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即将消散的炊烟(4)恢宏的葬礼
隔着旧村不远,是一座规划布局相对合理的新村落,追寻物质精神的逐步升级,向更好里迈越,应是人类普遍追寻的了。温饱和及至小康的说法只是近几十年里才有的,旧村落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天灾人祸造就的苦难犹如一把扫帚,歪歪斜斜的层次错落的土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祖辈犹如枯枝败叶,被深重的扫帚一遍遍扫过来划过去,我想枯枝败叶里一定会落下不经意的种粒,一代接着一代于低声呜咽里带着曾经的磨难含泪而去,渐行渐远了。但是种粒会在悄然里,有一株即使不经意间享受到凝结的雨滴,一点哪怕是浅层的瘠尘,也会生根发芽,倔强里成长繁衍。
拐过墙角又是一座已久无人居住的老宅,屋里屋外荒草丛生,黑迹斑斑的窗户挂满了尘埃,无门的门框像老人无牙的嘴巴,似乎在有风的日子里诉说着铁生爷爷的曾经。
铁生爷爷永远是那么阴沉,脸上犹如枣树皮横肉乱飞,斑驳凹凸,蒜头大的酒糟鼻子红得发紫而又透着毛孔,很大的眼睛透着冷峻的亮光,不怒自威,老人属于整个村子里排序的长辈,降生下来便有很多人喊他爷爷了。
铁生爷爷据说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十几岁跟着他的爷爷在外奔波靠打铁谋生,铁花四溅的敲打声里,根根条条弯弯曲曲的各式农具似乎很轻巧的完成了,同时也锻造了老人沉默刚韧的个性,四十多岁推着火炉车作为民工支援前线,在后方修补枪械,一直推到海南岛,一去就是几年,看看仗打完了,又独自怀揣光荣支前证推着火炉车返回了家,铁生爷爷讨过两房媳妇,均没有生下儿女,五十多岁上老伴去世,从此老人孑然一身。
村子里没有人敢和老人开玩笑,冬日里一群老人在阳光里晒着讲些荤话,铁生爷爷的身影一出现,众人即刻绷紧脸哑然。
老人不做官,但是掌管着整个村子里的殡葬礼仪,没有哪个人敢不尊敬他。
出殡在村子里属于上等的大事,几乎风卷整个村落,既是一次浩浩荡荡的为逝者送行,也是一次村人聚拢交流的宏大场面,当然更是孩子们贪图热闹的绝佳机会了。一场葬礼往往举行几天,肃穆而又悲哀的场景,讲究而又忌讳的各式摆器,繁琐而又复杂的礼仪祭拜,孝子贤孙蓬头垢面,女眷则悲戚哀哀,似乎有点迷信的味道,在我看来更是对死者于庄重的悲哀里凸显的敬畏。
谁家老人快不行了,须打发有身份的长者拎点简单的物品去找铁生爷爷,爷爷总是不说什么,阴着脸虎虎生风起身便去,看看奄奄一息的将要过去之人,盘算着时日,爷爷的到来也仿佛传递一种不自觉的信息,便有人三三两两慢慢聚拢来,于沉默中听爷爷吩咐任务,调配工作。爷爷会根据身边人的年龄、辈分逐一安排,比如谁去亲戚家报丧,谁去买什么祭品,谁去各家借什么用具等等,极其繁杂而又琐碎的事务被他调理得周到有序。
那年月没有谁愿意死在医院,好像在医院去世很是不吉利,又好像给晚辈丢了面子,在自己的热炕上去世,才算是寿终正寝。
我曾经亲身经历过一个大爷在医院快断气了,拖欠了大笔医疗费,医院不放行,无奈之下凌晨一点把人偷偷从病床偷出来,赶着毛驴车一路狂奔,到家的时候,人早已断气了,仍然把人抬到炕头上热一热,几个儿子跪下哭拜一会,然后站在屋顶满脸泪水叫魂儿:“爹啊,西天的大路走好啊。”
其实在我看来,叫魂儿应该有两层意思,一是呼唤归去之人一路走好,归入仙境,二是召唤乡邻乡亲赶紧来帮忙。
因此叫魂儿声也就格外响亮,可以传遍整个村落,村人们无论手中的事务多忙,听到叫魂儿的哀嚎,紧着放下手中的活计急急赶来,即使来到现场无事可做也会帮个人场,显得主人格外尊贵而又有面子。
在我们的村子,如果有人不到场,铁生爷爷看不到,一定会让你难堪的。因为爷爷见到你,无论你如何笑脸相迎,爷爷总会“哼”一声,“啐”一口,扬长而去了,只会令你呆在原地发愣。
