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身影

上高中时,教务主任柴树生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笑话。

说有一年春节,邹平县明集镇宋集村百姓春节演出京剧《沙家浜》,在演到“智斗”一场时,扮演刁德一的演员突然发问:“阿庆嫂!阿庆哪去了?”台下群众一片茫然,演员阿庆嫂稍一愣神,立马说道:“湖田推炭去了!”引来台下哄堂大笑。

后来了解,那扮演阿庆嫂的演员,其丈夫那天真的是去湖田推炭了。

推炭是那个年代鲁北许多父老乡亲家的大事,现在七十岁以上的农村老人,我想几乎都对那段经历记忆犹新。

周末,回老家看望父母,歇息心灵,聊着聊着就谈到了当年推炭的事……

鲁北的冬天是寒冷的,数九寒天没有炭取暖,这个冬天是非常难熬的,尤其是家里有老人和孩子的。因此,冬天来临之前,备足越冬的炭,是每家每户老爷们像储存粮食一样重要的大事。

1976年秋天,忙完秋收,种上小麦,拔完地里的棉花柴,趁着冬天还未来临,父亲就琢磨着外出打铁挣钱。那个年代,农村百姓生活的苦啊!许多家庭忙活一年,到年底不仅分不到一分钱,还要倒找队里钱。记得,我们村小队一个工分只有两分钱,家里连爷爷奶奶九口人,只有父母和大姐挣工分,有一年到年底,家里居然还欠了生产队三十多元钱。

三十元钱,在现代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在那个年代却是一笔巨款,能压得一个家庭抬不起头来。

“今年到年底,估摸也分不到什么钱,要买过冬的炭,看来只有出去出苦力打铁挣了。”一个晴朗的早上,瞒着爷爷奶奶,父亲与几个好伙计一起打铁去了。

父亲刚刚出去不到十天,天气突然冷了下来,有几天降温高达十几度,母亲一下紧张了起来。爷爷、奶奶,一个气管炎,一个哮喘,天冷了没有炭取暖怎么能行啊!?母亲急红了眼,可又没什么办法,只好托人捎口信,让父亲赶快回来,可父亲几次回信都是:再等等。

“等等,等等,老人的身体能等吗?”母亲烦躁地絮叨着。

其实,还有比父亲更着急的吗?父亲不是不回,是还没有挣够冬天买炭的钱啊!

十一月初的一天傍晚,月亮外围着一个大大的光圈,北风不大,但一阵紧似一阵,吹到身上,已是透骨得凉。父亲扛着一把十二磅的大锤,提着一个帆布兜,满脸汗水回来了。

洗把脸,父亲先去给爷爷奶奶道了安,随后就边吃饭边与母亲商议着买炭的事情。

“怎么才回来啊?今年这天冷得早,家里一点炭都没有,快急死我了。”母亲委屈地说。

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今年打铁的人太多,钱不好挣啊。这一个月,我几乎跑遍了周村、邹平附近所有的村庄,到昨天总算是挣够买炭的钱了。”

“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就是天冷了,担心他爷爷奶奶。”

“我知道,这不紧着就赶回来了吗。要不,明天我就找几个人去推炭?”

“这刚回来,怎么也得歇两天啊!?”

“算了,我身体还吃得消,天不等人啊。我吃完饭就去找人,看谁有空,争取明晚就走,后天就把炭推回来。”

草草地吃了两碗母亲做的饸饹,顾不上片刻歇息,父亲就忙着去找人,联系落实明天推炭的事。

父母休息的时间应该很晚了,我睡醒一觉,模模糊糊地听父亲讲:“已和善玉、永芳说好了,我们三个一人一个车子。先推2000斤吧,明天晚上就走。”母亲说:“再歇一天吧?身体能行吗?”父亲说:“早晚都得去,一天冷起一天了,赶早不赶晚啊!”

