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湖放生记

蒲湖放生记

作者:庄悦新

一梦沉沉,醒来天已放亮。我起床洗漱完毕,见老伴儿也起床了,便问道:“我想到蒲湖,你去不?”

“去,咱们一起去!”老伴儿一边梳头,一边回答。

这时女儿走过来,悄声对我说:“老爸,今天是佛祖生日,你路过六街时,去鱼市上买条鱼,到蒲湖放生好吗?”

女儿三周前在医院做了手术,现在家养病,半月来一直没敢走出家门。她口唇苍白,眼睑浮肿,说起话来还是有气无力的。我本想去买条鲜鱼,给她补补身子。既然她要我去放生,我只好放弃了杀生的念头。

滨州市六街南端有一水产市场,来自渤海湾的各种海产及黄河三角洲的淡水鱼虾,都到水产市场里交易,每日销量很大。当我们走进市场时,整个街道都停满了大车小辆,路旁摆满了鱼摊,街心上只留下条狭窄的人行道,路面上还淌着又腥又臭的血水。

我提起裤脚,踮着脚,挤到一家鱼摊前。那里是专卖淡水鱼的,有草鱼、鲤鱼。两个大水池中都装满了鱼,一眼望去,满池都是鱼头,正在张口闭腮地大口呼吸着。鱼儿们时而跳出鱼池,时而拍打池水,水花向外飞溅,我担心它们不久就会因窒息而死。

老板蹲在地上,低着头,正忙着杀鱼。在他身旁已经杀好了大半筐草鱼,也许是给一家饭店准备的。他抓起条活蹦乱跳、大约五六斤重的大草鱼,两手高举起,猛地摔在水泥地面上,又用短木棒在鱼头上狠狠地击打了一下,鱼立刻就躺在地上不动了。他把鱼放在砧板上,左手摁住鱼头,右手拿起刮鳞器,在鱼身上“噌、噌、噌”地刮了几下,就把鱼鳞全部刮掉了。接着,他用刀尖刺入鱼腹,向上一劐,就把鱼开膛破肚了。他放下刀,右手伸进鱼肚里,一把就掏出了鱼的全部内脏。然后左手伸入鱼口,右手伸进鱼鳃,猛力一抠,就把鱼鳃抠了出来。这时,他的双手沾满了鱼的鲜血。一会儿,那鱼已苏醒了过来,浑身血淋淋的,鱼鳍在不停地颤抖着。虽然它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但是,它仍对宰杀它的人怒目而视,头和尾巴都不停地摇摆,口还能不住地开合,发出怪叫,好像在不住地喊疼。最后,老板把它放在地上,拿起水龙头冲掉鱼身的血,又提起那鱼,往筐里一扔。我目睹了他杀这条草鱼的全过程。一条鲜活的性命,仅花费了两分钟的功夫,就在他手上结果了。面对着那血淋淋的场面,我已感到心惊肉跳,但他却是那么从容,甚至是杀条鱼不眨一下眼。看!他的脚下已堆满银色的鳞片和鲜红的鱼鳃、鱼肠等,地上的血水也流成了小溪。然而,大把大把的钞票也随之流入了他的钱箱。“世界上只要有买卖,就会有杀戮。”在鱼市上就是生动的体现。杀鱼、卖鱼是老板的生意和饭碗,要赚钱去养家糊口,他就要每天起早贪黑,不停地辛苦劳作。就像个机器人一样杀鱼不停,心里不愿干也得硬着头皮干下去,这是无可奈何的。

老板杀完鱼,擦了擦手上的血。抬头看见我,开口问道:“要鱼吗?”

我答道:“要条小鲤鱼儿。”

我从池里抓起一条鲜活的黑色小鲤鱼,装进塑料袋里,递给他。

他在台秤上称了称,问:“十块钱,杀不?”

“不杀,要活的!”我急忙回答。

他往袋里添了些水。

老伴儿问道:“多少钱一斤?”

老板答道:“八块。”

老伴儿一边掏钱,一边嘟囔着:“平常卖5块,今天怎么这么贵呢?”

“交钱,快走!”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对老伴儿说。

老伴儿付了钱,接过鱼,又往袋子里添了点水。这时,我感到心口还在怦怦直跳。就像在劫法场一样,救下这条性命,就匆匆逃离生死场,直奔蒲湖。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环湖路上还积着一些水洼儿。雨后蒲湖,空气清新,景色更加迷人。路旁那片嫩绿的小草儿,在晨风中向我频频地招手;岸上翠柳成行,婀娜多姿;鸟儿时而在线柳中穿梭嬉戏,时而在树梢上婉转三声;柳絮纷飞如雪;樱花方谢幕,女贞又登场;芍药含情脉脉,牡丹情窦初开;又是槐花飘香时,洁白如雪,沁香袭人。

南望湖水浩渺,朝霞映红了水面,湖心亭缥缈在烟水中。也许是因为雨后路滑,来晨练的人不多。当我们来到湖北岸赏月亭下时,仅遇到了一位老年人,正在收拾钓竿。

“怎么不钓了?”我上前打招呼。

“唉!”他叹了口气说,“已无鱼可钓了!”