铁生爷爷主持过无数的葬礼祭拜,隆重而又气派的葬礼在我的记忆里至少两次。
小珍是三大爷的第四个女儿。断子绝孙是孔夫子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年月如果膝下无子,似乎在村子里不仅仅是被人欺负,更似乎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三大爷为了不绝后,不惜被罚了个倾家荡产,仍旧生,小珍应该是第四个孩子,可偏偏又是个女孩儿。大娘又怀孕了,在外躲了七个月最终被找到了,强行拖上毛驴拉的地排车,在公社干部的监督下,拉到医院流产后又结扎,为此,三大爷和三大娘哭了个昏天黑地,于是小珍格外不被待见。父母的怨气似乎因为她的降生而面临断子绝孙的绝境,因此,小珍就常常端着粗瓷碗舔着碗沿讨来讨去,满胡同里晃悠,孩子可怜,不是有人在她碗里放一块干粮,就是给舀一勺稀粥,为此,铁生爷爷干脆拉着孩子小珍的手,把个三大爷骂了个狗血喷头,把小珍领回家管吃管喝好生待孩子。孩子终归是孩子,想娘的时候夜里哭泣,铁生爷爷抱起来送回去,三大爷自然好生恭迎,铁生爷爷冷眼瞅瞅三大爷,把孩子递给他叮嘱:“孩儿生下来你就得好生待细,不好生待细你就不要生下来,牲畜还知道伺候孩子,明日给我送过来啊。”
就这样,小珍慢慢就长大了,破旧的衣衫掩饰不住青春的萌动,苦难的日子阻挡不了青春的焕发。小珍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是窈窕淑女了,闪亮的眼睛,留海儿总是梳理得很整齐,脸蛋红红的,看见陌生人总是抿了嘴角偷笑;穿的衣服总是姐姐们替换下来的旧衣服,她知道家里穷,没有什么怨言,也就早早学会了缝缝补补,因此灵巧的双手把旧衣服重新拾掇,拼拼凑凑,洗洗干净,重新穿戴后,也是很得体的了。无论如何掩饰不住一个女孩子棱角分明的青春,我想在苦难中成长的孩子即便喝凉水也会长得很水灵。
偏偏那一年好日子来了,家家分了地,三大爷一下子分到了十几亩地,期望的好日子终于来的时候,三大娘因为太虚弱一病不起,三大爷弯了腰半死不活,做不得重体力活,小珍的几个姐姐均已出嫁,能够在土地里干些重活的唯一劳力便是小珍了。
女孩儿整日在十几亩地里忙来忙去,十几亩地分成三五块,等级划片,村北村南村西都有,每块也就一亩不到,麦子、棉花、萝卜、大豆等等根据土地的性质种植不同的作物。于是小珍似乎有些孱弱而又带有靓丽青春的身影闪动于苍翠的庄稼地里格外忙碌,几亩棉花须天天喷洒农药,棉铃虫也似乎和人抗争,总是顽强生存,小珍背了喷雾器喷洒农药的日子里,喷雾器常常漏水,汗水混合农药的药水浸透了整个身子,脸被热浪蒸得红红的透出水晶般的汗粒,盘起的长发,细白的脖颈,靓丽青春闪动于苍翠里,硬生生一副油画的所在了。
偏偏那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民办老师,据说没有考上大学暂时被安置下来以备来年再考,小伙子看上去精神勃发,一脸的帅气,又偏偏小珍的一块地在学校的一侧,于是忙碌的小珍就常常伴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劳作。孩子们下课或者放学的档口,小珍口渴了常常去和老师讨点水喝,学校门口有一口水压井,吱吱呀呀一压,清水便流出来,老师说:“那是生水,喝了会闹肚子的。”小珍不敢正视老师,怯生生羞红了脸,长长的睫毛闪开一条细缝偷看着老师答:“没事,俺习惯了这样喝,不会闹肚子的。”后来,老师只是看到小珍在地里干活,就早早把开水冷在瓷缸里,小珍来讨水的时候,很热情地递给她,天气热的时节,老师在下课的时候,也总是招呼小珍来学校旁侧的阴凉处歇歇,和老师说说话,小珍也总是不空手,或者是青色包浆的麦穗、或者是刚刚灌浆的玉米、青豆,也可能是活捉的几只蚂蚱,用小手绢轻灵地包了,笑得很腼腆递给老师:“俺没啥好东西,你不嫌弃便好了。”这段时光小珍透着格外的幸福,经常抿了嘴红了脸偷里笑,于是这块地里的庄稼也被小珍伺弄得格外好,一如朦胧的青春绽放。
