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母亲
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这个想法起码有一二十年了吧,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主要原因是不知如何落笔,不知从哪个角度来写,因为母亲的大半生岁月实在是太琐碎、太平淡了。在母亲的生日即将来临之际,我不知道拿什么礼物送给她。送她鲜花,肯定不合适,一直生活在乡下的母亲认识田野里恣意汪洋的野花,却不认识康乃馨,更不知道这花象征着什么。送她鲜花只会惹她生气,她会为我乱花钱唠叨一整天。那么,就为母亲写一篇文章吧。
母亲的故事只能从她六岁写起,因为六岁之前的事,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六岁的母亲有一项主要的任务,那就是看守果园。姥爷在村外的一片荒地上种了很多果树,收获的季节到了,没人看着可不行。姥爷有三个女儿,大姨已经十三四岁,到了叛逆、有主见的年龄,叫她去果园,她死活不去;而小姨只有一岁半,刚在院子里蹒跚学步。于是排行老二的母亲成为唯一的合适人选,因为六岁的母亲很听话,不愿意让大人为难。其实,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起什么作用呢?好在那时民风淳朴,周围几个村子里的人们也没有欺小凌弱的。可是只有六岁的母亲害怕呀,荒郊野外,常常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偶尔看到一条狗,母亲就担心是狼或野狗,吓得爬到树上藏起来,好半天不敢下来。中午母亲困极了,可她不敢睡觉,因为她听说一个看园子的老头躺在地上睡着了,一条蛇钻进他的嘴里,把他活活咬死了。一天当中,母亲唯一期盼的就是,她的奶奶(我们的老姥姥)挪着一双小脚,给她送饭来。只有那一刻,母亲才能扑到老人怀里,享受片刻的温暖,展露小孩的本性。长大后,每次听到母亲平静地讲述这一切,我就很想哭,我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在荒野里,如何把日子一天一天打发走的,那段日子要持续好几个月呢。
第一次听母亲讲述这段往事时,我也刚好六岁。我记得当时我们姐弟四人并排躺在冬日的暖炕上,挤在一床热乎乎的大被子里,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忙碌着,也许是在纳鞋底,也许是在缝补我们衣服上的破洞。我们央求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但是没有读过一天书的母亲哪有那么多故事呢。她已经把自己从小听说过的故事给我们重复了几十遍,我们也不愿意再听了。哥哥说:“娘,你就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对,说说你小时候”,我们异口同声地积极响应。母亲这段真实的经历在最初并没有触动我们,我们最关心的是姥爷种的果园里有哪些果子,好吃不好吃。我们甚至很羡慕母亲,小时候能天天吃水果,同时盼望我们家也有一个果园,那样我们可以不用上学,天天待在里面玩耍。
母亲八岁时,她的母亲,我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见面的姥姥,去世了,年仅33岁。姥爷不久就续弦了。母亲的日子更难过了。有自己的亲娘,好歹能吃饱穿暖,可这个后娘,好吃懒做,什么家务活也不干,对几个孩子更是不闻不问。冬天到了,母亲的棉裤又瘦又短,露着半截小腿。一双单布鞋早烂得不成样子,勉强挂在脚上。母亲的脚冻烂了,走在路上,钻心的疼。可母亲有什么办法呢?八岁的母亲已经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推磨,拉锯,劈柴,煮饭,割草,什么活都会干,也不能不干。有一天,同村的女伴叫她去报名上学,母亲很想上学,每天放牛的时候,母亲都会朝着村小学的方向发呆,但母亲不敢跟姥爷说,她怕后娘那张阴沉的脸。母亲看到小伙伴们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心里羡慕极了,就悄悄找到她的叔叔,也就是姥爷的弟弟,想让叔叔帮她说句话。