第二天的下午,父亲将借来的小推车一辆辆仔细检查着。他勒一勒襻带看看是否结实,拍一拍车把和车体看看是否有裂,转一转车轮看看是否顺畅,拉一拉车粘脚(刹车闸)是否管用,然后再不停地连续三遍给车胎打气放气,检查车胎是否有漏气的地方,最后将三辆车的车轮擦得锃明瓦亮,在车轴上滴上几滴机油。整个过程像是照顾出生的婴儿,细心而又耐心。

傍晚六点半左右,善玉叔、永芳哥前后脚来到了我家。母亲把早已做好的菜端到桌上,一盘炖茄子馋得我口水直流。

“快吃吧,多吃点。要走夜路呐。”母亲用心地照料着父亲和叔叔、哥哥。

那时,去煤矿推炭的周边百姓很多,每个矿每天都有上百人。进入十一月份,天一天比一天短,为了能够早回,离矿远的一般都要第一天晚上赶早去排队。

吃罢晚饭,父亲他们三人就推车出发了。

父亲的车把上挂着母亲擀的单饼和煮的咸鸡蛋,车筐里放着一个打气筒和两壶水。母亲把买炭的钱用手绢包好,放到了父亲前胸的口袋里。临行前,母亲送到村南稍门口,一遍遍叮嘱这个那个的。

村里推炭的去处有四五处,如临淄岭子煤矿、章丘矾硫煤矿等,但最常去的还是岭子煤矿,一是去时可以走近路,二是回来的上坡路少,能省很多力气。

那时附近农村多数还没有用上电,推炭走夜路都是选择有月光的夜晚,村与村之间的山路再累也不敢停留。过村庄时最怕那些乱窜的野狗,过河过桥更是要加倍小心。

有一年,邻村的几个小伙子去矾硫煤矿推炭,夜里在杨官庄遇到野狗,其中一人被狗咬伤,头皮都撕掉了,在济南住院一个多月才好。

翻过南山,越过胶济线和一个又一个村庄,借着月光,推着“吱吱呀呀”的小车,父亲和叔叔、哥哥们一路前行着,终于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赶到了岭子煤矿。尽管如此之早,但炭场外仍然已经有十几辆小推车在排队了。

十一月初,已是初冬季节,凌晨的夜晚异常寒冷,一路奔波,汗水打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冰凉透骨。

放下小推车,排好队,父亲便连忙催促叔叔、哥哥去煤矿的锅炉房取暖、烤衣服,自己则在原地看着车子,冷了就喝口热水取暖,实在受不了了,就不停地跺脚或原地转圈。就这样,在寒冷的冬夜里一分一秒地等待着、煎熬着、期盼着,一直到早上七点半矿场开门开始卖炭。

交钱、开票、过磅,然后装车,一直忙活到快八点半,每个人的小车都满满地装上了近700斤炭。

终于可以推着属于自己的炭回家了。为了老人和孩子,一夜的辛苦和寒冷算得了什么!?此时,父亲的心里暖暖的,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回去的路由于要尽量走平路,比来时的路远了七八里。最初的十几里路一路平坦,走起来非常轻松,返家的心情也是格外的舒畅。先是永芳哥唱起了《青松岭》插曲“长鞭一甩啪啪地响……”随后是父亲的吕剧《借亲》“马大宝喝醉了酒…… ”平时不善言辞的善玉叔也被感染,竟用口哨吹奏起了《地道战》插曲“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就这样在一路欢声笑语中,很快到达了王村耐火厂。

在这里是必须要歇歇脚、吃点东西、攒攒体力的,再往前走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大部分将是上坡的土路和崎岖的山路,是推炭路上最辛苦的一段。

捡一处靠墙避风的地方,父亲三人围坐一起休息吃饭。父亲拿着水壶,跑到耐火厂传达室,找以前打铁认识的尚大爷讨了两壶开水,然后解开干粮袋,拿出单饼和咸鸡蛋,与叔叔、哥哥们狼吞虎咽地吃着。

