大人的“游戏”之中。
首先看到,北镇他娘在给自己的小孙女唱儿歌:“ 盘、盘,盘脚莲;脚莲花,二百八,荆花,莲花,小脚蜷煞。”边唱边拍着小孙女的脚丫。那小闺女刚会坐,一听到“蜷煞”,就赶紧把一只脚缩回去,显得很听话。尽管北镇他娘对儿媳妇生了个丫头片子不太满意,但还是尽心尽力帮他们拉扯孩子。此时,杭州他娘弓着腰,将着蹒跚学步的孙子过来了。边走边喊:“北镇他娘哎,看看俺孙子胖啊,还是恁孙女胖?”语气里有些志得气满而略有挑衅。
自然,对这两个吃奶的孩子,我们没有丝毫兴趣,我们更喜欢六大娘给我们抛昧儿(猜谜语,猜的过程叫“破昧儿”)。
六大娘是个干瘦的老太太,个子大概跟当时的我差不多。三寸金莲,瘦削的脸犹如“一角窝头儿”,但她干净利落,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两眼明亮,雪白的大襟褂子也整整齐齐,操一口外地口音、口齿十分伶俐。显然,年轻时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
她以善猜昧儿而著称。见我们六七个男孩女孩围拢过来,六大娘笑吟吟地招呼着,边纳鞋底,边给我们“抛昧儿”。她纳鞋底的技艺娴熟,基本是“盲纳”,飞针走线根本不用眼看。她撇着腔说:“蹊蹊跷、蹊蹊跷,站着不如坐着高。”我们七嘴八舌地“破昧儿”:“狗。”“一个黑老汉儿,倒推车子不使袢儿。”“屎壳螂(羌螂)”“一棵树矮又矮,上头挂着红绣鞋。”“红辣椒。”“一棵树高又高,上头挂着杀人刀。”“秫秫(高粱)。”
六大娘见难不住我们,略一思忖,说到:“给你们抛个难的:兄弟八九个,扔到坡里八个月。待客都是俺,谁知俺的冷和热?”我们擓(读kuai)着头皮半晌都没猜出来。六大娘笑着抓一把旁边的麦糠说:“是麦子。”我们都疑惑地问:“为啥?”她解释说:“老人们说,一粒麦种能分生八九棵麦子,所以叫兄弟八九个。种麦子是在秋分。‘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过了芒种才收麦子,待在坡里八个月。招待客人时,不都得蒸白面馍馍吗?但是谁又知道麦子的冷和热呢?”听完,我们立即对麦子产生了一种崇敬之情,又觉得它很可怜。
此时,“二流子”长贵一溜歪斜地走过来。显然是喝了酒,冲着六大娘说:“六嫂,你别糊弄小孩啦。我给他们抛个好玩的。”六大娘对他毫不客气:“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又灌了猫尿,快滚!”但他不管这一套,说到:“十人抬炮出城,下了一场小雨,收兵回营。”我们这些男孩子嬉笑着说:“尿尿。”而女孩都一脸疑惑。他一扭头,一脸地坏笑,又说“胡子对胡子......”还未说完,只见六大娘很生气的样子,呼地站起来,顺手抓了一把麦糠塞到他脖子里,挥舞着拐棒把他轰走了。我们随即也一哄而散。
麦场的东北角有鼓乐之声传来,桂生打着板鼓,桂新拉京胡,正文正有板有眼地唱着“老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一曲唱罢,围观的老头老太太纷纷叫好,叫着再来一出。正文接过国庆他娘递来的一碗绿豆汤灌下去,跟桂新说:“唱《甘露寺》吧?”于是,胡琴又悠扬地拉了起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从头说?快拉倒吧。对这种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唱腔,我们早失去了耐心,转身跑向麦穰垛前面。那里,有另一场戏正在开演。
他们唱的是样板戏(革命现代京剧),隆义粗喉大嗓扮演胡传魁,“猴子”场长的老婆扮演阿庆嫂,没人扮演刁德一,硬拉“猴子”场长入伙。猴子说:“我是唱李玉和的,不唱坏蛋。”虽不太情愿,随即“阴险狡诈”地唱起来:“这个女人不寻常!”他老婆把杏眼一瞪随即高亢明亮地唱道:“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隆义接着唱道:“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他噪音宏亮,表情夸张,引起围观人的一阵哄笑。
最后散去的,是麦场中央私塾先生德昌大爷的《三国演义》书场,刚说到“五丈原”:“魏延脚步急,竟将主灯扑灭了。孔明弃剑而叹:‘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魏延惶恐,伏地请罪;姜维忿怒,拔剑欲杀魏延。正是: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预知魏延性命如何,早晨后晌再说。”说吧,站起身来,弯着腰,一手提着杌扎子,一手摇着蒲扇,一晃一晃地家去了。
夜深了,孩子们大都睡着了,整个场院一片寂静。
夜风比先前强劲了些,大杨树仍旧哗哗地鼓着掌,牲口棚里间或传出牲口打响鼻的声音,湾里的青蛙歇息了,刚才在头顶翻飞捉虫的蝙蝠也不见了踪影。
一抬头,啊,满天的星斗,灿烂的银河恰巧从场院顶上穿过,在场院的东北角分了个叉蜿蜒而去。忽然一颗流星从天际滑过,“扑通”一声掉落在场院西南角的瓦砾堆里,惊起一对正在调情的花猫,两相里奔逃……这时候你会觉得,世界就是麦场这么大。
然而,1981年春节过后,生产队的麦穰垛塌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金黄的麦穰铺散开来,在狂风中飘满了半个场院。
我们这些懵懂顽劣的少年以“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唯恐天下不乱”的恶劣态度和行动在麦穰垛上肆意玩耍践踏,使它的状况更加惨不忍睹。有人把麦穰抱回家,也无人过问。
不知谁家的一群鸡呼朋引伴地蜂拥而来刨食,一只黑狗追着一只黄狗跑上垛顶。
似乎一夜之间,“人民公社好”的水泥牌子被拆除,换上“联产承包好”的五个红色大字。柳树刚开始冒芽,预备河还没开冻。在那样一个清冷的早晨,生产队的干部都面色凝重地把队里的全部家当摆到场院上,每件农具都明码作价,每头牲口也是如此。大家最后一次以社员的身份聚在场院里,脸上原本平和、随意、懒散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兴奋和斤斤计较,甚至还有些贪婪和狰狞。人们以抓阄(拾阄)这种原始的方式,在不断的面红耳赤的吵嚷声里,把集体的资产一分而空,以几户一组为单位分得大牲口和大型农具,还有那架马车,杈把、扫帚、扬场锨之类小农具按人头分到各户。劳力多的欢天喜地,劳力少的愁眉苦脸,“懒汉”“二流子”更有些魂不守舍。总之,几家欢喜几家愁,一言难尽啊。
不久,“猴子”场长——对,他现在已不是麦场场长了。他率先在麦场的东侧中间部位盖起了五间新房,准备为小儿子娶媳妇。其实,人们早都看好了麦场这块风水宝地,地势高又平坦坚实。很快,整个麦场就街巷纵横了。那湾里的水也很快干涸了,然后被填平盖上了房子。
麦场消逝了。大概只有街口拐角处那半截碌碡还能证明麦场曾经的存在。忽然想起电影《沙鸥》里那句经典的台词:能烧的都烧了,就剩下了这些石头……
作者:杨传勇,山东博兴县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诗词学会理事,淄博诗词学会会员。散文、诗词等作品散见于军、内外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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