在一个下雨的傍晚,三大爷在收了一大笔聘礼后,把小珍许给了邻村的人家,据说这户人家有一个残疾儿子,父亲有头脑,开放后就做了生意,很是富足,儿子近三十了尚未婚娶。
小珍没有哭闹,只是没有了幸福灿烂的洋溢,依然忧郁里不停地劳作。
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烈日当头的时日,小珍在喷完最后一桶农药,轻柔的手指捋捋被药水汗水浸湿的留海儿,瞅瞅尚剩的半瓶农药,清澈的眼睛充满莹莹的泪水,热辣的阳光格外刺眼,汗水夹着泪水和满是雾气的药水灌进眼睛,辣辣的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嗓子似乎冒火,干巴巴的嘴唇,朦胧里展示出一片幻化的美景,帅气的老师透着笑把一缸子白开水递过来,她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心跳着就那么随手拿起药瓶喝了下去,然后拖着湿淋淋的身子走到沟渠,轻轻微笑着不停地洗脸,恍惚里身子软了下去,微笑里看见彩蝶在眼前飞舞,多么美丽的彩蝶啊,她抬起无力的手在眼前一挥,把一只彩蝶握在手里,静静地躺在水边,显得那么干净,煞白的脸格外俊俏,透出青春的光彩,静静地离去了,那么悄然,那么清纯而又那么自然,似乎在母亲的怀里很香甜地睡了,手里的彩蝶在手里爬来爬去终于没有飞……
听老人说,喝农药去世的人应该是很痛苦的。小珍应该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至今于我甚是不解,一直感觉很奇怪。
当铁生爷爷得知消息风风火火赶来,不许任何人动,老人垂了脸格外慈祥轻声呵护:“孩儿,爷爷在啊,咱回家吧。”于是老人抱着小珍,似乎抱着一个甜甜睡熟的孩儿,踉踉跄跄,老泪纵横交错,嚎啕大哭。一时众人惊呆,不曾见过老人哭泣,可是哭起来是如此的动情,如此的嚎啕,如此的毫无顾忌。痛惜的泪水不停地淌下来,打在小珍的脸上,众人只是静静听爷爷一个人在哭,泪水在悄然里抹去,不敢出声,因为爷爷的哭足以替代任何人的悲戚了。
三大爷慌慌赶过来,被老人狠狠抽了一巴掌道:“滚!”
按当地的风俗,小珍的尸首应该草草掩埋,女孩家屈死了不得出丧,没有礼仪祭拜。铁生爷爷铁青了脸,把小珍穿戴整齐,并且不许盖脸,令人搭起灵棚,香烟缭绕,纸钱飞舞,灵堂前摆设了鸡鸭鱼肉,老人家亲自祭拜,后面的三大爷大娘只好勉强在旁侧抽泣,唯唯诺诺,喋喋连声。
穿行于老巷道,总会有一种时间上的隔离感,空间上的飘忽感,踽踽独行的同时,总似乎有一种遥远里传来的呼唤,似乎是低低吟唱又似乎是轻声叹息,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的久了,即便是脚下的泥土也会散发出沁入心脾令人心醉的味道,我实在是不确定他人是否有这种感觉,犹如亲人朋友间相处的久了,无须太多的语言,散发出的味道足以令人心里敞亮,痛快而又没有任何距离,心与心的交融是如此的漂亮完美,可以静静地相互待在一起没有一句话,语言在有些时候是极其苍白的。
夜晚来临的时日,铁生爷爷吩咐:“我要为孩子守一夜,你们回吧,明日为孩子发丧。”
爷爷说完扯一把柴草躺下来,众人瞅瞅悻悻呆立两侧,老人呼呼大睡。旁侧的小珍也似乎伴着爷爷的酣睡恬静地睡去了。
三大爷苦了脸道:“爷爷,没有棺材,埋在哪里啊?再说我们家也买不起棺材的啊。”然后呜呜抽泣。
村子的风俗,未出嫁的姑娘死了,不允许进祖坟,不然会有屈死鬼出来闹事的,后代会不得安生。
爷爷似乎是在喃喃自语闭着眼道:“你回家吧,明日早过来看孩子一眼就是了。”