于是,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姥爷叫着母亲的小名问道:“小转,你叔说你想上学,有这回事吗?”“哼!”母亲的后娘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饭桌。(据母亲讲,这是后娘生气的表现。)母亲吓得急急分辨:“不!俺不想读书,俺要帮家里干活哩。”就这样,母亲求学的机会永远失去了。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再也没有胆量提出自己想读书的愿望。
在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中,母亲渐渐长大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知道打扮自己了。可母亲手里一分钱也没有,袜子破了,补了又补,实在不能穿了,母亲却不敢要钱买新的,光脚又太难看了。母亲昼思夜想,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她把破了的袜底部分剪掉,剩余的部分缝在鞋帮上,这样穿在脚上,一点儿也看不出鞋子里的袜子是残缺的,母亲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了好长时间。
二十岁那年,母亲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父亲。父亲是堂堂的师范毕业生,器宇轩昂,玉树临风,母亲目不识丁,中等身材,相貌普通。以前我一直不理解,父亲怎么会同意娶了母亲,因为凭父亲的一表人才,即使在当时那个年代,找个上班吃工资的妻子也不成问题。不过,后来,我渐渐明白,父亲是个愚忠之人,对爷爷的话言听计从。爷爷曾经读过几年私塾,自以为跟泥腿子们有天壤之别。事实上,爷爷没有任何家产,但从五十岁起,爷爷天天长袍马褂,提一只鸟笼,东走西逛。到了父亲婚配的年龄,爷爷认定找个农村的姑娘比较实惠,能吃苦受累不说,指挥起来也容易。事实证明,爷爷的决策是十分英明的。父亲一直在外地教书,奶奶去世后,母亲独自拉扯着我们姐弟四人,其间的辛苦不说,还把爷爷伺候得无微不至,爷爷一声咳嗽就把母亲吓得不知所措。我们几个孩子从小就吃窝窝头,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吃几顿白面馒头,而爷爷一年四季,顿顿都是白面馒头。
母亲嫁给吃工资的父亲惹得村里同龄的小姐妹们羡慕不已,但实际上,母亲结婚后并没有摆脱贫困的阴影。父亲当时工资很低,只有三十四块五。(据父亲自己说,他开始上班工资是二十九块五,第二年涨到三十四块五,以后的十八年里,这个数字一直没有改变过。)父亲的工资大半要上缴给爷爷,还要供他的弟弟(我们的叔叔)读书,自己还要吸烟、应酬,因此父亲很少给母亲留下钱。母亲是个有志气的人,从不主动朝父亲伸手要钱。
母亲挣钱的方式很辛苦。夏秋季节,忙完庄稼活,母亲就去地里割草,割回的草晒干了再卖出去,当时一斤干草只卖一分钱。冬天,母亲干完家务后,就用纺车纺线,“嘤嘤嗡嗡”的纺线声陪伴我们进入一个个甜蜜的梦乡,陪伴母亲送走了一个个寒冷的冬夜。母亲还有一个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养猪。每年春天,母亲就到集市上买回一个小猪仔,到快过年时卖给串乡收猪的人。母亲养猪也很不容易,主要的困难是猪食问题。当时,人们刚刚勉强填饱肚子,哪有多余的粮食喂猪。夏天可以给猪吃野菜,冬天呢?母亲总是有办法的。母亲挑上挑子出发了,挑子一头坐着弟弟,一头坐着我。(哥哥姐姐当时已经上学了。)村西的大荒洼里有数不清的黄叶菜,但它们都长在水中,母亲没有钱买水鞋,穿布鞋又舍不得,就干脆光脚在水里割,双脚被扎破了多少次,数也数不清。割满一担,母亲就把黄叶菜挑到向阳的地方晒起来,回去接着割。我和弟弟玩累了,就躺在地上睡一觉,饿了,就吃母亲捎的窝头和咸萝卜。母亲割回的黄叶菜在打谷场上摊了好大一片,垛起来简直像一座小山。等黄叶菜晒干了,母亲把叶子打下来,装进麻袋里,这就是冬季里绝好的猪食了。黄叶菜的棵子是很好的烧柴,冬天,可以把家里的土炕烧得暖暖的。