片刻歇息后,父亲他们开始赶路了。

从耐火厂过双青、佛生,到上河庄,有二十几里,一路上坡。虽是慢坡,但一点也不轻松,腿、胳膊、肩膀都要用力承受着这近700斤炭的重压。持续的慢坡让人没有一丝的喘息和轻松,汗水浸湿的衣衫再没有干过。三人绷着脸,谁也不多说一句话,都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了推车上,偶尔交流也是相互提醒,“注意有块石头”“注意前面有个坑”“左边路口有拖拉机”等等。

过了上河水库,就是盖州河滩三里的碎石路,再前面剩下的五里山路,就几乎全是大上坡、大下坡的路了,这是最考验人的时候了。

这三里的碎石路虽然不长,但最令人担心的就是那锋利的石头,稍不留神,就可能扎胎。碰上近处有补胎的还好,如果没有就要卸下内胎跑很远找人补好,回来再自己安上,费时又费力,令人十分沮丧。

父亲和叔叔、哥哥,打起十二倍的精神,眼睛紧盯着地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走着。但就是这样,善玉叔的车还是让碎石硌了一个洞,总算运气好,内胎没有破,没有影响赶路。

“来了,来了!”站在水门崖等候的我兴奋地大声喊着。

从父亲推车离家的那一刻起,母亲、姐姐和我就一点一点算计着父亲回来的时间,早早打发我和两个姐姐,拿着绳子,等着帮父亲、叔叔、哥哥上坡时拉车,母亲则在家精心准备着饭菜。

确认是父亲后,我们几个快速跑到崖下。此时父亲他们刚刚通过碎石路,也是刚到崖下,正在歇息,看到我们姐弟三人,父亲很是高兴,不时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们。

在父亲的指导下,我和姐姐将绳子打着结套在了第一辆车上,父亲和叔叔、哥哥抢着驾车,但最终还是父亲亲自驾车,叔叔和哥哥、姐姐在前面拉车,我则留在崖下看着另两辆车。

父亲弓着腰,双脚使劲蹬着地面,两手用力握着车把,肩上的车襻带已经深深地勒进了肉里……

许多年以后,每每想到父亲那推车爬坡的画面,抑制不住泪水总是模糊了我的双眼……

一辆、两辆、三辆!当车子都顺利爬上坡后,父亲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上坡以后,马上就是一段崎岖的下坡山路。此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湿滑的山路非常难走。父亲推车走在前面开路,我和两个姐姐一人扶着一辆车,万般小心地随车下坡。

上坡累,下坡险。上坡是要弓着腰用力向前推,下坡则是要铆足劲儿往后拉,不能让车走得太快,以免滑倒翻车。父亲身体稍向后仰,用脚后跟蹬着地面,四个手指握着车把,大姆指则用力抠着车粘脚的拉绳,小心地控制着车子匀速安全地行走。

沿着瓦屋村边的小河缓缓走过,就剩最后一个大坡就到家了。父亲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此时,母亲已经急不可耐地来到了大坡的下面,爷爷早已牵着从生产队借的大黄牛在柿子树下等候。

套上黄牛,上坡就十分轻松了,只要扶好车把,不让车倒就好了。

穿过村庄的大街,推着满车的炭,父亲不时与乡亲们打着招呼。一夜的疲惫一扫而光,满脸的自豪洋溢在父亲幸福的脸上。

从第一天晚上十点离家,到第二天下午近一点到家,整整十五个小时没有合眼,而且还要负重近700斤,来回推车走路达30多公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责任和精神支撑着啊。

每每想到这些,那首父亲的歌曲总是飘荡在我的耳边:“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父亲的身影,在我心中是那么伟岸、神圣!

作者:宋永信,1980年高中毕业于邹平县南北寺学校,1982年参加工作,现供职于山东省国税局,业余时间喜欢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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