夏日很短的夜,雾蒙蒙的时光里闪烁着影影绰绰的身影,爷爷令人抬出为自己准备的上好棺椁,把小珍装殓起来,正午过后,爷爷如同主持以往宏大的葬礼一样,八个精壮的劳力抬着棺椁,青筋暴突,脸色铁青,满头的汗水于炙热的阳光里挥洒,他撕裂了嗓音般吼着号子,在前面舞动双手指挥,棺椁背后没有了以往的身缠白布的哭丧者,但是村人们均相互依偎着默默垂泪跟在后面送行,场面之悲壮,彰显出一幅壮美的画卷。
小珍埋在了铁生爷爷自己拥有的一小块自留地里,旁边的有两株几十年的老槐树,枝繁叶茂,阴凉如盖。
铁生爷爷为一个女孩子如此主持安排丧葬礼仪,显然是严重打破了人们习惯的常规风俗,事后不免生疑而窃窃私语,铁生爷爷听说后叹声言道:“就让我为小珍破一次规矩吧,我老了,死后的棺材好坏总是要烂掉的,别人说啥我不在乎了,其实我没有别的,我只是可惜了孩子年轻,拜祭的是孩子的年华。”
后来,爷爷又为小珍寻了门子阴亲合葬,算是了却了一桩子心事了。
我在想,中国的男人在几千年的礼教熏染下,有部分人既装模作样而又战战兢兢,特别是提起传统,总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去树立高高在上的道德标尺,丈量评判,说三道四,显得荒唐而又扩充虚假的伪饰,而铁生爷爷,在主持了无数繁杂的葬礼后,突然毫无顾忌打破常规,果断地为一个年轻自杀的女孩儿嚎啕祭拜,那份坦然那份真诚如今看来,唯有两个字可以评价老人:壮士!
我们这个民族承受的苦困多的犹如大风扬起,一波接着一波,底层的百姓犹如狂风扬起的尘沙,被卷过来又卷过去,我坚信沙尘落地便会生根发芽,苦熬过漫天飞雪的冬日后,一定会从尘沙里倔强地爬出来,重新筑屋垒墙,顽强生存。
当五婶子一等就是三十余年的来信从台湾邮寄来的日子,铁生爷爷正好伫立在巷道风口,吉普车载着身穿中山装的干部扬起一道灰尘,从铁生爷爷身边穿过,在另一巷道口停下,刺耳的刹车声令爷爷紧皱眉头,大队长急急火火赶来,告诉爷爷,五婶子的儿子来信了,是从台湾邮过来的,爷爷的嘴角荡起微笑,自言自语:“好啊,孩儿终于有着落了,惦记有这个家便好。”
干部们又是一路的灰尘走过去,铁生爷爷狠狠冲着吉普车啐了一口,然后在大队长的招呼声里,聚拢到五婶子家。五婶子木讷地对爷爷说:“没有白等啊,爷爷,你的孙子来信了。”爷爷道:“这便是好了,孩子惦记便好就是了。”然后叫人读来信,读一遍又一遍,爷爷不时打断插话问问,五婶子很懊恼地讲:“孩子咋就当了那边的兵了?”爷爷劝慰五婶子:“莫怪孩子,孩子当初当兵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再说,现在横竖也是一家人。”那边,指的是国民党的兵。
五婶子儿子本名麦秋,回来时改成了海南,爷爷问咋就改名了?海南回答:“我是在海南去的台湾,改名也算留个纪念吧,当时的连长让我改的。”爷爷难得的笑里透出一股豪气道:“你的这个连长明事理啊。”
人们知道,海南每回来探家,总会和爷爷唠到夜深,爷爷总是讲他去海南支前的时日,言道:“那时候真的是好过瘾啊,本来我在外地打铁谋生,解放军组织动员支前,我二话没说紧跟了去,本来想想打个把月也就算了,想不到一直打到海边,你们那么不经打,就是知道一个劲地撅着屁股跑,一个个咋就那么熊?”海南也总是讲他们如何溃败的狼狈相,爷孙俩讲到笑处,爷爷总是说:“你个小子,当时如果让我碰见,我一铁锤子下去,你的脑壳会四分五裂的。”
当得知海南捐助三万块钱为村子盖学校后,爷爷兴奋得犹如孩子,亲手掌控夯杆,咏颂夯号,几十个精壮劳力轮番上阵,明月里,马蹄灯影里号声震天,引得女人提了热水,拿了海碗,四弄里忙活围观,我们孩子则在旁边穿行嬉闹,彰显出一道乡村特有的景致。
原本公社也要赞助几千元,全村的劳力从地基直至盖瓦没有酬劳,且吃饭也都是自备,海南捐助的三万元尚剩下近一万块,当时应该是一笔巨款了,当公社干部领了几个人来东测西量,拐弯抹角试图找一点毛病出来,铁生爷爷脸上突出冷冷的笑。