“偌大的一片水,怎能无鱼可钓呢?”我问。

“夜夜都有人来,不是下药,就是用电来电鱼,甚至用炸药炸鱼。它还能上钩吗?”他反问道。

我不无愤慨地说:“也真够缺德的!怪不得我常见湖边上漂起死鱼一片一片的。有些活着的,像得了半身不遂一样,歪着身子在水面上挣扎。”

钓者收拾完鱼竿,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

我们跨过湖堤,在临水的水泥平台上,从袋里取出鱼来,就要放生。

老伴儿说:“慢来,你先念叨念叨,许个愿,再放。”我两手掐住鱼,鱼在手中挣扎着,尾巴拍打着我的手。

并对我怒目而视,它张开口,好像在对我说:“还啰嗦啥?要杀、要放随便你,即使今儿放了我,日后还不是被人药死,就是被人电死。如今不如一死了之,还落个痛快!”

我在心里安慰它,佛说:“众生皆苦”。人鱼都一样,活在世上都要遭受磨难。你还年轻,有福没享,有罪没受,还没见过大世面,佛怎么舍得你死呢?

老伴儿见我望着鱼发呆。就催我快说:“感谢我救命之恩,保佑国泰民安,保佑全家安康!”

这时,鱼儿听了老伴儿的话,又瞪了我一眼,张开口,动了下鳃,仿佛在喊:“我就这么条小鱼儿,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怎能担起那么多责任呢?”

是啊,它还是个鱼娃娃!岂堪重负,去管人的闲事,别为难它了。

想到这里,我对老伴儿说:“咱们虽不信佛,但都心存善念,皆有佛性,当以慈悲为怀,善待众生。今日佛陀生辰,不宜杀生。咱们偶发善念买鱼放生,有幸与鱼儿有缘,救它一命。为免受刀俎之苦,把它放生,让其自由自在,顺其自然,长成大鱼,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说着,我把手一松,鱼儿用力一扑棱,“扑通”一声,跳进水中。湖面上溅起莲朵般的水花。鱼儿在岸边停留了片刻,就缓慢地摇动起尾巴和鳍,游向湖的深处。这时太阳从云缝里露出笑脸,霞光万道,湖面上水波潋滟,我眼前一片光明,心胸更加开阔,心情忽然轻松了许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我伫立在平台上,凝视湖面良久。

我想,这条鱼,从刀俎之下逃生到湖里,虽是可怜,但还是幸运的。从它面部表情上看,它是两眼怒火,满面恐慌,一腔仇恨。对我极不信任,也不感激,只有怒目而视。它刚死里逃生,亲眼目睹了人类对它同类的杀戮,怎不令它感到惊心动魄?

仅在一刻钟前,它还在死亡线上挣扎,在鱼池中几乎使它窒息。它与兄弟姐妹的生死离别是何等的无奈?对人类贪得无厌和残忍是何等的绝望!总之,人类对它的伤害太大了,已经伤透了它的心。它怎能不悲伤,不愤怒,不仇恨呢?假如,我是这条鱼儿,也是如此。它能去感恩血腥的杀戮吗?虽然我从刀下救下它,但在惊魂未定,怒气难消之下,能给我个好脸儿看吗?况且,它的命还在我手心里攥着,还要它做这、做那的,这不是在乘人之危吗?岂不令它心烦?我们今天偶发善心,救了条小鱼儿,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事,还有何脸面,要它来感谢我呢?想到这里,我心生疚愧。

蒲湖本是鱼儿的美丽家园,与六街上的鱼市只有一坝之隔,但一边是鱼儿生活的乐园,但另一边却是鱼儿的生死场。鱼市的繁荣是鱼儿的深重灾难。人和鱼同在地球村里生存,虽非同类,但在体内都流动鲜红血液,也都有颗跳动着的心,都有条鲜活的生命。

自古以来,我们的祖先把鱼儿看做是朋友,崇尚鱼鸟,创造了鱼鸟文化。尤其是把鲤鱼当神一样的崇拜,在民间就流传着大量有关鲤鱼的神话传说,有的美妙故事还改编成戏曲传唱。有的民族部落还把它当成图腾来崇拜。人类和鱼并非天敌。为了生存,人类开始捕鱼、食鱼。在饥荒岁月里,鱼为人类提供营养,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受到人类的尊重和爱护,人类应感恩鱼类。然而如今,人们忘记了祖先的古训,并对佛祖的劝导置若罔闻,疯狂地捕杀鱼类,使野生鱼类濒临灭绝;并与其争夺生存空间,使大面积的水域消失;工业废水、化肥农药造成江河湖泊的污染;水电站、水利工程的修建使江河改道;人类的活动造成野生鱼类的灭绝,严重地破坏了生态平衡。这究竟是为什么?是进步还是落后,是文明还是野蛮,是智慧还是愚昧?人们一直在争论不休,我以为这是人心不古,丧失了良心,丧失了人性,道德沦丧,是贪心和物欲高度膨胀的恶果。

人的善恶,只不过是一念之差,杀生与放生决定着鱼儿的生死命运。如今在鱼市上和饭店里见杀生者多,去江河水泽里放生者少。黄河鲤鱼以它的美色、美味而著称天下,因此更易招来杀身之祸。如今野生的鲤鱼已极为罕见,市场上卖的多是人工养殖的。据说在鱼食中都放入激素,并且鱼塘的水有严重的农药化肥污染,在鱼的体内残留了不少的毒素,人吃多了对健康有害。人害鱼,鱼也害人,最后人类自身遭殃,吃出了许多疾病,这就是恶果自食。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喟然长叹。

老伴儿惊讶地问道:“怎么了?你刚才还好好的,放了鱼又唉声叹气呢?”