八十年代初,我们生活的村子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到户,这自然是好事情,能极大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但却给勤劳的母亲增加了更重的负担。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即使在家,白面书生的父亲能干什么呢?)我们姐弟四个上学的上学,年幼的年幼,十多亩土地全靠母亲一个人侍弄,还要照顾爷爷的饮食起居。令村里人佩服的是,母亲种的庄稼在村里数一数二,有人甚至开玩笑说:“田婶子哪里是种地呀,分明是在绣花嘛。”粮食多了,日子好过了,母亲却更辛苦了。农忙时节,每天晚上,母亲躺在炕上一个劲儿地呻吟,她的双腿累得又粗又肿,手臂疼得都抬不起来。凌晨四五点钟,母亲就摸黑起床了,我们醒来,早饭已经热在锅里了,母亲早到地里去了。母亲吃过了没有,我们都不知道。
母亲和父亲早些年因为长期分居,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矛盾冲突。在父亲后来调回我们乡镇中学后,回家的次数多了,两人的矛盾日益增多。父母二人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思想上无法沟通,遇到问题就大吵一番。我们姐弟没有任何原则,一致站在母亲一边。我们分不清谁对谁错,我们就知道母亲受了太多的苦,不能再受父亲的气。现在想想,父亲在精神上也一定很痛苦吧。上初中时,我自以为自己很成熟了,就劝母亲:“你们离婚算了,天天吵架,多没意思。如果婚姻是痛苦的,何必为难自己。”母亲骂我是傻瓜。当时的我自然无法理解,在母亲那种传统的观念里,离婚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
后来有了农转非的政策,父亲决定把一家人的户口全部转出去,再也不跟土地打交道了,可母亲坚决不同意,执意要把她的那一份留下来。母亲说,要用自己的那份地种出全家人一年吃的粮食。五十多岁的母亲由于过度的操劳早已白发如霜,但她却不服老,整天泡在地里。我们姐弟四个,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也没有时间回去帮忙。即使请假回去了,母亲也不允许我们到地里干活,她说她一个人能行。在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天,在我们的坚决要求下,母亲终于同意把土地转给别人种。
但母亲始终不肯闲下来。她打听到邻村有放粘网角子的手工活,就骑上自行车赶去领活做。有一次,因为跟其他老太太争抢网角子,母亲的胳膊被划破了。我们姐弟四个知道后,先后打回电话批评她。我们觉得母亲这样做太丢人了,会让外人笑话的,几个孩子都上班挣钱了,做母亲的还抢这种廉价劳动的活来做,太说不过去了。但母亲根本不听我们的劝告,我们给她钱她也不要,她说她现在不缺钱花。母亲把自己挣来的钱一点点存起来,过年时换成大面额的纸币,分发给孙子和外甥。那时的母亲是快乐的,是幸福的,她自豪的神情分明在告诉我们:我还有用,我还能挣钱呢。而每到这个时候,我却很想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为母亲苦难的童年、辛酸的青年时代、拼死拼活的壮年、节俭的晚年,还是为母亲只讲奉献不求索取的大半生?
母亲这大半辈子,从来没有享受过生活,几乎总是为生活所累。即使到了晚年,也舍不得休息,她从不给自己放假,时间总是被她填得满满的。有时候,我真希望母亲能识字,那样我就可以给她买回一些适合老年人看的报刊杂志,让她坐在沙发上,戴上花镜,泡一杯清茶,静静地阅读。可母亲是个粗人,母亲只知道干活,不知道什么叫生活,更不用说高质量的生活了。我知道这样的母亲普天下有很多很多,这许许多多平凡的母亲为我们支撑起一个个温暖的家,让我们在独行时不会感到寂寞,让我们在遇到困难时变得更加坚强。祝天下所有的母亲晚年幸福、身体健康!
作者:马士红,山东无棣人。中学英语老师,文学爱好者。学生时代曾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