剩下的钱爷爷坚定地说:“将来我看不到了,这笔钱就为麦秋出丧吧。”
可是偏偏铁生爷爷就看到了,麦秋在收麦的时日突发疾病在那边就走了。
五婶子去奔丧的日子,爷爷铁青着脸反复叮嘱:“哪怕是抢,也得把孩子的尸首抢回来,叶落归根,埋在这儿才叫归家,埋在那里算什么?隔着海,魂也召唤不回来。”因此五婶子为争夺一把骨灰以死相逼,终于带回一把骨灰,小小的木盒被五婶子揣在怀里,在干部的陪同下回到了公社的时候,铁生爷爷头上缠了白布,领着村人浩浩荡荡抬着备好的棺椁直奔公社大院,五婶子见了爷爷紧着把小盒子交给了爷爷,木然地对铁生爷爷说:“爷爷,俺就抢回一把骨灰。”爷爷好生安抚:“这就好了。”然后安排女人把五婶子安顿好,令人抬着早已备好的用盖学校剩下的钱财买的上好棺材,爷爷极其小心地把麦秋的骨灰盒打开,把骨灰慢慢在棺材里铺洒开来,然后令人置办祭祀用品,焚香祭拜一会,口中念念有词,礼毕,命人将棺材抬上马车而去。进了村子后,爷爷令人将棺材抬进五婶子的门前,令人不许戴孝更不许哭,众人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爷爷喊了五婶子来,拿了麦秋曾经穿过的衣服,用单子包裹起来,雇了两辆大马车,带领十多人乘了马车扬长飞奔而去。
一百多公里外的海边波浪滔天,阴云密布,潮湿阴冷的海风一阵紧似一阵。铁生爷爷提了马灯在前引路,一面高声呼喊:麦秋,魂兮归来。后面有人高高挑起麦秋的衣服,众人齐声应和,低声吟唱。及至天将要亮时,突然海面就风平浪静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渐红的霞光刺穿开来。爷爷阴冷了脸挥手让众人打住,然后搭起双手举目远眺,只见霞光里一缕清风夹裹着一缕烟云漂浮而来。爷爷微笑了,喃喃自语:“这孩子,来了,终于来了。”
清风夹着淡淡的灰雾弥漫着于人们面前旋转舞蹈,慢慢消散了。
爷爷冷着脸自言自语:“尸首可以分成两段,魂魄是不能的。这孩子好啊,知道认祖归宗,不亏是老家的孩子。”道完,又独自微笑起来。
据说,铁生爷爷打铁走南闯北,什么人都见过,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住下了便和房东饮酒畅谈,房东们往往把自己掌控的绝技毫无顾忌地传授爷爷。这招魂的本事,也便是学来的。
爷爷找人糊了个假人,穿了麦秋的衣物,搭起灵堂,筑起香炉,领学生穿了孝服,他又主持了一场宏大场面的葬礼。
盖棺后,三枚大钉爷爷亲自封口,棺立中堂,孩子们披麻戴孝分立两侧,乡亲们用祭牲(鸡、鱼、肉)、纸钱等物拜祭,如此停放三日,出殡之际,在棺椁前爷爷铁青了脸,指挥抬棺者八人,自己头顶黑碗片刻后摔碎于地,碗碎,爷爷怒吼一声:“挺起来啊!”于是,鞭炮、鼓乐齐鸣,挽联、挽幛及吹打乐班为先导, 途中乡亲设路祭,一路呼号,声振寰宇。据说,这是有史以来村里举行的最隆重的葬礼。
学校剩下的五千块钱差不多耗费完了,村子里的队长对此颇有微词,爷爷啐一口道:“这钱本来就是麦秋的,谁都动不得,不花在麦秋身上作甚?看看别村的校屋,都快坍塌了,再看看我们的校屋,多么气派。”
我悠悠荡荡穿行于巷道,挂满了尘埃的窗户突黑里似乎闪着亮光,门洞闪着枯草于冷风里摇曳,我似乎又看到爷爷阴冷的脸和难得的孩童般的微笑,我恍惚里又看到一个壮士立在我面前,一如名人烈士,令人尊重和敬仰。
我们在将浓重的笔墨泼洒于帝王将相壮烈英雄的同时,不要忘记真正承载历史的是泥土里挥汗如雨的百姓,他们一如大树的根须,吸吮着干涸的土地里极少的水分,舍不得截留一滴,将水分输送到支脉浇灌出叶子从而捧出鲜花的灿烂,成就了极少部分人的辉煌。
作者:冯吉岭,笔名哲理,现从事法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