我说:“一言难尽啊!”为了不使老伴儿扫兴,我就暂时沉默了。

老伴儿指着远处的水面说:“看那儿!鱼儿多欢啊!”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一条大鲤鱼正跃出水面,金光闪闪的,湖面上顿生许多涟漪。

我说:“可能有一群鱼。”

老伴儿说:“也许是为新来的伙伴开欢迎会吧!”

我说:“但愿如此。不过我担心这片水又保不住了,鱼儿也活不了多久。”

“为什么?”老伴儿问。

“你看湖心岛东面的那座‘黄河楼’一旦竣工,湖就成了水上公园。人一多,水质就被污染,原生态遭到破坏。鱼儿还会遭到大量捕杀,鱼还有活路吗?真令人担忧啊!”

“咱们平民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咱来放生是图个快乐,做善事。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了。”

放生归来,我一进门,女儿就迎上前来。她面带微笑,问:“放了吗?放的啥鱼?野生的还是养殖的?”

“是条黑不溜秋的小鲤鱼儿,当然是养殖的,还很贵哩!”我肯定地回答。

老伴儿接着说:“八块钱一斤呀,真坑人!市场就是这样无情,不管你买去杀,还是放,若买得多了就涨价,坑人的事不用商量。”

女儿又问:“是公还是母?”

“鱼儿很肥,肚子虽大但不像母的,可能是条公的。”我含糊其辞地答道。

她听了,皱起眉头,说:“真可怜呀,蒲湖里又多了条光棍!这个倒霉蛋,刚离狼窝,却又入虎口,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我问道:“有那么惨吗?那里水阔,鱼又多,怎能找不上个伴儿,哪里安不下个家?”

女儿振振有词地说:“老爸,你也太天真了吧!湖里的鲤鱼是野生的,水面阔,水质好,鱼的活动量大,又吃活食,鱼长得漂亮,体长苗条,呈流线形,红翅金鳞,身上又干净又光彩;而养殖的鱼在池塘里,水面小,水质差,鱼的活动量小,整天泡在污泥浊水中,靠人工喂养,饲料里带有激素等有害物,鱼生长快而肥,肚大而体短,身上总是灰蒙蒙的,黑不溜秋的。像它这等小丑,又傻不拉几的,到了湖里还是个外来户,哪个鱼姑娘能爱它?再说它又懒又馋,又脏又笨,只会吃等食,靠人喂养。而今到湖里,没人伺候,只能自己打食吃。谁愿意收留这等懒汉?它只能像乞丐一样沿湖乞讨,四处流浪,随时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何况生活处处是陷阱,它不是被人药死,就是被人电死,为贪吞鱼饵,很容易上钩,说不定哪一天,又被人送到鱼市上,冒充野生鱼,又卖个高价了。”

听了女儿这番高谈阔论,我恍然大悟,心里懊悔起来,又为鱼儿的生命而担忧。我伤心地说:“糟了,我这不又干了件蠢事吗?当时,我只顾救它的命,就没考虑许多。如今看来把它放进蒲湖里,不但没救了它的命,反而更伤害了它,让它又受二茬罪,真后悔莫及啊!”

女儿安慰我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只不过一时性急,考虑不周,并非故意害它的。况且事已至此,无力挽回,不必过于自责,后悔难过也无济于事了。”

老伴儿也安慰道:“别难过了,你已尽心尽力救了它,你的初衷是好的,即使有失误,也没那么严重。况且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别人又没见到。”

我说:“这件事不仅你知、我知,女儿知;还有天知、地知,鱼儿知。知错就认错,岂能掩耳盗铃?况且,放生是行善的事,这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也不是做给佛看的,是自愿行善积德,为自己而做的。既然我做错了,就该向鱼儿认错,诚心诚意地向它道歉,并想法找机会改正。”

女儿说:“老爸,等我病好了,开车带你和妈妈去黄河边上,买对野生的黄河鲤鱼,在黄河里放生好吗?”我和老伴儿点头称是。

我本来以为放生是件很简单的事,没料到让我给搞复杂了,人的事、鱼的事,搅得我心乱如麻。我想理一理纷乱的思绪,默默地点起一支烟,却没有吸,一缕幽蓝的烟丝在眼前袅袅舞动着弥漫开来,仿佛绕颈的绳线,让人疼痛窒息。我凝视着烟头上那一星暗淡的火光,任它撩拨着心里最敏感的弦……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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